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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泯灭-第19部分

小说: 泯灭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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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家说:“你们去吃你们的,不用管我。子卿他为我雇了个人,天天来给我做三顿饭,收拾收拾屋子……”
    我走时,老人家双手攥住我的一只手,不舍地说:“晓声,你就今天有空儿来看大娘一次?还有空来不了?……”
    “娘!你烦不烦人啊?……”
    子卿终于发火了。
    “咱们走!……”
    他率先往外便走。
    我只好跟着往外走。一边劝老人家:“大娘,子卿并不是个糊涂人。他做的事,您若看不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常言说的好吗,儿大不由娘啊!”
    “有空儿,可一定再来看大娘啊!大娘心里常闷的慌呢!……”老人家将我送出门,站在楼梯口,依依地望着我下楼……
    在我的建议之下,那天我们没到什么大饭店去,而是选择了一家清静的私营小饭馆,点了几样家常菜,从从容容地聊着等着。
    老板娘是个比我俩年纪小的女人。三十多岁的样子。很有几分姿色。待客也很热情周到。听你说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你。仿佛你真是她的上帝,化了身来到这个世界上,亲自当面向她传经布道似的。她自己说话时,未语先笑。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可谓唇红齿白。肯定的,她知道她那么一笑的魅力。她使你觉得她对你很亲爱似的。
    怕我们等菜的时间寂寞,她笑盈盈地送来两本书给我们看。我接到手的是一本《黑衣儒侠》。梁羽生写的。翻看了两行。文字粗俗得不堪卒读。我肯定那是一种侵权行为的产物。心想我的一家子,如果亲眼读到有人冒充他的大名写出那么拙劣的东西,鼻子非气歪了不可!
    我问子卿:“你那本是什么书?”
    他朝我示了示封面——乃一本《麻衣神相》。他问:“想换着看!”
    我摇头。
    他笑了。
    我也笑了。
    只他那一笑,我仿佛觉得,往昔的子卿,我记忆里的那个子卿,和我共同在“脏街”上长大的穷孩子子卿,过去被“脏街”的所有母亲们交口称赞的拳拳孝子子卿,似乎和今天这个翟子卿,现实中这个翟子卿,坐于我面前的这个翟子卿,被叫作“华哥”或“大款”的翟子卿,使我非常想更亲近同时又使我不免感到那样陌生的翟子卿,终于是有一部分复合在一起了。
    人,尤其是人,无论变化多么大,总是会留下些和他过去相似的地方。那可能是他的笑。也可能是他的哭。还可能是他恼怒时的样子等等。我们其实正是从这些依稀的方面得出结论——某一个成年人确实是从某一个孩子长大的。否则,社会后来对某一个人的内调整加上外包装,将会使我们大大地怀疑我们小时候的一切朋友,不过都是产生于我们头脑中的梦幻罢了。
    尽管三天前我们在那家高档饭店的豪华单间里终于互相认出后,他每望我一眼也似乎总在笑,但那是“后天”的翟子卿的一种笑。准确地说更是一位被众星捧月似的口口声声叫作什么“华哥”的“大款”的笑。那笑有太多的被他们一致公认他像极了那个叫“詹姆斯。史都华”的美国佬的成份。
    尽管在他家里他也对我笑过,但那仿佛是一种主人对客人的笑。充其量表示的是欢迎,而不是亲情。笑时有“但愿你生活得比我好”的意味儿。并且,他心里显然明明知道,我这辈子只怕是永远达不到他那么高的生活水准了……
    我忍不住说了这样一句话:“子卿,你笑得还像你小时候那样!”
    他的笑渐渐从他脸上消失了。
    他问:“怎样,……”
    我想了想,一时想不出一个更准确的词回答他,便岔开话,反问:“如果你现在还能挤出点儿时间看书,你希望看些什么书?”
    他说:“关于富豪人物的传记。我对虚构的书早已逆反。书摊上都在卖一本《港台十大富豪发迹秘史》,卖得挺火,再版多次,你看过没有?”
    我说我没看过。
    他说他买了一本。说很值得一读。希望我也买一本研究研究——他用手指点点那本《黑衣儒侠》:“这类书我连翻也不翻。这类书是为那些民工、农贸市场的小摊主,守电梯的女工们出的,有什么看的?纯粹浪费时间和精力!”——又点点那本《麻衣神相》:“这类书也纯粹是印满了铅字的废纸。这类书我曾研究过不少。不是看。是对比着研究过。宣传的全是尊贵贫富由命定的迷信。这本抄那本,那本抄这本。幸亏我不信,才有我翟子卿今天……”
    我注视着他说:“子卿,我应该感激你。我对文学的热爱,是由于当年受你的影响。”
    他也注视着我问:“你说的正话还是反话?”
    我说当然是正话了。干吗说反话啊?
    他沉默片刻,又像方才那么一笑。更准确地说,是又像当年那么一笑。那一种笑很天真。很无邪。仿佛是刚刚从人的心灵里诞生出来的某种带有本身光彩的东西,还丝毫也没有被我们这散布布满了尘埃、污秽、细菌和病毒的世界所污染,只有纯情少女才会那么笑。而且只有小说中的或影视中的。子卿那么笑时有几分女性化。那可以认为是一种“返朴归真”的笑。我时常觉得我们如今的人,连笑都现代化起来了。都带有“后工业”的意味了。仿佛是从工业流水线上或从电脑中借鉴到人脸上的。不论男女,从十七八岁起就已经不可能天真无邪地笑了似的。一直到死也不可能了似的……
    子卿说:“首先靠的是你的天份。当年,两个中学生,两个半大孩子,哪儿能谈得上谁影响谁啊!……”
    他将“影响”二字,说出几分强调的意味儿。仿佛他并不情愿承认。而当年的他的确影响过当年的我,尽管那可能并非是他的愿望。但那是一个事实。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想要否认那样一个事实。
    先上来了一盘冷菜。他端起了啤酒。我觉得他在透过杯中泛着微小气泡的橙黄色的液体,胸有什么城府地审视着我。
    我也端起酒杯,和他的杯碰了一下,同时肯定地说:“能……”
    他向我摇了摇头:“那不过是你的主观结论罢了。”
    我们彼此对视着,各自无声而饮。
    放下杯,我又说:“你忘了?你当年曾对我讲过这样一个寓言——有两个人,一个人一门心思挣钱,另一个人一门心思写作。后来一门心思挣钱的人,用他挣的钱盖了一座大厦,而一门心思写作的那个人,呕心沥血,写成了一部书。几个世纪过去了,大厦倒塌了,而书流传下来了……”
    他说:“我讲过的吗?”
    我说:“你讲过的。”
    他说:“我不记得了,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他说得那么庄重,甚至有些庄严。
    我说:“我记得。”
    他试探地问:“你后悔了吧?”
    我一怔。
    他说:“当年最想成为作家,也最有希望成为作家的是我,而如今我成了一个整天在钱堆里打滚儿的人,你却成了作家……”
    我说:“你可以出来。”
    他睥睨着我,似乎很困惑地问:“从哪儿出来?”
    我说:“从钱堆里出来。如果你并不喜欢整天在钱堆里打滚儿的话。”
    “想拯救我?”
    他又笑了。已不复再是当年那种笑。而是三天前在大饭店的豪华单间里那种笑了。
    他仿佛又变成了“华哥”。
    我也笑了。也反问:“子卿,你觉得如今你还需要谁来拯救吗?”
    他饮了一口酒,旋转着手中的杯,岔开话题说:“先不谈我了。先谈谈你自己吧。终年爬格子,卖文为生,你不至于认为我应该对你负什么责任吧?”
    我说:“不。”
    我回答得也很庄重。也庄重得近乎庄严。
    他又透过酒杯研究我。
    我说:“我明白了。”
    他问:“明白了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挺怜悯我的?是不是还因为我成了作家,觉得挺内疚的?怪对不起我?”
    他诚实地回答:“是的。”
    我低声然而含有抗议意味儿地说:“其实大可不必。正像你并不觉得整日在钱堆里打滚儿很不幸,我也并不觉得终年爬格子很不幸。我可没产生什么想拯救你的念头,你也犯不着产生想拯救我的念头。”
    我隐隐感到自己受了伤害。这伤害很轻微。如果我不是一个过分敏感的人,也可以认为它并没有构成。但我是一个敏感的人。
    于是我又说:“子卿,在你面前,我丝毫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你同情和怜悯的。我的心理也不至于失去平衡。我选择的乃是我适应的高兴的活法。让我再重新选择一次,也许我还会心甘情愿地选择写作生涯。子卿,我并不嫉妒你有二百多万,真的……”
    其实我最嫉妒他的,正是他有二百多万这一点。
    “真的?”
    “真的。”
    “二百多万实际上是多少?”
    “一百万。”
    “考考你。怕你又忘了我教你的‘真话提取公式’!”
    我们互相凝视着,忍俊不禁的,忽然都大笑起来。
    这其间老板娘一盘一盘地为我们上全了菜。
    我有些饿了,抓起筷子,不谦不让地吃起来。
    子卿默默陪我吃了片刻,放下筷子,吸着了一支烟。
    “如果让我重新讲你说我当年对你讲过的那个寓言,”他以一种深思熟虑的口吻说:“我将这样来讲——几个世纪过去了,不,不需要几个世纪的漫长时间来证明,几年就可以了——一幢大厦拔地而起。它的建筑材料是现代的。建筑工艺是一流的。外观十分壮丽。它不是那么容易倒塌的。它能使人联想到‘永恒’这个词。几个世纪后,它肯定依然存在着。它成了一种文化。成了古迹。而那个一门心思写书的人,当他的书完成后,则须四处写信推荐自己的书。四处找门路请求出版社出他的书。而他的书并不像他们自信和以为的那样经久流传。甚至根本就不可能流传。在书店的书柜上摆着,淹没在千百种的书的海洋中削价处理也无人问津。最后被书店当废纸从书库里清除了。而在书摊上摆着的,封面积落着马路上的尘土,留下了一些翻过它的肮脏的指印……”
    我听着听着,也不由得放下了筷子。
    我说:“那是写的不好的书。正如偷工减料盖起来的楼。难道这城市里的每一幢楼都很壮丽吗?”
    他递给我一支烟,并伸过按着的打火机。看着我吸了两口烟后,又说:“不好的楼,也是楼。只要没险情,就可以住人。起码可以当仓库。而不好的书,除了送回纸厂重新打成纸浆,还能干什么用?在我家里,你可能也发现了,凡是你写的书,我差不多买全了。而且都认真读过。我不敢武断地说你的书都一点儿价值也没有。但你以为它们会传世吗?……”
    我不禁面露愧色,无言以答。
    “我反过来问你,情况好又怎么样?印一百万册,够多的了吧?开座谈会,评论文章见报,改编成影视,又怎么样?那不就是一年内的热闹吗?而今天,凡是能印一百万册的,不塞入大量媚俗的,甚至色情的,下流的,肮脏的,用你们的话叫作‘自然主义的人性描写’的内容,岂非天方夜谭吗?海明威以后,世界上又评出了那么多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你是搞文学的,你又能扳着手指头对我说出几个。今天,此时此刻,在这个地球上,哪儿在上演着莎士比亚的戏剧?谁在读雨果或巴尔扎克的小说?有几个法国的年轻人知道乔治。桑是谁?又有多少儿童还在喜欢听安徒生或格林兄弟的童话故事?谁还真的需要什么文学。一个现代人手捧一本小说在看的情形,你真的不觉得那是十分滑稽可笑的情形吗?比一头猩猩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还滑稽可笑!……”
    我冷笑道:“你还可以顺着这样的思路发展下去——那个一门心思写书的人,比如就是我,终于无法靠出卖文字养家糊口了,于是不得不去找那个一门心思挣钱并盖起了一幢壮丽大厦的人,请求他周济自己。好比他就是你。你念及过去的友情,大发慈悲,收留了我。让我当一名看电梯的员工,或者司门人。而我呢,发誓再也不对这世界上的任何人讲你当年曾给我讲过的那个寓言了……”
    我说完,默默望着他。
    他也望着我。
    他问:“生气了?”
    我说:“没有。”
    我打定主意,吃完,拍拍肩,握握手,就告别。我当然并没生气。我知道他今天抽出他十分宝贵的时间,绝非是为了有机会当面嘲笑和挖苦我。即使他认为当年我也是一个伤害过他的人,二十多年了,他也不会耿耿于怀,以这么一种方式报复我的。我只不过觉得他变的太古怪罢了。古怪得我感到无法和他交流情感。我暗想,由穷而富了的人,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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