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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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这么说?……”
“那我该……怎么说?……”
“难道,她不应该被你视为嫂子吗?……”
他的口吻是质问的,带有谴责的意味儿。
我一时很有些失悔。为什么要和他谈起他母亲的生日呢?又为什么进而要谈到那个我应该叫“嫂子”的女人呢?
我觉得我脸上有些发烧。
我掩饰着自己的暧昧心理,迎住他的目光,也凝视着他说:“你为什么不主动告诉我……”
我本想说——“我已经有嫂子了”——可说出的却是——“你已经结婚了?……”
“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她给你的印象不好?”
他这样问,其实是等于暗示我,他确信我们——我和他的“爱人”已经接触过。
“谁?……”
“干吗要明知故问?”
“不,她给我的印象……很好……”
我这样说,其实是等于承认了,我的确是在明知故问。
“那你又为什么不把刚才那半句话说完?”
“哪半句话?”
“你又在明知故问。”
他摇了摇头,显出不满的样子。
我觉得我的脸无疑是更红了。
我完全可以陪他胡扯些别的。也完全可以什么都不说,继续扮演好一个极有耐性的乐于倾听者的角色,可我却自己将话题扯到了我最不该和他谈,即使他主动谈,我也应装出丝毫不感兴趣的女人身上!
我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你本想问我,我为什么不告诉你,你已经有了嫂子,是不?”
“是……”
“为什么话说一半儿又改了?”
“那究竟什么原因,使你不愿称她嫂子?”
“你审问我啊?”
“你认为是审问也不妨,我的妻子,而你似乎不愿称他是嫂子,你叫我心里怎么想?翟子卿的妻子不配你称嫂子吗?”
“子卿,瞧你说的。你也知道,我没有过嫂子,就不那么习惯……”
“我还以为,你企图通过这一点让我明白,你内心里对我是轻蔑的呐!”
“哪里哪里,这才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是嫂子在电话里告诉我,那一天是大娘生日的,希望我去你家和她一块儿陪大娘过生日……”
“你没去?”
“我去了。”
当时我的一只手放在桌上。当时子卿的一只手,就贴着桌面缓缓伸过来,放在我的手上,压住着我的手……
他目光中流露出真真实实的感激。
我说:“大娘那天过得很高兴。”
他说:“你去了,能不高兴吗!”
我说:“嫂子那天……也过得很高兴。”
他说:“你看,叫嫂子对你并不需要实习,现在我来坦坦白白地回答你问我的话——我不主动告诉你,你已经有嫂子了,那是因为,她像我命中的一道符。我忌讳提到她,想到她。不管对谁都是如此……”
“你觉得……她不好?……”
“不,她没什么不好。”
“那你说她是一道符?”
“可她,常使我动摇我活着的目的性。人活着,总得有个目的性,对吧?”
“对。”
“我曾经有过种种活着的目的性,一次次的都丢了。不是我情愿丢的。是……从我身上颠掉了。我终于是又寻找到了一种活着的目的性。我牢牢地抓住了它。再也不会撒手了。永远都不会撒手了。其实,什么都可以成为人活着的目的性。什么目的性都是一样的。一旦成为了目的性,本质上对人就没有任何区别了。在成为了人活着的目的性这一点上,对人的意义完全是一样的了。自从我又寻找到了一种活着的目的性,先前曾有过的种种目的性,反而很值得怀疑了。反而庆幸,从我身上颠掉了,未必是什么人生的遗憾。未必对我不是好事。我不能容忍别人再动摇我活着的目的性。谁对我具有这样的不良影响,谁就不可能再是我的亲爱者。谁如果超出了我的容忍程度,我就会憎恨谁。我憎恨一切企图再一次改变我的人。我早已经是一个被改变多次的人了。我想,一个人的一生,也许最多只能被改变三次。超过了三次,原先那个人其实等于已经消亡了。不存在了。活着的不过是另一个,同姓同名同性别的人而已。好比一块表或一辆车,被大拆了三次的话,再高级也不高级了。而人是最精密的东西。最精密的东西,尤其经不得改变三次以上。你要记住,今后你不可动摇我活着的目的性。不管你有意的还是无意的,结果对我反正都一样,差不多等于想谋杀我,一个人寻找到一种活着的目的性并不容易,每一种新的目的性都像一条狗,而你像准备做它主人那家伙,你首先得试探它,让它熟悉你的气味儿,让它不再像对陌生人一样对你龇牙咧嘴,让它接受你对它的驯服。最终让它成为你的一部分。而你也有一个适应它的过程。你得渐渐培养起对它的信任感。你得克服你对它的种种心理障碍。最终你得使自己确信——你的狗是世界上品种最优良的狗。你还得渐渐培养起对别人的狗的鄙视和轻蔑。视它们为一些混和了低劣血统的杂交狗。一些貌似高贵的吃屎狗。你以为要做到这一点那么容易吗?你以为一个人,尤其一个男人,和他活着的目的性溶解为一体,达到一种‘合二为一’的程度,是一桩简单的事吗?动摇这样一个人活着的目的性,难道还不等于企图毁灭他谋杀他吗?……”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恭听着他的每一句话。是的。是恭听,而非仅仅倾听。我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由一个有耐性的倾听者转变为一个不无几分虔诚的恭听者了。怎么会那样?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反正我觉得子卿他当时极具魅力。他一谈到金钱,谈到女人所呈现出的那种又理性又亢奋的状态,那种源自内心的热忱和激情,那种富于想象力和逻辑周严的思维,那种自信的程度和对自己的见解得意欣赏的程度,使他那张英俊的脸容光焕发,使他那双眼睛充满了睿智,眸子晶亮。是的,这使他当时极具魅力。一个有七分酒量的诗人在醉倒了四分的时候,也就是在半醉未醉比未醉稍微醉过一点儿的时候,开始高声朗诵他最为得意的某一篇或某几篇诗章的情形,或者一位诗坛领袖宣读他的关于诗的将永垂不朽彪炳史册的光辉导言的情形,大概就像他当时那么一种样子。我不知如今他通常是怎样和别人进行交谈的。也根本无法知道别人是否真的喜欢和他交谈。是否能够习惯他那一种令人并不愉快的交谈方式。尤其无法知道他是怎样和女人们进行交谈的?和女人们交谈些什么?也谈金钱和女人吗?她们就真的喜欢和他交谈吗?她们就能够习惯他那一种交谈方式吗?并且竟会感到愉快吗?而我,是宁愿作一个有耐性的倾听者,甚至宁愿作一个不无虔诚的恭听者,也不愿与他交谈的……
我的意思是,当他和你进行交谈的时候,当他和你一问一答,无论你问他答,还是他问你答的时候,不管你是一个像我一样和他有特殊亲情关系的人,还是一个和他泛泛而交的人,你内心里可能都不免会对他产生某种反感。你肯定不会喜欢和他交谈。当然更不会觉得他有什么魅力。因为他在问你话时,他总那么眈眈地凝视着你,他的间话总似乎是在内心里暗暗排列组合过许多遍,一经出口,往往是使你不禁一怔的句式。太具有试探性。太具有迂回性。还太具有袭击性。听似漫不经心,听似诙谐调侃的口吻,但往往一下子就把你推到了一种若干脆避而不答顾左右而言其他简直就等于你太缺少起码礼貌的地步。即使是你预感到他要问你的话,一经他凝视着你仿佛平平静静地问出口,你还是会不禁一怔。暗想他何以要那样问?一句话本是可以有几种不同问法的,他究竟为什么偏偏要选择最试探最迂回而又明明最具有袭击性的问法?于是你暗暗想好了的回答,不期然地被他问乱了。于是你不免吞吞吐吐,不免张口结舌。于是你一时陷入窘况,显得不知所措起来……
而那时他脸上又总是会浮现出一丝或笑或不笑的得意。
他的目光仿佛在默默提示你——瞧,我问得够直率的吧?我一贯如此。希望你也像我一样直率地回答我。你直率不直率是骗不了我的……
那时连他的直率连他的坦诚都是令人反感令人讨厌甚至令人恼火透顶的……
对你问他的话,他又仿佛回答得那么不假思索,又那么应对自如和从容不迫。但分明的,他回答你的话,也似乎是在内心里暗暗排列组合过许多遍的。并且使你觉得,在回答着你的时候,他早已非常之自信地预感到你接下来,不仅仅是接下来的第二句,而是第三句第四句将问什么,而他的回答早已胸有成竹了……
那时他脸上也会浮现出一丝或笑或不笑的得意。
他的目光仿佛在提示你——瞧,我回答得多坦白。我有资格如此坦白。如今有这种资格又能作到我这么坦白的男人并不很多……
那时连他的坦白都是令人反感令人讨厌甚至令人恼火透顶的……
只有当他说完一大番话又接着说一大番话的时候,他整个人才显出异特的男人的魅力。无论他娓娓道来亦或滔滔不绝,循循善诱亦或谆谆教导。也无论你是我或不是我,你肯定会压制下自己想诉说的欲念和冲动,你肯定会自行调整截断他的话向他插问的意识,你甚至希望你变成哑巴,由他独自尽说尽说,而你只是默默地倾听,甘愿由倾听而进入恭听的佳境。
在我听来,他一大番又接着一大番说的那些话,虽然不无我不得不暗自赞同的道理,虽然不无从生活中可以一抓一大把一抓一大把的现实根据,但总体上并非是我的头脑所能全盘接受的。此前我虽然也听别的男人们聚在一起谈论过金钱和女人——这样的男人们如今正一代一代地多起来——虽然自己也和别的男人们聚在一起谈论过金钱和女人,但都不如他谈得那么好听。那么动听。又邪性又坦白地好听而且动听。所以我不知不觉地就很想听。很爱听。听了觉得茅塞顿开似的新颖。正如人们所知道的那样,我是一个一以贯之地常以一副虚伪的准正人君子面目出现在人前的人。如今你从中国人中,又能挑选出几个不虚伪的男人呢?我的种种人生经验和人生体会告诉我,男人而不虚伪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越来越不可能了。那只能是某些男人们自己虚妄延伸的光荣与梦想了。大多数男人早已连那种光荣都不觉得光荣连那种梦想都不梦想了。男人天生是虚伪的东西。起码是比一切女人虚伪得多的东西。男人若不虚伪早已根本无法生存了。男人将越来越靠虚伪一代代活下去。并且越来越习惯于自己的虚伪。男人连从娼妓那儿都能侥幸得到一份儿真情实感的回报。而女人是休想最终不被她最宠爱的男妓所欺骗所算计的。这应该被人类,尤其被男人们自己清醒地认识到是一条法则。太极图上的那两条太极鱼,不仅意味着正负阴阳,而且当然也意味着真伪之分之合。意味着伪的那一条,也就是意味着男人的那一条。这是毋庸置疑的。
虚伪的男人们,尤其是和我一样,貌似准正人君子的虚伪的男人们聚在一起谈论金钱和女人,大抵是男人们的一些虚伪之至的自言自语。既不好听,更不动听。没有邪性,但也同样缺少真实。没有污言秽语,但也没有激情。远不如某些非正人君子的男人们在一起谈论时坦白又真实。但他们的坦白与真实又每每是用一层层极猥亵肮脏的语言所“包装”的……
因而,在我的家里,我一般是禁止来客谈论女人的。在别的地方,当别的男人们谈论,我一般是调头走开的。听一些虚伪的语言是对时间的最大的浪费。而听一些污言秽语又不符合我的心理卫生习惯……
真的,我接触过结识过的男人中,子卿在这一点是与众不同的。不同不仅仅在于,他能既坦率又不依赖诉诸污言秽语。尤其在于,他谈论的往往更是他自己,而非闪开在一旁。仿佛自己置身于世俗之外,俨然一位什么哲人什么智者似的专评说别的男人。即使在他侃侃地娓娓地评说别的男人的时候,那也是为了更坦率地谈论他自己,希望别的男人更清楚更明白地认识他这一个男人对金钱和女人所持的观念。起码是寄那种希望于我。
我觉得他似乎很怕我不清楚不明白他早已经完全彻底地变了,早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我所熟悉的子卿了。
就好比二十年后相逢的两个大学时期的密友,其中一个正处在事业上升的黄金阶段,而另一个却已过早地丧失了人生的冲刺力和奋斗的心劲,靠着先前曾博取到的一点儿声名的支离破碎若有若无的“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