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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

狂欢的季节-第24部分

小说: 狂欢的季节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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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庭酿制,手工酿制的吸引力与刺激性还在于每次与每次的酿制结果不尽相同——叫做不可预见性,叫做陌生感。这正是一切工业化标准化生产所不具备的。温度湿度不同,空气含菌状况不同,容器清洁程度不同,有时候用的容器也不同,给不在酿制的牛奶加盖,密封的操作不同,再说牛奶每次的质地成分也未必相同,乃至操作者的情绪不同,各次的搅拌、指法与呼吸不同,都会引起成品的微妙差异。有时做出的偏甜,有时偏酸,有时较凝固,有时较稀薄,有时多酒味,有时无酒味,有时极白有时偏绿乃至于蓝。有时极芳香,有时不香,个别时候还会有一种奶的腥气直至臭味。遇到最后一种情况,钱文便把酸奶倒到和面的盆子里,用它当酵母发白面或玉米面,蒸馒头窝头。这样做的馒头窝头口感很好,更细更松也更营养。

    然后钱文从做酸奶发展到全面做饭。比较起来,东菊比他更忙碌,她到了此地仍然教学生,虽然一会儿是停课闹革命一会儿是复课闹革命,总还要去应应卯。于是钱文负起了天天做饭的主要责任。他的做饭常常失败,做饺子的时候放多了五香粉,味道很怪。炒菜时他常常在菜快要做熟的时候发现锅太干了,便加放一点水,岂知一放水炒菜便变成了煮菜,味道一塌糊涂。在他认真地做了饭又做失败了的时候他特别不欢迎批评,愈是做坏了他愈需要表扬和歌颂。还好,东菊深知他的这一点心理,不论他做的饭如何恶劣都能甘之若饴。也有特别成功的时刻,本地是很少有鱼的,一旦从沿海地区运来了点带鱼,菜市场里就会排上长队。得知菜市来鱼后,朋友们奔走相告,生怕错过机会,但是朋友们谈到来鱼的喜讯的时候,也会开玩笑说:“只不过,人比鱼多。”是说鱼一来,排长队的人数超过了到货的鱼数。这样的苦况中,如果排了两个小时的队买到二斤带鱼,又是何等的快乐!钱文做鱼,舍得搁油,煎炸完了再炝锅,葱姜蒜辣椒花椒糖料酒酱油和醋,他都大放特放,结果收效极佳,东菊与宝宝边吃边夸奖,皆大欢喜。于是钱文也深信自己会做鱼,一有鱼就处于兴奋状态乃至颠狂状态,做之其乐无穷,食之其乐无穷,后来发展到闻鱼之腥味而其乐无穷,想到鱼而其乐无穷。只是在吃完鱼,收拾完洗涮完鱼盘子之后,闻着房间里的残余的鱼腥,钱文会感到突然的失落,觉得悲喜交集,觉得与弘一法师临终前的感受相通。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安知鱼儿被吃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烧鱼之乐?天下者汤锅,文革者炉火,小民者残渣鱼儿也。

    做饭也会带来不快,问题不在于他的做饭成绩,他深知自己不是一个好厨师,他自从一九五七年以来,养成了遇事反省的习惯,反求诸己,三省吾身,他差不多都做到了,他不害怕没把饭做好。他最苦恼的是饭做好了却不能按时吃,有时候是因为有客人,有时候是因为东菊的一点工作没有做完——如写班主任总结报告等,有时候他认为是毫无道理,例如东菊正在洗脸或者正在擦皮鞋……反正菜烧出来了,摆在了桌子上了,他认为那是转瞬即逝的最佳机遇,早了菜没有烧好,晚了菜就会丧失掉那最初最美最新鲜的色、香、味。错过了最佳机遇,他会面有愠色,他会埋怨不已,错过得太多他会大发雷霆,再严重他会因此而歇斯底里。人做什么多了就会变成相应的什么,他深信这一点。做饭他操心的就是饭,他变成了大师傅,写诗操心的就是诗,他成了诗人,革命操心的就是革命,他成了革命者,改造就操心改造,他是正在改造的右派。三教九流,宁有种乎?

    为吃饭时机问题,他与东菊之间出现了多次不愉快,他明白,他已经没有更多的事可做,更多的脾气可发了。

    还不是因为他会做鱼,在家里形成了他会做鱼的舆论。他爱做饭了,他自认为也被认为是渐渐会做一点吃的东西了。他就希望诸事服从他的做饭,他就要干涉旁人。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他悟了吗?

    渐渐地,东菊也对执炊来了兴趣,亏她办得到,她竟然买到了新版的《中国名菜谱》与《大众食堂菜谱》。这事也不简单。那是在林彪的事情出来以后,全国召开了出版工作会议,使除了一个人的著作再也不敢出别的书的全国出版界出起了一点新书。说是毛主席亲自指示可以出严复译的《天演论》,章士钊的《柳文指要》和《金日成文集》。还说是作家姚雪垠得到了毛主席的特许,他的《李自成》也可以出版了。姚先生真是天之骄子!此外也还出版了一些《赤脚医生手册》《新华字典》与上述两本烹调书。钱文看到两本烹调书以后,对领袖感激涕零,难以言表。久违了,这种不是讲阶级斗争而是讲吃喝的奇书!

    钱文最得意的是从奇书中学到了制作奶油炸糕的本领。从前——现在已经要说“从前”啦——在北京,位于东安市场的“东来顺”所做的“奶油炸糕”,是他们最爱吃的小吃之一。他们无法想象那种松软细腻、明丽乳黄、质地介于固体与粥状液体之间的食品是怎样做出来的。尤其是那种炸糕的形状,大圆球(或圆饼)上附着着一两个小圆球,活像是一种冬季戴的绒线帽子,算是绝了。他们到达边疆之后几次用纯正奶油酥油试图做炸糕,全部失败。读了菜谱才知道,所谓奶油炸糕,根本不用奶油,它是用纯蛋黄混合上面粉、油和水,搅成糊状物,再用圆勺子盛起,放入烧热了的油锅中炸成的。由于糊状物一下子倒不干净,先倒下来的势急,在热油中迅速凝固,结成大球,余下部分势缓,积累到一定程度再离勺而下,于热油中结成小球,便出现了球上有球的奇特形状,外焦里嫩,外坚里柔,金黄乳白,妙不可言。敢情全部窍门和精髓就在于奶油炸糕里无奶油,叫做名不符实是也。

    当他们执着于奶油时,他们做不出来,当他们不用奶油而做奶油炸糕的时候,他们成功了。会者不难,难者不会。“文革”的做饭伟业中,他们又创造出了自己的新记录!他们三人吃得高兴陶醉,物我两忘,幸福得喘不过气来。

    吃完了,继续自我欣赏与相互欣赏这次奶油炸糕的伟大胜利,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这是“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这是批林批孔的伟大胜利,他们争着说,不知道怎么样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那时候边疆小城的一个饺子馆的开张也悬挂着庆祝毛泽东思想伟大胜利的标语。庆功之后,钱文看一下锅里的油,回到了现实,叹道:“可惜的是,小半斤油一家伙就没了!”

    “没关系,咱们想办法找人帮忙从北京给咱们捎肥肉来。现在他们都是这样,在北京买肥肉馅,炼出油来,放到一个铁盒子里,油浮在上面,油渣带瘦肉沉到底上,托列车员带过来,且能吃一阵子呢。”东菊说。

    “可咱们不认识列车员呀!你说的就好像那个故事,老鼠集会讨论怎么样防备猫的袭击,一致认为最好的办法是给猫的脖子上戴一串铜铃,那样猫一过来众老鼠就会听到警报,及时躲避。可是,谁给老猫挂这串铃铛去呢?就这个问题解决不了。是啊,认识了列车员就有肥肉炼的油可吃了,可是,谁又认识列车员并且有这样的交情呢?”

    钱文的故事使大家笑个不住。东菊说钱文的故事文不对题,钱文说正是比喻恰当。东菊说是吃奶油炸糕吃高了兴了,废话也就多了起来。“别看现在闹得欢,小心秋后拉清单。”不知道是由于太高兴还是由于高兴不忘晦气丧气,钱文莫名其妙地嗫嚅着去收余油,没有漏斗,他要全凭手的准头把剩余的油通过细细的瓶颈倒入油瓶。多次做饭,钱文练出了这项绝技,能把一个大铁锅里的油倒成一个细流,让它百分之九十九流入瓶内。谁知吃奶油炸糕这次,他不知道是由于太兴奋了还是太心疼油了,他的锅沿碰倒了油瓶,油瓶倒在了地上,一锅余油洒在地上不算,原来瓶里的少许油也流出了一半。

    乐极生悲,天杀我也!谁让你这样猖狂!谁让你这样快乐!谁让你这样疯傻!什么年头,你倒是美了个够!你哪里有快乐的权利!

    钱文面如土色,因美食而舒畅的肚子开始痉挛起来。

    东菊说,她听说,油泼在地上还是可以收起来,因为油与污秽尘土的比重不同,各种脏东西都会沉淀下去,油浮在上面应该还是干净的,还是可以用的。于是展开了挽食油于既倒(去声)的抢救活动。总算略有成绩。

    到了“文革”中后期,一九七四年春节,钱文一家回到边疆的大城市以后,正是家家耽于烹调的高峰期,愈是没的吃就愈是重视吃。各家经常是互相邀请,彼此作客,分享佳肴,交流感情,切磋厨艺。一九七三年,这应该说是他与东菊炊事上的一个顶点,今生今世也难于逾越了。为了菜谱二人就研究一次又一次。最后东菊还把菜谱写到纸上了。他们邀请了十四位客人,大桌子,小桌子,大椅子,小板凳,直到床板全用上了。东菊做了滑溜肉片,干炸小丸子,海米烧油菜,还拌了白菜心粉丝配红绿青椒丝,自制沙拉油(自己用蛋黄和菜籽油打出来的)拌土豆丁;钱文做了烧带鱼和奶油炸糕。那次,他们做饭做疯了!万般皆伪劣,唯有吃饭真!宾客们齐声喝彩,掌声笑声不断。他们那天共喝了四瓶二锅头酒!在物质极端匮乏,政治极端压抑的年代,只要有一小片自由,只要有一小点物资,只要有巴掌大的一点空间,只要爪子离开猎物片刻,就能创造出多么快乐的生活!人是多么顽强!人是多么无耻!人是多么苟且!人是多么愿意生活!

    饭后,他们俩累得躺了两天。他们想起了刘小玲为他们饯行做的大菜来了。真不容易呀,他们叹息。

    ……那段时间,还有多少渺小的快乐和细微的关怀,有多少友朋的善意和邻舍的情谊,有多少人生的庸常的趣味和零星的享受,像石头缝里生长着的草,滋生着,成长着,碧绿着,挣扎着,点缀着。此后的新的历史时期大好光阴里,等到钱文等人“伟大”起来即人五人六起来以后,反而享受不到了。却原来那也是昙花一现,今生难再的好日子!

    多么奇妙!差不多从一九六七年到一九七六年这九年,他们过着十分渺小的生活,人如尘土,命若飞蓬,过了今天,谁知道明日?这也是上天的一种特殊的恩赐,是一种机缘,是一种运气。钱文常想,他这一辈子是太炎热了,他从小就革起命来了,不久又成了革命的“对象”,加上诗人的头衔和活动,此后他愈来愈成为一个公众人物一个文化人物一个政治人物啦。他的悲剧在于总是有事做,总是忙碌着。他一会儿成为这些人的宠儿,一会儿被目为异己,一会儿被视作希望,一会儿又因为失了别人的望而被诅咒被攻击。他常常被注视被讨论被研究被哄抬或者被歪曲,他似乎是一个符号,一个皮球,一个话题,却并不是他自身尤其不是他自身的全部。他常常遗憾于自己缺少平常人的身份、经验和心理反应机制。然而,毕竟在“文革”开始一年后的九年中,他多少地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他虽然犹犹豫豫,他虽然放不开胆过这种没有人管理没有人监督没有人布置验收没有人批评表扬的属于自己的生活,虽然你仍然渴望着组织上的召唤渴望着接上与全知全能的领导的关系,但是他毕竟尝到了一个断线风筝的带苦味的甜头,却原来人也可以不拴着一根线而生活。他毕竟可以揭开一个人五人六或者候补人五人六的雾障,放下一个人五人六或者候补人五人六的架子,你知道了吃喝拉撒睡的重要,你知道了人总是要活着,而从活着的角度看你和其他的凡人本没有多大差别。你承认活着本身就具有某种意义,并不是说意义必须听从外力的制定。你终于可以注意到日出日落,旦复旦兮,阴晴雨雪,天时变兮,春夏秋冬,四时行兮,酸甜苦辣,五味辨兮,鸡狗猫兔,禽畜怜兮,生老病死,人多忧兮,茫茫人海,踽踽独身,人生本来就不是一个编制完美的计划,一章配器精当的交响,一场敌我分明的大战。人生本来就会有许多困惑,许多尝试,许多等待,许多无奈和仓促的决定,许多孤注一掷的冒险——这还是好的,而更多的时候是得过且过的苟且。这不太美妙么?是不太美妙。这调门太低了么?是调门不高。然而这是生活,这是人生,这是平凡,这是你自身,你承认了这一面,你正视了这一面,至少是一面,然后,有可能谈其他了。

    真是难解呀,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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