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十三少 - 四月与五月-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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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一间时髦的理发店里,袁祖耘正坐在皮椅上,等待理发师的到来。理发师是一个染着深蓝色头发的胖子,他跟袁祖耘打了个招呼,嚼着口香糖说:“怎么又要剪啊,不是上个礼拜才刚剪过吗?”
“不剪,染头发,染回我原来的颜色。”
“啊?为什么,这颜色很好看啊……”
袁祖耘一脸淡定地笑了笑,说:“没办法,女朋友不喜欢。”
两天之后的上海,人们依然平静地生活着,对于这座城市中的两个年轻人来说,他们对彼此的思念就像是一碗暖暖的水,安静地摆放在心底,只要微微晃动,就能溢满每一个角落。
临睡之前,“世纭”在镜子前反复试着新买的连衣裙,想象着隔天袁祖耘看到她后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镜子里的她,是一个满脸幸福的女孩,仿佛可以看到在不久之后的自己,披上白色的华服,跟心爱的人挽着手,走向红毯另一端。
那时的他们,早已褪去了一脸稚气,有的是对未来的执着与肯定。她还看到那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女孩,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笑着跟她挥手,于是她抛出花球,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落在那女孩手里。
她关上灯,躺在床上,黑暗中,连她自己也可以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容。
远处有车驶过,白色的光斜斜地照在漆黑一片的天花板上,她闭上眼睛,满心欢喜地期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十(下)
然而,一切的美好与希望,也都在这一天……被打破。
半夜十二点,“世纭”被静夜里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还不能完全清醒,她摸索着床头柜上的小闹钟,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过了几秒钟,她才想起自己正在妹妹的房间,于是她翻了个身,决定不去想现在是几点。
她听见妈妈那不慌不忙的脚步声响起,然后电话铃不再响了,她听到妈妈说了句“喂”,她以为是某人打错了,或者干脆是骚扰电话,她以为妈妈会用力挂上电话,要是碰到纠缠不清的人,也许她还会直接开骂。
可是这一次,妈妈没有说话,甚至于,她扯着毛毯闭着眼睛纳闷,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好像……那个电话铃声只不过是她的幻觉。
过了很久,她不记得是多久,她只听到妈妈轻轻地说了一句“啊……”,然后像是有什么倒下来的声音,让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她忽然有不好的预感,非常不好的预感,甚至呼吸也变得慌乱起来。
她打开房门,脚步凌乱地奔向客厅,就看到妈妈举着电话听筒跌坐在地上,黑暗中,她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她知道,妈妈泪流满面。
“怎么了……”她惊恐地问。
“你舅舅……”妈妈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她心里一惊,以为舅舅出了什么事,连忙抢过电话焦急地“喂”了几声,可是,电话那头却传来舅舅的声音。
“阿姐?阿姐?”舅舅的上海话听上去有点慌乱和生疏。
她冲口而出地想说“我是世纷,什么事?”,可是刹那间,她鬼使神差地忍住了,只是心里忽然一凉,凉得她几乎说不出话来:“是我……”
“世纭?!”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焦急。
她听到刚出生的小表妹在尖声哭叫,舅妈低声安慰着,声音也是颤抖的。
“世纭……”舅舅哽咽着,“世纷可能出事了……今天是个灾难日……”
她的心脏一下子停止了跳动,她不知道什么是灾难日,她只知道“世纷”……出事了。
“早上我刚刚送她去Newark,回来之后就听到电视里报道说纽约的世贸大厦被飞机炸毁了,接着……”他情绪很激动,像是说不下去,隔了很久才说,“新闻说,一架从Newark起飞去加州的飞机在宾州掉下来……我赶紧查了查航班号……就是世纷坐的那架……”
“……”
她说不出话来,时间是停止的,世界是静止的,她眼前依旧出现了那个接住了她抛的花球的女孩,女孩的笑容是那么甜美,以致于……任何看到她的人都希望她能够幸福地活下去。
可是……她听到自己心中有一个声音说:她无法等到那一天了……
电话听筒从她手里掉落,她看到远处驶过的灯光照在天花板上,那原本应该有一道白色的光亮,可是她看不到,什么也看不到。
她闭上眼睛,倒在地上,只听到妈妈虚弱地叫她的名字,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她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灰白色,当中还夹杂着斑驳的黄——那是医院病房天花板的颜色。
她让自己的喉咙发出一点声音,立刻有人扑过来俯视着她。
是子默,脸色不太好,可是眼里却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你……醒啦……”子默原本就木讷的声音听上去很欢快。
“世……”她脱口而出想说“世纭”,却因为喉间的干涉顿住了,“她……怎么样?”
子默脸上的光芒忽然黯淡下来,讷讷地,小声说:“你姐姐……恐怕……”
她张着嘴,想要哭或者喊出来,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尖叫,可是那尖叫的声音充斥着她的大脑,比真的叫声更让她发疯。
“世纭……要喝水吗?”子默拿起桌上的杯子送到她嘴边,小心翼翼地喂她,“你已经昏迷了,好几天,你妈妈可……急死了,一边在办手续,一边要来照看你……”
“好几天?手续?……”她咽下喉间的水,怔怔地看着子默。
“嗯,你爸妈要去美国……办些跟……世纷有关的……事情……”子默也看着她,木讷地不知道如何告诉她。
“……”
“哦,你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吗?要是有,我马上去叫医生……”
她怔怔地摇了摇头。她觉得心很疼,像是被人勒着喘不过气来,连呼吸的时候也会觉得疼;她脑海一片空白,却又不断下意识地闪现着各种镜头,她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假的,甚至于……她无法分清楚现在的自己,就是真实的,还是,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她闭上眼睛,在心里祈祷着,会不会等到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正从窗外升起,这仍是一个闷热得让人烦躁的夏末秋初,那个黑暗中接起的电话只是梦境,而在梦里消失了的妹妹,又再沉静地向她微笑……
“世纭,”子默忽然,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却不木讷的口吻说,“真是太好了……”
“……”她慢慢转过头,看着她,像是还不能把自己从梦境拉回现实中来。
“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想……那样会很对不起世纷……可是你没事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子默喃喃地说着,眼里盈满了泪水,可是脸上的笑容却带着喜悦,一种对生者的喜悦。
她闭上眼睛,仍然躺着,脑海里是一张脸,一张她熟悉的脸,可是她却分不清楚……那究竟是她的,还是世纭的?
她变得沉默起来,所有的人,父母、亲戚、朋友、同学,都觉得“世纭”比以前更沉默,他们知道原因,却无能为力,只能在心底为她难过,想要鼓励,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每一个来医院病床前看望她的人,都是这样,无一例外。
她陆陆续续从新闻还有其他人嘴里听到了各种消息,那架从新泽西起飞的航班在离开地面后没多久就被劫持了,据说是要去撞白宫或者五角大楼的,可是最后坠毁在宾夕法尼亚的乡间,机上所有的人都死了,没有幸免。“袁世纷”的名字被清清楚楚地列印在航空公司给出的名单上,在电视上、网络上来回地播放。爸妈很快办好了去美国的手续,后天就要出发,妈妈放心不下她,她却只是怔怔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子默还是每天都来看望她、陪伴她,尽管很多时候她都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发现周围的变化。她没有病,她清楚地知道,也许妈妈也知道、医生也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只是不想、也没有力气回去,去面对那个家,那个空荡荡的房间……以及,那可怕的、令人绝望的事实。
妈妈走的前一晚,把第二天要带走的行李全部拿来了医院,说要陪她一晚,然后直接去机场。她点点头,望着天花板,故意不去看妈妈默默流下的眼泪。
半夜里她醒来,走廊上的白炽灯透过门上的玻璃照在妈妈睡着了的脸上,她出神地看着那张脸,苍白而忧愁。是啊,一夜之间,失去了一个女儿,另一个……却又让人不得不担心,任何人遇到这样的事,都会崩溃的吧……可是妈妈却没有,这个平时在她看来并不坚强的女人,却拿出了所有的勇气,坚定地做着所有她该做的事。
她流下了眼泪,几天来,第一次流下了眼泪,那并不是她一个人的眼泪,而是她和妹妹两个人的——为所有爱着她们的人们,为所有因此而难过的人们,为所有鼓励她坚强的人们,为父母,为朋友……也为她们自己。
她的心里像是有什么在涌动着,一种念头、荒谬却让她无法自拔的念头,像狂啸的海水一般向她袭来。
她几乎要哭喊出来,但她忍住了,她闭上眼睛,黑夜的潮水渐渐平息下来,她的心中,一片寂静……只是那种寂静,笼罩在黑暗之中,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第二天,妈妈走之前,她露出一抹安静的微笑,那是世纭常常会有的安静的微笑。妈妈表情复杂地看着她,终于也安心地笑着跟她告别。
下午子默来的时候,她请她隔天带几本书来,子默高兴地答应了,那张不善言语的小脸上重又出现了快乐的光芒。
她说的话依旧不多,但她不再沉默,她向每一个来看望她的人打招呼,然后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浅浅的微笑,她希望那是让人觉得宽慰的微笑。
这天晚上,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忽然出现在她的病床前,他一脸担忧地看着她,眼里像有什么在闪烁。
“袁世纭……”石树辰笨拙地将鲜花放在她床头的柜子上,没有花瓶,他也不知道该插在哪里,因为他的心思并不在花上。
“……”她看着他,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你还好吧……”他皱起眉头,仔细地端详她。
她连忙别过头,不去看他,心里却在颤抖,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你姐姐的事我听说了,我也很难过,不过……我更担心你……”
“……”她咬着嘴唇,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要尖叫起来。
“施子默说,你妈妈今天早上走了,所以我想说……来看看你……”
“……”
“袁世纭?”
“嗯……”她应了一声,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石树辰看着她,久久地看着她,忽然,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要是你难过的话,我的肩膀可以借给你……”
说完,他到病床边,轻轻地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
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闪现着许多画面,颤抖地读着告白信的世纭,害羞地说自己喜欢石树辰的世纭,无可奈何答应要跟她交换的世纭,在机场冥冥中像是知道了什么不断跟她挥手的世纭……
她哭起来,泪水决堤般得流下来,她哭出声音,那是伤心、痛苦的声音,悔恨、无奈的声音。她靠在他肩膀上,忽然想起一个人,一个也曾经把她按在自己肩膀上的人……
可是石树辰的话却把她推向了绝望的深处——
“世纭,你知道吗,也许我这样说很不应该,可是我却真的觉得高兴……”
“……”
“我多么高兴,离开的那个不是你,而是你姐姐,否则,我真不知道这个星球该怎么运转下去……”
很多年以后,当她坐在蒋伯烈那间充满了温柔的米白色诊室里的时候,她忽然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这么些年都只是在做梦,一场迷惘而不知所措的梦。
她始终记得,自己出院的那一天,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雨,所有的一切都是灰色的。
妈妈领回来一个盒子,说那是“世纷”,她只定定地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
这一天,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人们为“世纷”准备了一个仪式,告别的仪式。她觉得疑惑,究竟,人们要以一种怎样的方式,来永远和她说再见?
妈妈送她回家,然后叫她呆在家里不要出去,可她还是去了,偷偷地去,躲在角落,没有人能够看到她的角落。
所有人都在哭,她也哭了,眼前一片模糊,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她看到了很多朋友、同学和老师,大家都一副悲痛的表情。梁见飞哭得几乎要昏了过去,池少宇一边抹眼泪一边安慰着。子默也默默地流着泪,跟项屿以及石树辰站在一起,尽管说过“很高兴死的是世纷”这样的话,但他们心里也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