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网络2009.3-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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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狱警:你还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尽量满足你。
人犯:给我一个带烂斑的苹果。
一
他暗中盯了那个女人好久了。其实她原本和他没关系,可她是刘铁栓的老婆。没有关系也有关系了,即使她长得再不受看,她也脱不了干系。
没有男人不喜欢看女人的,但是前提是这个女人得好看,最起码要像个女人的样子。而刘铁栓老婆黑黑的,瘦瘦的,就像被扬在场院里的秕谷子,如果不是托刘铁栓的福,他才懒得看她一眼。这不是他在牢里那会子了,整天干那些狗日的下三滥的活不说,瞅一圈,也没见个女人影,放出来后,他远远看到卖烤地瓜的女人推着粗烟囱子似的泥烤炉,心里打个激灵——女人,软软的,香香的女人,他想女人想得快要发疯了。那时候只要是个女人就成,什么叫饿狠了不挑食?风瑟瑟地吹着,他虽然刚从里面出来,脑子里也知道自己不太正常,赶紧夹紧衣服,像恶狼夹紧尾巴一样窜到纷纷扰扰的人间烟火里去了。
这会子当然不是那会子,他有了女人,虽然不是十里八乡的俏娘们,可是一打眼就比刘铁栓的老婆强。到了夏天,他不知道别人家的婆娘会怎样,自己的老婆是每隔几天都要在院子里晒水的,用铁匠王老吉给打的大铁盆盛一大盆,毒花花的日头晒上半日,天抹了黑也还是温热的。老婆就在院墙底下,脱了衣服,用毛巾擦啊擦的,黑糊糊的墙上像是抹了一大片光光的白灰。他毛手毛脚地伸手去够那片已经躺倒床上的白的时候,她就软声道:你也去洗洗吧,水还热乎呐。庄稼人哪里这些穷讲究,泥腿子破袜子臭烘烘的还不是一样生娃子,生得只怕比那些细皮嫩肉的城里人还壮实呢。他在城里干工程的时候是见过那些假正经的女人,露胳膊露肚皮的,穿得那么少,不就是为了勾男人吗?你朝着她吹个口哨叫个小娘们吧,她还假惺惺地骂,臭流氓。这样的娘们骚着呢,可是老婆青秀就实在得多,她不说撩拨的话,可是她会晒水,女人就是要这样实实在在才是过日子的料。从最开始的抵触,到听到青秀说,你也洗洗吧,那声腔就仿佛一条用脏了浆洗硬了的毛巾,一泡到水里就软软得没有骨架,他听着很受用,受用得不像话。刚结婚那两年他醉在这样的日子里,几乎都忘了大老爷们的志向了,女人这东西说祸水也是不假的,他几乎忘了寻仇了。奶奶的,可仇疙瘩还在那里结着呢,忘了也是一霎霎。
老辈人都说,杀父夺妻是大仇。这样的仇不报,简直他妈的不是男人。一想这档子事,他就觉得有根火柴在脚心里刺啦刺啦地划,一下一下地连着心,连着血管子,把他全身的血都要点着了。
他要让刘铁栓生不如死,在西柳寨抬不起头来,一辈子把脸搁在腚沟里。这想法,是一步步成熟起来的,刚开始像一株小嫩芽那样试试探探地冒出土,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就像一棵钻天杨一样,壮实得不得了。
他要睡刘铁栓老婆。
他像一只蹲哨的狼那样,去西岭的山坡上瞅那只将要被他吃掉的羊。他要了解那只羊是只绵羊还是山羊,有角还是没角。西柳寨和东柳寨只隔着一道小矮坡,西柳寨的东边人家和东柳寨的西边人家就像是邻居一样,比自己村子里的人还要熟悉些,可再熟也是两个村子。这点规矩大家都懂,两村的人,平时走动不多,但一到农忙几乎都能见着,因为两个村子的地也是挨成块的。那时节,地瓜都收到家里去了,几个女人正在结伴拉帮地用小镢头扒拉土里残留的小地瓜。他一眼就看出了那个穿蓝底子碎花褂子的女人就是刘铁栓的老婆,这娘们黑黑瘦瘦的,可是人却十分地麻利,脚底生风一样,猫着腰咯咯地笑着,就像是挖着了一块金子而不是一个地瓜。他还注意到这个娘们的屁股很小,就像一个干巴枣,只有弯腰的时候才能看见屁股瓣子,一直起身子,那裤子便像挂在两根电线杆上,空荡荡地。庄稼人都知道,大屁股的女人生男娃,而小屁股的女人生女娃,刘铁栓已经有一个女娃,也好,老天开眼,让这娘们再生个女娃,他的男娃大了一样可以睡刘铁栓的女娃,他小时候跟着大人背《愚公移山》,别的他没记住,只记住了一句话——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对,让他睡刘铁栓的老婆,他儿子睡刘铁栓的女儿,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他摸清了规律,刘铁栓这个王八蛋都是9点钟出门,中午12点多回来,下午在家做豆腐。他听着刘铁栓敲着豆腐梆子梆梆梆出门了,心里便上蹿下跳的,他要睡他老婆,早晚都要睡。
只要一天他的计划还没付诸实施,他就睡不安稳,没有心思跟老婆晒水。他把去刘铁栓家里的景况在心里来回地过,过一遍踏实一遍,就像从豆腐水里过豆腐渣,直到剩下实实在在的豆腐,才放心。可他心里的豆腐还在那里悬着,而刘铁栓这狗东西还照常在四村八巷卖他的烂豆腐。太阳光光地照在那里,他想了一遍又一遍,还只是在脑子里睡——他要大模大样地进他的家,那时候他老婆或许在院子里剥豆荚,或许在屋里做被子,也许什么也没做,他先去讨杯水,然后趁她端水的空,猛地抱住她,把她扔到床上,就是刘铁栓他爹给他买的那张床上,三下五除二,干了她。然后坐在院子里等刘铁栓回来,或者告诉那娘们,你别以为我是稀罕你这块肉,你告诉刘铁栓,我是东柳寨的王汉强,我睡了他老婆,让他找我算账,然后踢翻凳子,那娘们一定在那里装模作样地哭,去他妈的,他开了个好头了。
刘铁栓没怎么着他,可谁让他有刘昌那样一个爹。
二
6岁的小宝子趴在铁锅沿上,起劲地翘着舌头去舔里面的残留的黑锅巴,咸咸的,香香的,恨不得要把小舌头拉出来。王宝坤在院子里喊,小宝子,走,我和你去找娘。他跑进烧火屋的时候,王宝坤正蹲在天井里,猫着腰,勾着头,用一张草纸卷烟叶子吧嗒吧嗒地吃,他每天都吃,有时夜里他饿醒了,也看到屋子里红红的亮一阵灭一阵,他肚子咕噜咕噜的,仿佛看到娘在那里拿着一根烧火棍子捅炉灰,捅一下亮一下红。他哀哀地羊羔子一样地叫了声娘、娘。王宝坤便用又硬又臭的大脚丫子踹他一脚,嚎什么?!你娘早死了!!然后没好气地拖过油灰被子蒙头死尸一样地睡了。饿,我饿啊!!小宝子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窗户棂子上挂着烧饼大的黄月亮。
他用袖子抹抹嘴角的嘎渣,跟在爹的屁股后面出门了。娘还活着!!娘一定会给他揣个玉米饼子吃——娘怀里总会有好吃的,有时是一把榆钱子有时是几粒嚼起来嘎巴嘎巴响的炒豆子,有时是小酸枣,只要看到娘就不饿了。他跟在爹的屁股后,高兴得一打窜一打窜的,一边走,一边掳路边的狗尾巴草粒子,摁一把到嘴里,喉咙里毛茸茸痒痒得像爬了一条毛毛虫。
他们从东柳寨沟沟坎坎的路上走着,穿过巷子,老槐树底下有些女人在那里纳鞋底,还有几个胡子拉碴的老汉在墙旮旯拉呱,拿着只剩下筋络的蒲扇呼呼地扇着,灰褂子的两扇开襟耷拉在腿弯子里,肚皮也像牛脖子底下的皮肉一样松松地垂挂着,他们一看到王宝坤领着儿子像狗尾巴草上拴着的蚂蚱那样松垮垮地走着,摇蒲扇的节奏更慢了,其中一个秃顶的老人,眼珠子从低着的脑袋上起劲地送出去,就像一只老狗看到了一根热骨头。“这娃命苦啊。”那几个女人更是挪着腚下的小板凳极力让彼此的耳朵和嘴巴贴近一些,小宝子看到了那个奶着娃的女人,一个比他更小的小孩正在那个探头听话音的女人怀里扑棱着头去寻那从他嘴里拽出去的奶头——他起劲地飞舞着小手,揪住奶头,然后梗抬着脖子往小嘴里送。女人的衣襟高高地撩着,花花的一片白——白面一样,白馍馍一样。小宝子腿迈不动了,嘴里的涎水淌到嘴角了。他拿一根黑指头续到嘴里,又咬又嗍,使劲地咽唾沫——他自己都听到了,咕噜一声,就像有谁往大沟里扔了一大块石头,王宝坤恶狠狠地回过头来推搡他:王八羔子,还不快走。便有女人在那里窃窃地笑,“爹成了王八,儿子不是王八羔子是什么?”“苦了这娃了”。
鬼撵着一样到了沟坡下的西柳寨,那是一条用指指戳戳的手指头和飞舞的唾沫星子交织成的路。他好奇地四处瞅着,头顶上跟着一群黑嗡嗡的乌蝇子,黄昏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楚的阴郁气息。王宝坤用铁笆篱一样的手拖着他麻秆一样的细手脖,跌跌撞撞地走,一颗脑瓜子就像荡悠在瓜秧下的一个烂倭瓜,小宝子的细手脖子被攥得又冷又湿。然后王宝坤的脚步慢下来,不像去和他找娘,倒像是硬着头皮去鬼场送葬。他一步一拖地,本来就瘦的脸歪扭得像出了瓜的地瓜沟。他像做贼一样在一个陌生的门口张张望望,然后被打折腿一样抱头蹲了下来。
大门上的对联已撕扒得像几绺红红白白的布条子,王宝坤一把捧住小宝的脑袋,“小宝子,你娘就在里面,你起劲地叫。叫啊。”
“娘,娘!”小宝子声音怯怯的。
“大点声啊,你娘听到了就会回家给咱烙饼吃。”
小宝子舔了一下嘴唇,哨子一样叫开了。涨红了脖子,小驴驹子一样地叫开了。
哐啷一声,屋门开了,一个平头红脸膛的汉子走出来:“他娘的!王宝坤你他娘的在这里叫什么丧?!”
王宝坤哭不是哭笑不是笑地哈腰对那男人说:“以前的事,过了就算了,咱也不计较了,你让孩他娘回家,咱各过各的吧。娃可怜啊。”
男人仰着头,把眼珠子的光从眼皮底下露出来,轻巧地笑着:“也别说王宝坤你他娘的没出息,连个娘们都挂不住,好,你知道你婆娘说什么吗?跟你过十年也不如跟我过一天,我这是行善啊,这娘们跟你亏大发了,给你留下个带把的,也对得起你祖宗了……”
王宝坤的地瓜沟脸憋得比茄子还紫,“刘昌,咱老辈里无怨无仇,你就放了翠华吧……”
刘昌从鼻子里哼一声:“我说你这人糊涂就糊涂在这里——是我不放她吗?她压根就不想跟你回去,跟我吃香的喝辣的,跟你喝西北风啊……也好,你求我一句,我就让她跟你爷俩走……”
王宝坤膝盖一软,抱住刘昌的腿,浑身打哆嗦,他的膝盖还没着地,刘昌一把拦住了他,嬉笑道:“这样的大礼我可受不起,要不这样,刚才你儿子在外面叫唤的时候,翠华正给我舔脚丫子呢,我就好这一口,还有一只没舔完呢?要不,让你儿子给我舔舔……”
王宝坤几乎是跪在地上托起了他的脚,扒下他趿着的黑布鞋,闭着眼睛,像一只病狗一样一五一十地舔起了刘昌光着的臭脚丫子。
后来翠华果真从屋里出来了,她穿着一件他们爷俩从来没见过的花褂子,浑身香喷喷的,她远远地站在那里,嘴唇哆嗦像着了蜡烛油:“王宝坤,你就当我死了。儿子给你,我欠你的下辈子还吧。”娘走进刘昌的屋里去了,不像他原来的娘了,他从没看过那样窝囊那么下三滥的爹。看热闹的人还不肯散去,在周围布成乌压压的一片。王宝坤扶着儿子的肩膀,从地上爬起来,一句话也不说。他哆嗦着掉魂似的往回走,天擦黑了,小宝子看到爹的脸上挂着两道沟沟坎坎的亮东西,一闪一闪的。
当天夜里王宝坤就用扎裤腰的那条皱巴巴的布带子把自己挂到了屋梁上,他的肥裤腰则胡乱地缠掖到裤子里保持了最后的尊严。
那年小宝子六岁。他蹲在爹的脚丫子前号啕大哭,村子里的人都跟着抹眼泪,那时他哭,是肚子里饿,爹许诺他的饼又没影了,可六岁也已经什么都记得了。取学名的时候,他的大爷说,男人总要强梁一些,别再像他爹那样没出息,于是他就叫王汉强了。
三
杂种。王八羔子。兔崽子。狗娘养的。从小到大,他就是个瘪种,因为他娘是个荡妇,让浪子刘昌给勾引跑了,他爹是个埋汰货。挨骂的时候,他还不上口,就扑上去咬人家,有次给那个高他一头的孩子把头皮都咬掉了一块。他大娘气得哀哀地骂他随他娘,是个惹事的货,大爷则说,这孩子气性大,老二的仇就有指望报了。
十几年了,除了报仇,他就没想别的。
一想到报仇,他就觉得浑身的血流得又快又急,他拳头攥得嘎巴嘎巴的,到处寻找刘昌的踪影。自从王宝坤死后,刘昌和翠华那个娼妇就不见了踪影。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