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说唐-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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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史是这样记载的:
太宗亲披黄金甲,陈铁马一万骑,甲士三万人,前后部鼓吹,俘二伪主及隋氏器物辇辂献于太庙。高祖大悦,行饮至礼以享焉。(《旧唐书》卷二)
如此旌旗蔽日的千军万马,如此剑戟戳天的铁骑劲旅,这不是示威,还能是什么?老爷子无论如何也是“悦”不起来的。没有办法,他有愧于这个儿子,对这位拥兵自重,率部压城的秦王,他有沉重的负债心理。怎么办,李渊只能以超规格赏赐来安抚他,实施政治上的赎买了。
高祖以谓太宗功高,古官号不足以称,乃加号天策上将,领司徒、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新唐书》卷二)
十月,加号天策上将,陕东道大行台,位在王公上。增邑两万户,通前三万户。赐金辂一乘,衮冕之服,玉璧一双,黄金六千斤,前后部鼓吹及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旧唐书》卷二)
为什么老爷子感到歉疚呢?据《新唐书》载:“初,高祖起太原,非其本意,而事出太宗。及取天下,破宋金刚、王世充、窦建德等,太宗功益高。”没有秦王,不可能有李渊的今天。但是,武德元年,禅隋立唐,按嫡长制的封建继承传统,他立李建成为太子。这当然无可厚非,然而却是一步臭棋。这个庸君,多好说不上,多坏也说不上,指望他有超常的英明之举,立嫡选贤,是不可能的。但这样一来,摆不平这位立下汗马功劳的儿子,制造了三兄弟的尖锐矛盾,成了老爷子的心病,也成为唐朝初年的乱源。
一、 李世民一心要“苦迭打”,而且除此以外,别无选择;
二、 李渊怕李世民“苦迭打”,拼命采取补偿措施,封官许愿,物质满足;
三、李建成有危机感,很怕这位老弟搞“苦迭打”,便与李元吉结盟,并联络后宫佳丽,因为老爷子好色,枕边风很管用,努力打压削弱秦王。
权力,即诱惑,最高的权力,最致命的诱惑。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还抢得头破血流呢,何况皇帝,南面为王。到了公元626年(武德九年),三兄弟针锋相对的权力斗争,已经公开化、白热化,基本上无法缓解了。而李渊突然火上浇油,更加剧了李世民“苦迭打”的进展速度。
我估计,唐高祖刚刚花甲之年,已经患有老年痴呆的早期症状了。
也许中国当皇帝的人,位高权重,养尊处优,耽于声色,放纵欲望(不光光是性欲,还包括一切一切的欲),结果,反倒促使人的生物机能加剧退化。正如熟得过快的瓜,未破先娄,外观还说得过去,内里早就一锅糊涂浆子。这种越活越颠倒、越老越错乱的不死之死,似乎是中国封建最高执政者难逃的宿命。
上(即李渊)晚年多内宠,(先后生有)小王且二十人,其母竞交结诸长子以自固。建成与元吉曲意事诸妃嫔,谄谀赂遗,无所不至,以求媚于上。或言烝于张婕妤、尹德妃,宫禁深秘,莫能明也。(《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
一方面,是两个儿子告御状;一方面,是若干女人嚼舌头。李渊对李世民的政策,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收回以前所有承诺,不再采取怀柔政策。与此同时,拆散他的队伍,调开他的将领,处置他的部属,削弱他的实力。高祖的变卦,不是在消解矛盾,而是在激化冲突,逼得李世民刻不容缓地启动“苦迭打”程序,决定在玄武门一锤定音。
而要将李建成、李元吉齐聚于玄武门而歼之,他是请不动的,必须有父王的传唤,才能
将他们召来。
六月三日晚,李世民决定激怒高祖,就抓住这个“烝”字, 使得这只自以为雄风不倒的老公鸡,立刻血压升高,手脚冰凉。何谓“烝”?即“下与上通奸”。接下来,李世民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陈情:“臣于兄弟无丝毫负,今欲杀臣,似为世充、建德报雠。臣今枉死,永违君亲,魂归地下,实耻见诸贼。”在气头上的李渊,正被绿帽子弄得怒火中烧,哪里能听下去,只是吩咐他:“明当鞫问,汝宜早参。”便回后宫处置那两个淫妇去了。(以上均见《通鉴纪事本末》)
次日清晨,他一心等着这场三堂会审,当面对质。可日已当顶,既不见原告,也不见被告。还在纳闷,还在游艇上闷闷不乐之时,那宫城北门早就驳上火了。冷兵器时代,其实是无声的战争,宫城又大,战场上的厮杀动静,根本传不到他耳边。
他哪里料到,心毒手辣的李世民,早做好套子,率部包围住匆匆进宫来的两兄弟。他在暗处扯满了弓,心里在说:“老哥,你就看箭吧!”他要先消灭这个抢了他太子位的哥哥,方解心头之恨。这就是杜甫那首《前出塞》的诗所写“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了。
虽然他们同为一母所生,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的决战一刻,也就无所谓血缘,无所谓亲情。他先张弓射杀其兄李建成,接着尉迟恭又与他一起杀了其弟李元吉。更无比残忍的是,嘁哩咯嚓,将太子五子——李承道、李承德、李承训、李承明、李承义;元吉五子——李承业、李承鸾、李承奖、李承裕、李承度等,统统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一不做二不休的李世民,随即进得宫内。其来势汹汹的样子,在场的大臣很清楚,显然是要和这位进退失据、前后矛盾、昏庸失察、轻信谗言的老爷子算账的。如果李渊硬是不合作的话,不是手起刀落,身首分离,就是推下船去,将其溺毙。对一个六亲不认,杀红了眼的人来说,已经杀掉这么多的兄弟子侄,还怕多杀一个亲老子?
宋人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说:“唐高祖以秦王之故,两子十孙同日毕命,不得已而禅位,其方寸为如何?”李渊只好识相,只能知趣,他不傻,别以为他这个儿子干不出弑父的事情来。虽然如今上了年岁,无论如何,想当年也曾经是一位枭雄,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光棍原则,久惯江湖的他,还是懂得的。尤其看到那个满身披挂、持矛带刀的尉迟敬德,他儿子李世民的最得力助手,必然是这次政变的武装力量总指挥,已经命令游船靠岸。
那一张铁青的脸,使他顿时清醒。第一,他不再是昨天的李渊;第二,他儿子也不再是昨天的李世民了。昨天的李渊要李世民死,这儿子绝活不成。同样,今天的李世民不想让李渊活下去,他这个老子也是必死无疑。李渊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更不得不表示自己服了。
第一步,他答应先确立其太子地位,马上昭示全国;第二步,他答应乖乖禅位当太上皇,保证退居二线,不碍手碍脚。有了这个许诺,裴、萧、陈三位又给他做足面子,“‘建成、元吉本不预义谋,又无功于天下,疾秦王功高望重,共为奸谋。今秦王已讨而诛之。秦王功盖宇宙,率土归心,陛下若处以元良,委之国事,无复事矣!’上曰‘善,此吾之夙心也!’”(《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一)
李世民何等聪明角色,见好就收,马上跪下来,仰脸凑上去,吮吸老爷子的乳头,表示不忘根本。这种效忠礼节,有点莫明其妙,如此匪夷所思的场面,当然相当可笑,也许李氏祖先,出身夷狄,有这样一种奇风异俗吧。
于是,李世民从玄武门这片“血泊”中,开始他的“贞观之治”。 后来,人们记住了“贞观之治”,而忽略了“血泊”,也就不去计较他的那些无法见诸光天化日的“慝”。
因为中国人对于统治他们的皇帝,要求其实是很不高的。你不杀他,他觉得万幸,你给他一口饭吃,他感到皇恩浩荡。经历了太多的庸君、昏君、淫君、暴君,居然在一筐烂苹果中,还有较为完好、说得过去的一个唐太宗,也属太难得,太稀罕,太金贵了。哪怕果皮上有些锈渍斑点,有些磕碰硬伤,也就不那么当回事,瑕不掩瑜,帮着他把历史的这一页翻了过去。
偶读今人陈寅恪的《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他谈到李世民的这次“苦迭打”时说:“太宗之所以得胜,建成、元吉之所以致败,俱由一得以兵据玄武门即宫城之北门,一不得以兵入玄武门故也。然则玄武门惟唐武德九年六月四日事变成败之关键,至为明显。但此中实有未发之覆,即玄武门地势之重要,建成、元吉岂有不知,必应早有所防卫,何能令太宗之死党得先隐伏夺据此要害之地乎?今得见巴黎图书馆藏敦煌写本伯希和号2640李义府撰常何墓志铭,然后知太宗与建成、元吉两方皆诱致对敌之勇将。”
看来,这次“苦迭打”关键之关键,是玄武门禁军首领常何,史书都讳而不谈了。
这位李建成的部属,并非那天战场上阵前倒戈,弃暗投明的,而是早就被李世民所笼络收买,成为埋在玄武门的内应。李建成、李元吉在六月三日夜里,已经得到张婕妤的线报,获悉李世民已伏兵太极宫。明知是阴谋,仍敢大摇大摆地进宫,他也深信不疑玄武门是他的地盘,禁军听他的指挥,常何是他的嫡系。没想到,一进皇宫,状况丕变,立刻陷入腹背受敌的死地,只好交出性命。
可想而知,这个收买常何的过程,自非一天两天;这个将玄武门的控制权,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的过程,更非一年两年。唐太宗谋权夺位之心,与“苦迭打”的准备,也就是王夫之所说的“慝”,早就烂熟于心,早就成竹在胸,早就准备无所不用其极,早就打算用同胞兄弟的血肉骸骨作垫脚石,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
这就是伟大的唐太宗很不怎么样的一面了。
因此,我对于史,从司马迁的《史记》开始,无论过去的,还是后来的,我都持半信半疑态度。可以读,不可以信,可以引以思考,不可以据以当真。大概没有偏见,无以成文人;没有矫情,难以成历史。所以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一部中国历史,概括起来,无非“瞒”和“骗”这两个字。细细想来,真是很有道理的。
也许,这话说得有点绝对,但有助于我们懂得,如何避免去做别人思想的奴隶。
唐朝的歌手
先从王昌龄、高适、王之涣这三位诗人的一次长安郊游说起。
那是一个冬天,天空中飘着不大不小的雪花。按照如今西安的气候,度量唐朝开元年间的这座都城,也应该是天寒地冻,冷得伸不出手,人们尽量蛰居在屋里的季节。现在弄不明白究竟是诗人们事先商量好了,临时无法通知更改,不得不冒雪应约而去呢,还是一千多年前,关中地区的大气环境要温湿煦暖些的缘故,不像现在这样的干冷干冷,诗人根本没把这
点雪花,这点寒意当回事。倘若,这两个原因都不存在的话,那就是在太平岁月里活得太滋润,太舒服,太过温饱,太过丰裕的唐朝人,一种排遣时光的浪漫了。
当时,这三位诗人,都在风尘未遇之时,诗名是有的,功名却未必。因此,也没有私家车,可以自驾出游,也不好意思向哪家出版社或哪家文学杂志社打秋风,借用他们的公家车。这样,诗人们在西市集合,出春明门,任由蹇驴驮着,在飞舞的雪花里,在透着格外清新的冷空气里,往郊野蹀躞而去。
也许一路走来,有些累了,也许本来就没有什么一定之规,只不过文人雅趣罢了。恰巧路边有座旗亭,便跳下驴来——自有人为你拴好牲口,进得店中。唐朝到了开元年间,整个社会处于一种大富足的状态之下,以至像这类官道上的驿站,都免费向过往人等提供食宿便利。
不过,终究是文人的缘故了,多少还有一点潇洒,还有一把风流。当然,他们属于进京待考的举子,非今天那些没着没落的北漂一族可比,是可以亮出身份,掏出官牒,享受这种优渥待遇的。但无论怎么说,他们已是小有名气的诗人,便额外付了点银子,讨了个雅座,要了一壶河东桑落酒,把杯弄盏,兴高采烈地开始谈天说地。文人在一起,能有什么别的话题呢?无非谁写得好,谁写得坏,无非谁写得不好,偏派红包要大家说他好,无非谁写得很坏,居然恬不知耻地捣弄到一个什么奖之类,属于言不及义的闲扯而已。
正当他们三位高谈阔论之际,忽然,几辆应该称之为轩的高盖马车,停在旗亭外边,顷刻,人声笑语,喧然而来。诗人们望眼窗外,只见一行人,悉皆丽服盛妆,奢华曳冶,花枝招展,灿若桃李的妙龄靓女,加上若干她们的跟班听差之流,进到店堂之中。听她们的口风,毫无疑问,这班欢场人物,显然也抱着与诗人同样的心思,步履出闹市,踏雪望终南,寻求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