余秋雨借我一生-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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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吴先生就属于这种情况。我还记得做学生时有一年春节给各位师长拜年,其他老师家都会端出一点糖果,而他家端出来的却是一小碟“炒米花”,可见家境拮据。 他用几十年前做军人时的一声“报告”,不经意地提醒我,他一直处于军人般的清寒之中。这样的事情本来我只需同情,不必负责,但他向我“报告”了,因此又不经意地提醒我,从此,这个院落里的很多喜怒哀乐,都与我有关。 人际关系, 并不是我想简化就能完全简化。你看这位吴先生,差一点就要接受处分和批判了,而且,说起来,处分和批判都有理由。 但是,我要用更大的理由,来消除这些理由。 更大的理由是:在这个不大的院落,再也不希望看到斗争和批判。 吴先生走后,我又站到了窗口,再一次看着这个不大的院子。熊佛西院长多么想让这里变得葱茏整洁、文明雅致,但结果呢,多少呼啸、狂喊在这里发出,多少冤案、惨祸在这里产生。我又沉陷到那血泪斑斑的岁月中去了,当时,这间屋子是造反派的司令部,后来,是所谓“革委会”和工宣队的办公室。 现在总算安静了。 能一直安静下去吗? 能出现熊佛西院长理想中的世界吗,连进门都要轻轻敲三下? 正这么想呢,“笃、笃、笃”三下,真有人敲门了。 已经受过“报告”的惊吓,这下我从容了,松松地叫一声:“进来!” 我扭头一看还是站了起来,进来的是导演系的薛沐老师。 薛沐老师与我私交很好。在那么多老师中,熟悉学院历史上的每一个重大关节、重要人物,却又能不掺杂自己感情作出冷静评价的人并不多。导演系却有两位,一位是胡导老师,一位是薛沐老师。胡导老师我接触较少,但我每次发言和报告时只要看到他在场,总会特别注意他的表情,因为他历来最为客观、公正。薛沐老师曾多次与我相伴到外地讲学,客舍空闲,时时长叙,无话不谈,便成密友,尽管在年龄上他是我的长辈。 他受过很多苦。五十年代初“镇压反革命”时期,学院内一位清室弟子疑点甚多,被人揭发,蒙冤入狱,他受不住逼供,胡乱交代说,曾与薛沐老师和陈古愚老师一起图谋成立一个地下组织迎接国民党回来。幸好这份交代破绽太多,没法定案,但薛沐老师已成为可疑人物,到一九五七年加上其他揭发,就被划为右派分子。右派分子在“文革”中的遭遇,当然不必细述。历尽如此灾难他还能保持冷静,真是难得。 “头开得非常好。”这是薛沐老师对我上任的称赞。“我看出来了,你在转换一个根本性的思维。过去历届的领导想的是,重新评判历史,你想的是,彻底了断历史。” “到底是你眼辣。”我说,“但是,有了他们的评判,我才能了断。不了断,老评判,没完没了,只能延续灾难。只有了断,才是对过去的最大评判。” “是啊,解放初期斗争最卖力的人,反右斗争中被抓住了把柄;反右斗争的积极分子,在‘文革’中又成了黑党委的爪牙;‘文革’中反对造反的,很快被批判为反对革命路线;支持造反的,工宣队一来又成了五一六分子……闹来闹去,活像一个轮盘转,全都成了牺牲品。只有一帮特殊人物一直活跃,那就是永远在揭发,永远在批判的人。你把轮盘转停住了,他们就没有空间了。” 薛沐老师这番话,又一次表现出了他出众的冷静和睿智。 “薛沐老师,你讲得很好,但我主张的了断争斗,并不是我的发明。你没听说邓小平一再强调‘不争论’的原则吗?这就从根本上阻断了那帮以争论为业,以批判为生的人的很多门路。我们也要阻断。”我说。 这时,薛沐老师伸出一个手掌,按在我的手背上,说:“我今天找你,是想主动要求在全院大会上发个言。这个发言的题目是《我们过节了,我们到家了》,行不行?” 我知道这是他对我的声援,连忙说:“太好了,谢谢!谢谢!”薛沐老师的发言赢得了全场长时间的掌声。他那次关于“轮盘转”和“特殊人物”的谈话,一直印在我的心里。 我希望那个“轮盘转”真正停住,停在我们这代人手上。 现在真的停了吗? 我想到了一个可疑的角落。那就是:我们在处理“文革”时期犯错误人员的时候,有没有延续以往的错误? 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是,我们每次在纠正前一次错误的时候,总是把纠正过程中发生的不公平不当一回事。因为前一次错误还历历在目,至少在情感上掩盖了新的不公平。其实,“轮盘转”就是这样转动下去的,那批永恒的“特殊人物”也就是这样一次次找到自己新的揭发空间和批判空间的。 我们学院所有的造反派学生一个也没有留校,全分配出去了。现在我看着窗外的校园产生了一个想法:他们,即使是犯了严重错误的毕业生,能不能依然把这个院子当作他们的母校?而母校,能不能真正像母校那样给他们足够的温暖和关爱? 我心中的回答是肯定的。 今天,我做了院长,在这间屋子里办公,但我知道,一个人在“文革”中如果参加过造反队,做过一些过分的事,说过一些过火的话,现在连做一个副科长都不可能,尽管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这种事情,只要有一份检举信,便立即奏效,连已经通过的任命也要否定。在斗争欲望、防范意识、忌妒心理都超浓度积聚的土地上,这样的检举处处可以引爆,而且必然夹杂着大量的揣测、想象、夸张、推理、诬陷、诽谤。 可庆幸的是,我的同事们对此有一些基本共识。善良的何添发书记在“文革”中也和我们一起与造反派抗争,不久前有人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一看,是当年学院的造反司令侯先生。两个昔日对手,今日四目相对。侯先生问:“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想申请一份毕业证书,也能申请到吗?现在找工作需要。” 何添发书记一笑,说 :“为什么要申请?我替你留着呢,只是找不到你。”说着,转身就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了侯先生的毕业证书,用双手郑重递给他,并与他握手。侯先生不断感谢。 我知道这事后当面赞扬何添发书记:“你把造反派司令的毕业证书放在手边,时时准备补给,这事很有象征意义。这是一段历史的‘毕业’,而我们是颁发者。” 一次我去广西讲学,报告结束前有一个中年男子站起来提出几个水平很高的学术问题,我作了回答。主持者告诉我,他是该省顶级的美术设计师,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只是一直有人揭发他做过造反派头头,因此无法提级、重用。 我问了这个设计师的名字,一听大吃一惊,原来是他,我居然没有认出来。当夜,我就找了该省文化厅的周厅长说了一番话。我说 :“他做过造反派常委,我当时属于他们批判的对象,无缘相识,但今天却要以学院院长的身份郑重证明,他没有做过任何坏事,而且早早地贴出声明退出了造反派。他年岁比我大,已经是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了,惩罚了那么多年,够可以了。别再听那些没心肠的揭发者的话了。”周厅长不大了解这个人的情况,但完全同意我的意见。 后来这位设计师到上海举办个人画展,点名要我剪彩,我二话不说,立即前往。 同样,我向山西电视台陆嘉生台长为一位从我们学院毕业但我却不认识的优秀编剧开脱,认为他虽然如揭发者所言,曾在造反派报纸上写过几篇应时文章,但他那时的“左倾”观点绝对不会超过当时的《人民日报》社论。因此,他毫无责任。更何况,他后来的全部剧作都充满了人性的光泽。我们难道要用他早年的几声追随,来抹杀他成熟后的几十万言作品? 由于有人揭发我们的一位毕业生在“文革”初期上初中时参与批斗过老师,他现在在报社的工作都产生了问题。我们学院无权证明每一个学生在初中时的行为,而且这位学生也没有向我们求助,但我听说后立即以院长的名义给他们的社长丁先生写了一封信,说:“算下来,他上初中时还只有十四岁。如果一场民族大灾难要一个儿童来分担,而且分担几十年,那就证明,灾难还在延续。”据说,丁社长在编委会的全体会议上朗读了我的这封信,结果皆大欢喜。 一位中学英语老师汪先生在改革开放之初就报考了我们学院的研究生,正准备录取,就有揭发信说他有政治问题。我当时已经在忙研究生的招考工作,亲自赶到那所中学调查,中学的一位负责人说他是因为“收听敌台”被划为“现行反革命”的。其实,那只是他为了锻炼英语听力而听英美电台广播。这个结论终于推翻后,那所中学里又有人揭发,这位老师在“文革”初期也参与过批判会。对于这种永无尽头的揭发我很愤怒,再一次赶到那所中学质问 :即便是他参加了那次批判会吧,两小时,但怎么不想一想,你们在“收听敌台”的事情上斗争了他多少年?稍稍一比,良心何在? 现在这位汪先生早已成为美国一所大学的资深教授。他执意要走,因为他对揭发、批判还是有一种后怕,又有一种预感。他走前我还想去劝阻,他说:“很难说不会有政治大潮,因此还是会有很多人溅湿了脚,又总会有一批打手出现,把溅湿了脚的人一个个拉出来,让他们脱了湿鞋子挂在脖子上示众。没有人敢说,责任不在湿脚者,而在大潮。” 汪先生所说的“打手”就是薛沐老师说的那帮以揭发、批判为生的“特殊人物”,他们是灾难的扩大者,既在灾难中趁火打劫,又在灾难过后到处扒挖。他们让人联想到月黑风高之夜的盗墓贼,盗掘着一座座历史的坟墓,使我们的土地到处坑坑洼洼,一片狼藉,臭气弥漫。 家乡吴石岭上盗墓贼的行为,我从小就知道。 顺便,我还打听了一下金牙齿的下落。他还在一家图书馆里打杂。 说到这里我又不能不感谢改革开放了。可能海外的中国问题研究者们并不清楚,在中国改革开放前的几十年间,压在无数人头上有三座大山,一为“阶级成分”,二为“社会关系”,三为“历史问题”。只要是城镇居民,很少有人与这三座大山完全无关。直接间接,有形无形,远近牵连,曲折盘绕,总有阴影笼罩。这就为那帮以揭发、批判为生的“盗墓贼”留出了辽阔的钻营场地。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邓小平、胡耀邦等领导人用“摘帽”、“改正”、“平反”等一系列措施,雷厉风行地轰毁了这三座大山中的大部分,使绝大多数中国人真正解除了积压几十年的负担和恐惧,能够轻松地做人了。据正式公布的统计,其中计有干部三百多万、右派五十多万、地主富农四百多万、资本家七十多万,如果把他们的亲族和社会关系算在一起,牵涉到全中国人口的多大比例!如果没有这一系列重大行为,后来热火朝天的改革开放是无法想象的。 很多人一时简直难于相信,从此再也不要为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祖父曾经在乡下买进过十亩地而一年年检讨自己与生俱来的剥削阶级的反动立场了,再也不要为妯娌的表兄抗战以后到底是去了台湾还是去了缅甸而一天天担惊受怕了,再也不要为自己年轻时曾向一家由后来被划为右派分子的学者主编的杂志投过稿而一再忏悔了,再也不要为自己在中苏关系友好时参加过某个俄文翻译组而是否有了“苏修间谍”的嫌疑不断忧虑了……这种“再也不要”的舒畅,无以言表。 我说轰毁了三座大山中的大部分,是指“阶级成分”、“社会关系”这两座大山的全部,以及“历史问题”这座大山的九成。剩下的,确实不多了,其中大半属于“文革”的“历史问题”。因此,那帮以揭发、批判为生的“盗墓贼”,几乎已经没有多少活动空间,最多,再在“文革”的“历史问题”上咬嚼几口,已经了不得了。 无论如何,这是当代中国在社会精神层面和人权保障层面上的一大进步。 那么,我可以立下一个誓言了:只要还是由我在掌管这个院子,我将决不允许政治陷害,决不允许人身攻击,决不允许谣言惑众,决不允许整人咬人。我的力量不大,但要与同事们一起,保障这个小院落里的人能够轻松、安全、有尊严地活着。 我又站起身来,走到窗边。 下雨了。霏霏细雨中的校园十分安静。偶尔有几个人在熊佛西院长守护过的小道上走过,也不打伞,也不奔跑,只是悠悠地在雨中漫步。 办公室更加安静,已经好几天没有人来敲门了。
墓地和法院
二○○二年四月十五日下午三时,一位年近八旬的老者在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