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 作者:林语堂-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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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独得盛名。此处,高在山巅,天与地互相接触,风与云交互鼓荡,阴阳雌雄之气,获得会合凝聚,是以“巫山云雨”一词,至今还留为男女交欢之称。峡内空气之中,似乎有神仙充盈,而云雾之内亦有精灵飞舞。苏东坡青年的理性忽然清醒。他觉得此等神话背乎伦理。他说:“成年之人也仍不失其童稚之心,喜爱说神道鬼。楚辞中的故事神话,全是无稽之谈。为神仙而耽溺于男女之欲者,未之有也。”
这时有一个年老的船夫,开始给他们说故事。他自称年轻时,常攀登那些最高的山峰,在山顶池塘中洗浴,衣裳挂在树枝上晾干。山中有猿猴,但是他爬到那样高处,鸟鸣猿啼之声,已渺不可闻,只有一片沉寂与山风之声而已。虎狼也不到那样高处,所以只有他一人,但他并不害怕。神女词附近有一种特别竹子,竹枝柔软低垂,竟直触地面,仿佛向神俯首膜拜一样。有风吹拂,竹枝摆动,使神坛随时保持清洁,犹如神女的仆人一般。苏东坡听了,颇为所动,心想:“人也许可以成仙。困难就在于难忘人欲耳。”(神仙固有之,难在忘势利)东坡在一生之中,他也和当代其他人一样,很相信会遇到神仙,相信自己也许会成仙。
他们的船进巫峡之时,“神鸟”开始随船而飞。其实这种乌鸦也和其它聪明的鸟一样。因为在神女词上下数里之内,这些乌鸦发现有船来,就一路追随,从船上乘客那儿啄取食物。乘客往往与乌鸦为戏。他们把饼饵扔到半空中,兴高采烈的看着神鸦自天空俯冲下来,将食物由空中衔起,百无一失。
这一带地方,自然无人居住,也不适于人居住。三苏行经“东德滩”时,波涛汹涌,船身被打击抛掷,就像一片枯干的树叶在漩涡之中一般。在他们以为已经过了最危险的地方时,谁知又来到“怒吼滩”,这里更为惊险。怪石如妖魔,沿岸罗列,有的直入江心。然后又来到一个地方,叫做“人鲜瓮”,意思是好多旅客在此丧命,就如同一罐子死鱼。这里是一块特别巨大的圆石头,伸入江中,占了水道的五分之四宽度,水道因之变窄,逼得船只经过此处时,必须急转直下,凡是旅客过了人鲜瓮,都觉得那个老船夫,真不啻是自己“生身的父母,再造的爹娘”一样。
出了巫峡,他们不久就到了秭归,开始看见沿岸高高低低散布着些茅屋陋舍。此处是一极小的乡镇,居民不过三四百家,坐落在陡峭的山坡上,居民极为贫苦。可是想到这一带令人心神振奋的风光之美,觉得在这个半文明的穷乡僻壤,居然出了两个大诗人,一个着名的皇后,还有另一个历史上着名的女人,也并非无故了。这大概就是奇山异水钟灵统秀的缘故吧。一般居住山地的人,在风俗上总是把东西装在桶里或筐子里,而背在背上,而且大部分是由妇女背着,这很容易使人肌肉疲劳,但是却永远对她们的身段儿有益。处在这里,未嫁的姑娘总是把头发分开,高高梳成两个扁圆的髻儿,以别于已婚的妇人。譬儿上插着六根银管子,横露在两侧,另外还拢上一个大象牙梳子,有手掌那么大小,在头的后面。
苏家现在才过了巫峡和霍塘峡,最要命的一个还在下面呢。大约三十年之前,有一次山崩,把尖锐的岩石滚落在江心,使船只无法通过。江面的交通在这带断绝了大约二十年,后来才勉强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这个地方因之叫做“新滩”。在此处因为风雪甚大,苏家在此停留了三天。苏东坡曾有诗记此事:
缩头多寒如冻龟,雪来惟有客先知。
江边晓起浩无际,树梢风多寒更吹。
青山有似少年子,一夕变尽沧浪模。
方知阳气在流水,沙上盈尺江无嘶。
随风颠倒纷不择,下满坑谷高陵危。
江空野阔落不见,入户但觉轻丝丝。
沾裳细看若刻接,岂有—一天工为。
霍然一声遍九野,吁此权柄谁执持?……
山夫只见压樵担,岂知带洒飘歌儿。
冻吟书生笔欲折,夜织贫女寒无惊。
高人着履踏冷冽,飘拂巾帽真仙姿。
野僧砍路出门去,寒多满鼻清淋漓……
舟中行客何所爱,愿得猎骑当风披。
草中吩咐有寒兔,孤隼下击千夫驰。
敲冰煮鹿最可乐,我虽不饮强倒厄。
楚人自古好七猎,谁能往者我欲随。
纷坛旋转从满面,马上操笔为赋之。
长江在此处有如此自然的危险,本地人却因此落个有利可图。他们打捞沉船,转卖木板用以修理别的船,他们便以此为业。他们也像一般名胜古迹城镇的居民一样,观光客往往因故不得不在本地停留数日,他们就可以和观光客交易而有生意做。此地江流湍急,船上的货物往往须要卸下,而乘客也宁愿在岸上走走,使身体舒服一下。
从秭归再往下走,已然可以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望见大牛的背部耸立在较近的山岭顶端。他们现在正在进入的地区,是以庞大的黄牛山为主要景物的。这里的岩石甚为奇怪,在山岭的侧影蚀刻在遥远的天空时看来,黄牛山这头巨牛似乎是由一个穿蓝衣戴斗笠的牧童牵着。本地有个俗语描写这头黄牛蛮横的面貌说:“朝发黄牛,暮满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本地的女人脸皮细嫩白净,头上包着小黑圆点儿的头巾。风光之美可与巫峡抗衡,在有些乘客看来,甚至会超巫峡之上。那种风景正是在中国山水画上常可见到的。形状令人难以置信的巨石,矗立天际,望之如上帝设计的巨型屏风;又有如成群的石头巨人,或俯首而立,或跪拜于地面向上苍祷告。河边上的岩石,层层排列成阵,似乎是设计出来,欲以大自然之壮丽故意向人炫示。此处有一巨大之断崖,表面平坦,竖立如同巨剑,尖端正刺入江岸。再沿江下行不远,危险的航程即将毕事之前,来到了虾蟆培。虾蟆培是一个巨大的扁圆石头,酷似一个青蛙头,口中有水滴入河中,形状极似水晶屏风。此一巨大的扁圆石头,呈苔绿色,背上满是晶莹的小水珠。青蛙尾尽处为一石洞,其中发出清脆的潺援之声。有些赴京赶考的举子往往在青蛙嘴边接水,带到京中研墨,供作文章之用。
过了虾蟆培不远,大自然一阵子的天威怒气,算是消散尽了,岩石江水的洋洋大观也收场了,从宜昌以下,风光一变而为平静安详。夕阳照着一带低平的稻田与炊烟处处的茅舍,提醒旅客们已再度回到人类可以安居的世界。一般习俗是,旅客到此,因为逃过灾难,转危为安,都相向庆祝。旅客以美酒猪肉犒劳船夫,人人快乐,人人感恩。回顾过去,都以为刚刚做了一个荒唐梦。
到了江陵,苏家弃船登陆,乘车起旱,奔向京都。江上航行完毕之日,兄弟二人已然作了诗歌百首。这些首诗另集印行,名之为《南行集》。但是,苏东坡最好的几首诗是在陆地上行程中写的。那几首诗特别注重音韵情调气氛之美,节奏极好,形式多变化。在襄阳他写了几首歌,《船夫吟》,如《野鹰来》,系为追忆刘表而作,《上堵吟》则为追忆孟滔因手下二将不才失去沃土的经过。其诗为:
台上有客吟秋风,悲声萧散飘入宫。
台边有女来窃听,欲学声同意不同。
君悲竟何事,千里金城两稚子。
白马为塞凤为关,山川无人空且闲。
我悲亦何苦,江水冬更深,鳊鱼冷难捕。
悠悠江上听歌人,不知我意徒悲辛。
苏家在二月安抵京城。他们买了一栋房子,附有花园,约有半亩大,靠近仪秋门,远离开繁乱的街道。绕房有高大的老槐树和柳树,朴质无华的气氛,颇适于诗人雅士居住。一切安顿之后,父子三人便恭候朝廷任命了,当然那一向是需时甚久的。兄弟二人又经过了两次考试,一是考京都部务,另一种更为重要,名为“制策”,要坦自批评朝政。仁宗求才若渴,饬令举行此种考试,以激励公众舆论的风气,所有读书人经大臣推荐,并凭呈送的专门着述之所长,都可以申请参加。苏氏兄弟经大臣欧阳修的推荐,都申请而蒙通过。苏东坡蒙朝廷赐予的等级,在宋朝只有另一人获得。他又呈上二十五篇策论文章,其中有些篇已经成为后世学校中必读的散文。后来,皇后告诉人,仁宗曾经说:“今天我已经给我的后代选了两个宰相。”
万幸的是,父亲被任命为校书郎,并未经考试,正合他的本意,后来又授以新职,为本朝皇帝写传记。这本来就是作家的事,他自然乐于接受。但是后来出现了问题,就是那些皇帝都是当今天子的先人,他们的传记须忠实到什么程度呢?苏洵决定采取史家的严格写法,史家不应当文过饰非,即使为自己的先人立传,亦当如此。于是有了争论,在今日苏洵的文集里尚保有下列的文句:
询问臣僚上言,以为祖宗所行不能无过差,不经之事欲尽其去,无使存录……编集故事,非日制为礼典而使后世遵而行之也。然则洵等所编者是史书之类也,遇事而记之,不择善恶,详其曲折而使后世得知,是史之体也。若夫存其善而去其不善,则是制作之事,而非职之所及也。班固作汉志,凡汉之事悉载而无所择也。欲如之,则先世之小有过差者不足以害其大明,而可以使后事无疑之。
苏氏父子的文名日盛。他们与当代名家相交往,诗文为人所爱慕,一家皆以文坛奇才而知名于时。兄弟刚二十有余。年少有时也会成为天才的障碍。苏东坡这时轻松愉快,壮志凌云,才气纵横而不可抑制,一时骅骝长嘶,奋蹄激地,有随风飞驰,征服四野八荒之势。但是弟弟则沉默寡言,父亲则深沉莫测,对事对人,一概不通融假借,因此处世则落落寡和,将身旁这两匹千里之驹,随时勒抑,不得奋霞奔驰。
第六章 神、鬼、人
纵然苏东坡才华熠煜, 在仕途上他仍须由低级而上升。在仁宗嘉佑六年(一0六一),朝廷任命他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有权连署奏折公文。在唐朝,因行地方分权之制,形成藩镇割据,国家颇蒙其害,最后酿成叛乱,陷国家于危亡,而藩镇大员每为皇亲国戚,朝廷诸王。宋代力矫其弊,采用中央集权,武力环驻于国都四周,并创行新制,对各省长官,严予考核节制,其任期通常为三年,因此时常轮调。每省设有副长官连署公文奏议,即为此新制度中之一部分。苏子由也被任为商州军事通官,但是父亲则在京为官,兄弟二人必须有一人与父亲同住京师,因为无论如何,总不可使鳏居的老父一人过活。子由于是辞谢外职不就。子由为兄嫂赴任送行,直到离开封四十里外郑州地方,兄弟二人为平生第一次分手,子由随后回京,在此后三年之内,东坡在外,子由一直偕同妻子侍奉老父。东坡在郑州西门外,望着弟弟在雪地上骑瘦马而返,头在低陷的古道上隐现起伏,直到后来再不能望见,才赶程前进。他寄弟弟的第一首诗写的是:
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
归人扰自念庭怖,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陇隔,惟见乌帽出后没。
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路人行歌居人乐,僮仆怪我苦凄侧,
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
寒灯相对记畴昔,多雨何时听萧瑟,
君如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风雨对床”之思,在唐人寄弟诗中有之,此种想法成了兄弟二人团聚之乐的愿望,也是辞官退隐后的理想生活。后来有两次弟兄二人又在官场相遇,彼此提醒在诗中曾有此“风雨对床”之约。
由京都到凤翔的函件,要走十天才到,兄弟二人每月经常互寄诗一首。由那些诗函之中,我们可以发现,初登宦途时,苏东坡是多么心神不安。兄弟二人常互相唱和。在唱和之时,要用同韵同字,所以是磨练写诗技巧很好的考验,在中国过去,此种写诗方法,是文人必须具备的成就。在这类诗中,可以找到令人惊喜的清新思想,用固定韵脚的字,各行要有自然的层次。犹如在玩纵横字谜一样,韵用得轻松自然时,其困难正足以增加乐趣。在东坡写给弟弟最早的和诗之中,东坡已经显示出他那完美的诗才。他按规定用“泥”和“西”两字做韵脚,写出了下列的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趾爪,鸿飞哪复计东西。这首七绝成了东坡诗的佳作。此处“飞鸿”一词是人心灵的象征。实际上,本书中提到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