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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继续操练 作者:李晓-第2部分

小说: 继续操练 作者:李晓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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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没这方面的体会。刚进校时,我有次戴着校徽去食堂买饭,排在后面的两只小母鸡指着我脊梁唧唧喳喳,“看前面那个满脸胡须皱纹的老头,天哪,他还是个学生呢。”我回过头,向她们做了个斗鸡眼,亮出一口板牙,吓得小母鸡不敢吭声,可我的胃口也败了。四眼在一边火上浇油,“都到而立之年了,还学什么老天真。”我一怒之下,把小白牌丢进套鞋里。后来在校图书馆劳动,和那班一二十岁的职工混得挺熟。
    学校给他们的都是红校徽。他们不好意思戴,说人一看就知是冒牌货,都恳求我们给换个白的,也过过当小母鸡的瘾。我和四眼成全了他们,从此便挂起红牌招摇过市,让那些刚出幼儿园的懂礼貌的乖孩子冲咱们叫老师好,让近视眼老师以为课堂里有监听的同事,紧张得两手直抖,把嗓门提高了八度十六度。

    等的人还没露面。我想这世界上大概没什么比等人更糟踏人的了。记得外国作品课上进过一出戏,《等待戈多》,四眼对之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天我睡得正香,被他叫绝叫醒。“是不是地震了?咱们跳窗?”我问。“把心放口袋里,黄鱼,我在看《等待戈多》。”“戈多是谁?”“一个永远等不来的人。”“谁等戈多?”“一群不知戈多是谁的人。”“那有什么好?”“睡你的大觉去吧,”他说,“跟你说不清楚,你根本不懂。”好象他是戈多的小舅子似的。第二天我从四眼的臭袜子中间把那书找出来看了一遍,按说如果真有谁懂的话,那该是我。这几年来,我越来越觉得自己进中文系是误入歧途,每天听老师摇头晃脑地操练汉赋唐诗宋词元曲创造社太阳社的文艺主张,看左右前后的老头老大太小公鸡小母鸡摇头晃脑地发出会心的微笑,而自己却莫名其妙,那种滋味,换个神经脆弱些的小子早就自杀了。虽说我牺牲了自己成天陪别人上课,可所有的考试妈妈的又全对准了我。那一阵,我真感到自己是华大最不幸的人了。就那样,我以为这戏狗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四眼喜欢,可他生活里没一点能沾戈多的边。
    他的目的明确极了。一年级,当王教授的课还能吸引老家伙们提早二十分钟去抢座位时,他就哼着鼻子对我说,“有什么了不起,给我几年时间,你看我把他宰了。”那豪气,我还以为是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列宁说给我一支布尔什维克的队伍呢。他计划是门门课得优,毕业后当两年研究生,再出国两年混个洋博士,然后回来发起总攻。迄今为止,他每一步都踏在拍子上。这样的人,他说他欣赏戈多!我不客气地劝他别那么缺德,不能抢走了旁人的出头机会,再去夺旁人的自娱方法。四眼大笑说:“这回你总算有那么点feeling了。”什么话呢,还没出国就满嘴洋味。

    我的戈多来了。远远的,太阳底下有一团东西闪亮,走近看,一个苍蝇停不住脚的油头,一副金丝边眼镜。我有点担心,两年没见,不知他的脾性变了没有。

    “侯老师,你记得我吗?我是你的学生哪,我姓李,七七级三
    班的。你给我们上过一年的古代作品,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小倪同学,很久没见了,你好。”他客气地躬了躬腰,我放心了,还是那个教书匠。

    “毕业两年了吧,分配在哪儿工作?”

    “市报社。”

    “啊报社,很好很好。”他有些心不定,连连用皮鞋后跟刨泥地。我能理解。要跟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拦路者作亲切交谈,即使对他这么个好脾气来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有一会儿他使劲拧起眉毛,大概想和我说说班上其他同学,可很明显一时里找不到他们的名字,于是他换了个话题,说:“近来在读些什么书?”

    “《飞狐外传》。”我随口回答。

    “啊非,非什么?”

    “飞——嗯,是晚明金庸草堂的笔记小说,新近影印的。”

    “啊,听说过,很好很好,”他又躬了躬腰,我陪他向系办公楼走。“很好。没想到,你现在还那么用功,小余同学。”

    “小李,”我也躬了躬腰。“原先我是攻现代文学的,现在想来,还是应该趁年轻的时候,多钻一些扎实的学问。”

    “是啊,是应该这样,”他由衷地表示赞赏。“你还没忘了母校和老师,很难得。古人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很好,小黎同学。”

    “木子李,”我知道他想用诗经来压我的晚明笔记,决定姑且让他一让。“一方面前来拜望老师,另一方面报社也要我来做些调查,学校的一位教授剽窃了学生的论文。”

    “有这样的事?”他站住了,摘下气度不凡的金丝边眼镜,“是哪个系的?”

    我看了看前后左右,压低嗓门说:“就是我们系的。”

    “真的?!”他也向前后左右望了一阵,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老李,能不能告诉我他是谁?”

    我让侯兄叫了我三声老李,才满足了他的好奇心。说完我拔腿便走,把他丢在原地,激动得满面放光,浑身打战。要是我算得不错,我的调查可以到此为止了,从今天起,所有我想见的人,都会自己跑来找我的。



    四


    “要是你敏感些,要是除开你那身臭皮囊,对外界的事更关心些,要是你老娘怀你的时候多吃点鸡蛋和维生素,让你的破脑袋发育得饱满些,你也许会明白学校是怎么回事。”在接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那天,四眼对我说了这番慷慨激昂的话。“你看窗外那些小鸡,抖着一身羽毛,飞到东飞到西,神气活现 自以为学校是他们的。他们完全错了。在学校眼里,学生永远是来去匆匆的过客,只有教师,明确地说,只有主流派的教师才是真正的主人。因为,他们就是学校。”

    “也许他们就是宇宙,就是联合国,那又怎么样?”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从踏进学校那天,我就下定决心,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曾对着中文系办公楼暗暗发誓,我要杀进去,扎下根。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
    我所以迟迟未动手,只为对中文系荣宁两府的实力,还没能做出一个清醒的判断。在刘老教授和柳老教授之间,我必须作一选择,选择谁呢?“

    “警惕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挑动群众斗群众!”

    “荣宁二府源远流长。两位老掌门都是著作等身的权威,在学术界的声望地位不相上下。第一线的实力人物中,刘老的门生王、李教授分长理论和现代文学二组,柳老的门生张、赵教授分
    长古典文学和语言二组,形成割据之势。观其第三第四代,也各有一批后起之秀,旗鼓相当,即使进行足球比赛,恐也难卜胜负。
    是刘,还是柳,这是一个问题。“

    “那位太太结实的肉体……”

    “经过细致地分析推测,我发现一个不容忽视的信息。刘派弟子运用了崭新的比较文学研究方法,已经打入柳派传统的古典文学领域。此外,刘老早年就读于爱丁堡大学,这对实现鄙人自我设计的第三乐章也是有力之保证。因此,我毅然决定投身王老麾下。我相信,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抉择,而且必将对华大中文系的前景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

    四眼左手搁在窗台上,右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看那模样,他大概以为自已是美国总统候选人,正对着芸芸众生发表演说呢。
    他就有这种本领,一旦打定主意要唱,你即使在他耳边念妙法莲花经也无济于事。我煞了他三次风景,没挡住他,只能由着他牛皮哄哄。不过他哄哄里还有些真货色,系里那两派的勾心斗角,连我这从不踏教师家门的人都感觉到了。你这边扬李抑杜,他那儿非扬杜抑李不可,刘字号的下层弟子,如果对赵教授道声天气好,就可能被判决有叛变之嫌,反过来也一样。听说有过一个助教,因向对方的女研究生求爱,结果被自己人视为异己,被对手视作间谍。其实,跟定旗帜一往直前倒也简单,只要铁了心,有耐心,又能确保比别人活得长,总有一天能爬到教授,苦了的还是那些与两边都不沾亲的外来户,系里大大小小的实惠,全被两老的门生、门生的门生、门生门生的门生占了,留给他们的只剩个自甘寂寞,还老被人怀疑成有夺权企图的野心家。象教我们古代作品的侯老师,在古典文学组向张教授靠拢了二十年,到如今仍是出朱非正色。话说回来,听双方将士在课堂上拿千百年前的文人骚客打现代战争,倒比干巴巴地背书有趣得多。

    “我说完了,谢谢大家。”四眼微微一躬,颇有风度。

    “总统先生,能否请你就拜在王老门下一事发表些感想?”

    “他完了。不知他是否意识到这点,从我考取的那一刻起,他就完了。请记住这个日子。今天,一九八二年一月二日,华大文学理论界的王时代已告结束,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开始。”他看着光光墙壁,嘴边露出残忍的微笑。

    寝室里只有我们两个。分配结束后,同学都作鸟兽散,本市的回市里的家,外地的回外地的家,还没走的也打起了铺盖卷,上街去进行最后一次扫荡。挂了四年的蚊帐一朝除下,寝室顿成了荒山秃岭,透出一股悲凉味。四眼的演说与这气氛倒也合拍,只是显得不象美国总统,而有些象风萧萧易水寒的壮士,不知那会唱小曲的荆轲口才如何。

    那天上午,重感情的好孩子们端着从箱底挖出的纪念册,一
    间间寝室找人留言。册子第一页,多半还有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某某题于小学六年级毕业时。”我穷于应对,四年里攒下的那些格言和貌似格言的陈词滥调一掏干净,最后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类的屁话都操练上了,也没管它是不是吉利。我临走的时候,四眼心血来潮,提议我们两个老家伙相互留条偈语。找了半天,寝室没张干净纸,我说不妨学“借东风”,写在手上也罢。于是两人各把左手伸到对方鼻子底下,右手执笔,在脸前的掌心里写起来。那姿式大约很怪,两个过路的小母鸡在窗外觑见,嘴张得老大合不拢,准以为这就叫同性恋什么的。写完再看,我和四眼都一笑,我给他留的是“趁火打劫、见好就收”,他给我的是“混字当头,立在其中”。



    五


    不出所料,从华大回来的第二天,我那间小办公室就门庭若市了。除了两老和四大组长以外,系里那些教过没教过认识不认识的老师都在我这里报了到。毕竟是知识分子,温文尔雅,亲顾草庐不说,还都不让我执弟子礼,非称兄道弟不行。在报社同仁心目中,我的地位大大提高了,马头悄悄把我拉进厕所,承认自己过去门缝里看人,没想到我在母校还是高材生,说得我差点想跟他来个大拥抱。

    老实说,在华大四年,一千五百天,凑在一起都没有那么多教师和我面对面地操练过。他们有的要火上浇油,有的要釜底抽薪,人人都说拜托了。我真有些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总算《红楼梦》里唯一读完的那章节给了我些灵感,我睁大眼,张大嘴,想象自己就是那大观园里的刘姥姥,口中只说三个字,嗯奥啊,以不变应万变,居然也让所有的人都尽兴而归。唯一遗憾的是,多半老师都没弄清得意门生姓甚名谁,有叫小倪的,有叫老俞的,看来不推广普通话的确不行。

    第二天,又有人来找黎同志。我打开门,不由得一乐。“嘿,你不就是那个‘沙发’吗?”

    “对不起!” 他惊恐万分,脸上的电车轨道象是搬错了岔。都绞到一块去了。“你说我是什么?”

    我忙安慰他,“没什么没什么,我是说我们见过。不是吗?在电车里。”

    没想到“沙发”也是咱们系的教师,照顾夫妻两地分居,从北大调过来的。那时我已经毕业了,所以没见到。我请他进屋坐下。
    可怜的外来户,在挤车来的时候,不知他是否又被人当成了沙发。

    “我从这里路过。久仰大名,如雷贯耳,故来拜访。”他有些拘谨地说,“太好了,原来我们是故旧。在电车上见过?那电车可真挤,是吧?”嗯,我睁大眼,开始进入角色。“这几天,系里大家都在传颂你的名字,真是平地一声春雷起,打破了万马齐喑的气氛。”
    奥?“你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哎呀,中文系现在就象元春省亲前的贾府,乱得不亦乐乎。刘柳两派之间大打出手,刘派内部相互指责,大有把庐山炸平之势。”啊!“真的,我一点都不夸张,空气紧张极了。王教授托病躲在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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