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 作者:林语堂-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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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偶会进袭市镇。有时被商人所欺,在衙门得不到公道审判,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此人捉住不放,然后将金钱索回。苏过后来写了两千字一篇长文,论此种情形,并表示对此丛林蛮族无法征服,只有公平相待,公正管理。他认为此等土着是老实规矩的百姓,因为官府不替他们主持公道,他们才被迫而自行执法。
这次到海南岛,以身体的折磨加之于老年人身上,这才是流放。据苏东坡说,在岛上可以说要什么没有什么。他说:“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惟有一幸,无甚瘴也。”
但是他那不屈不挠的精神和达观的人生哲学,却不许他失去人生的快乐。他写信给朋友说:“尚有此身付与造物者,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故人知之,免优煎。”
使章停和苏东坡的其他敌人烦恼的,是他们竟无奈苏东坡何。在哲宗元符元年(一O 九八)十二月十二日,他在日记中写自己的坎坷说: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日:“何时得出此岛也了”己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洲在大赢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譬如注水于地,小草浮其上,一蚁抱草叶求活。已而水干,遇他蚁而泣日:“不意尚能相见尔!”小蚁岂知瞬间竟得全哉?思及此事甚妙。与诸友人小饮后记之。
苏东坡也许是固执,也许真是克己自制,至少也从未失去那份诙谐轻松。僧人参寥派一个小沙弥到海南岛去看他,带有一封信和礼品,并说要亲身去探望。苏东坡回信说:“某到贬所半年,几百粗遣,更不能细说。大略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后,却在一个小村院子折足裆中泰糙米饭吃,便过一生也得。其余瘴疾病人,北方何尝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气?但若无医药,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参寥闻此一笑。当不复忧我也。相知者即以此语之。”
他在此岛上的人生态度,也许在他贬居此地最后一年后,在杂记中所写的那段话表现得最清楚:
己卯上元,余在信耳,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日:“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子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酞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寝,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便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
苏东坡一次对他弟弟说:“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在我眼中天下没有一个不是好人。”现在他就和默默无名的读书人、匹夫匹妇相往还。和这些老实人在一起,他无须乎言语谨慎,他可以完全自由,可以名士本色示人。他从没有一天没有客人,若是没人去看他,他会出去看邻居。像以前在黄州一样,他与身份高身份低的各色人,读书人、农夫等相交往。闲谈时,他常是席地而坐。他只是以闲谈为乐。但是他也愿听别人说话。他带着一条海南种的大狗“乌嘴”,随意到处游逛。和村民在槟榔树下一坐,就畅谈起来。那些无知的穷庄稼汉,能对他说什么呢?庄稼汉震于他的学识渊博,只能说:“我们不知道说什么。”苏东坡说:“那就谈鬼。好,告诉我几个鬼故事。”那些人说并不知道什么有趣的鬼故事。苏东坡说:“没关系,随便说你听到的就行。”后来苏过告诉他的朋友说,他父亲若一天没有客人来,他就觉得父亲好像不舒服。
甚至于在如此地远天偏的地方, 那群政敌小人也不让他安静消停。 绍圣三年(一0 九六)是迫害老臣雷厉风行的一年。在绍圣四年(一0 九七),快到旧年除夕了,两个元佑大官在十天之内先后死亡,情况可疑。在春天,那两个官员的子女也遭监禁,老太后的秘书也处了死刑。所有遭贬谪的官员,都又调迁地方。那年夏天遭到调迁的官员之中,有苏子由、秦观、郑侠,我们还记得郑侠就是献图推翻王安石的宫门小吏。
三月,神奇道士吴复古,又在海南岛出现,和苏东坡住了几个月。他带来的消息是,朝廷派董必来视察并报告受贬谪的大臣的情形,如有必要,再弹劾起诉。那时檐州隶属广西省。最初朝廷打算派吕升卿到广西(吕升卿是恶迹昭彰的元佑大臣的死敌吕惠卿的弟弟)。对苏氏兄弟说,吕升卿一来,他俩不死也要脱层皮。但是曾布和另一个官员劝阻皇帝,说吕升卿必不能从公禀报,必致激起私仇大恨。那样,朝廷就是超乎极端了。因此一劝,吕升卿改派到广东,董必派到广西。果不出所料,董必找出了纸漏,他说苏子由强占民房,雷州太守厚待罪臣并善予照顾。太守乃遭撤职,苏子由改调到惠州以东地区,当年苏东坡曾谪居在那里。
董必要自雷州半岛到海南,就如瘟神下降,但是他的副手彭子明对他说:“别忘记你也有子孙。”董必听了遂停止不去,只派下属过海,察看苏东坡的情形。那个官员发现苏东坡住在官舍里,颇受太守张中优待,张中后来遂遭革职。
苏东坡被从官舍逐出,必须用仅有的一点钱搭个陋室居住。他住的地方是城南一个椰子林。当地的居民,尤其是那些穷读书人的子弟,来亲自动手帮助他盖房子。那是一栋简陋的房子,面积是五间大,但大概只盖了三间。他名此新居“槟榔庵”。房后就是槟榔林。夜里躺在床上,能听见黎民猎鹿的声音,鹿在那个地区为数甚多。有时早晨有猎人叩门。以鹿肉相赠。在五月他给朋友写信说:“初至做官屋数椽,近复遭迫逐。不免买地结茅,仅免露处。而囊为一空。困厄之中,何所不有?置之不足道,聊为一笑而已。”
苏东坡很少恨别人,但他至少不喜爱董必。他必须向把自己赶出屋去的这个朝廷官员开个玩笑。“必”字在中文其音同鳖。他写了一篇寓言,最后提到鳖相公。有一次,东坡喝醉,这篇故事就这样开始。有鱼头水怪奉龙王之命,前来把东坡拉往海中。他去时身穿道袍,头戴黄帽,足登道履,不久便觉行于水下。忽然雷声隆隆,海水沸腾。突然强光一闪,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水晶宫中。像普通所说的龙宫一样,龙宫中有好多珠宝、珊瑚、玛消,其它宝石等物,真是精工点缀,琳琅满目。不久,龙王盛装而出,二宫女随侍。苏东坡问有何吩咐。不久,龙后自屏风后出来,递给他一块绢,有十尺长,求他在上面写诗一首。对苏东坡而言,再没有比作诗容易的事。他在绢上画了水国风光和水晶宫的霞光瑞气。他写完诗,各水中精灵都围着看。虾兵蟹将莫不赞美连声。鳖相公当时也在。他迈步走出,向龙王指出东坡诗内有一个字,是龙王的名字,应当避圣讳。龙王一听,对苏东坡大怒。苏东坡退而叹曰:“到处被鳖相公厮坏!”
苏东坡写了三四个寓言故事,但是中国文人写的想象故事,直到宋时代才真有发展,苏东坡写的也和唐宋寓言作家一样,都是明显的道德教条加上微薄的一点想象而已。
在他自己盖了几间陋室之后的两年半期间,他过的倒是轻松自在的日子,只是一贫如洗而已。他有两个颇不俗气的朋友,一个是为他转信的广州道士何德顺,另一个是供给他食物、药物、米、咸菜的谦逊读书人。夏天的热带海岛上,因为潮湿的缘故,人是很受煎熬。苏东坡只有静坐在椰子林中,一天一天的数,直到秋季来临为止。秋季多雨,因为风雨大多,自广州福建来的船只都已停航。食粮不继,连稻米都不可得。苏东坡真个一筹莫展。在哲宗元符元年(一0 九八)冬天,他给朋友写信说他和儿子“相对如两苦行僧尔。”那年冬天,一点食物接济也没有,父子二人直有饥饿之虞。他又采用煮青菜的老办法,开始煮苍耳为食。
他曾在杂记中写食阳光止饿办法,不知是否认真还是俚戏。人人知道,道家要决心脱离此一世界时,往往忍饥不食而自行饿死。苏东坡在杂记《辟谷之法》中说了一个故事。他说洛阳有一人,一次坠入深坑。其中有蛇有青蛙。那个人注意到,在黎明之时,这等动物都将头转向从缝隙中射的太阳光,而且好像将阳光吞食下去。此人既饥饿又好奇,也试着模仿动物吞食阳光的动作,饥饿之感竟尔消失。后来此人遇救,竟不再知饥饿为何事。苏东坡说:“此法甚易知易行,然天下莫能知,知者莫能行者何?则虚一而静者世无有也。元符二年,倪耳米贵,吾方有绝食之忧,欲与过行此法,故书以授。四月十九日记。”
实际上,苏东坡不必挨饿,他的好朋友好邻居也不会让他挨饿,他似乎是过得满轻松。有一天,他在头上顶着一个大西瓜,在田地里边唱边走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向他说:“翰林大人,你过去在朝当大官,现在想来,是不是像一场春梦?”此后苏东坡就称她“春梦婆”。他有时在朋友家遇到下雨,就借那家庄稼汉的斗笠蓑衣木屐,在泥水路上溅泥淌水而归。狗见而吠,邻人大笑吼叫。他一遇有机会,还继续用下漫步的老习惯。有时他和儿子到六里以外西北海边,那里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像一个和尚面海而望。好多船在那里失事,本地人就说那块岩石有什么灵异。那块岩石下面,长了许多荔枝橘子树。在那里正好摘水果吃。但是倘若有人打算摘得吃不了,要带着走,立刻就风涛大作。
苏东坡一向对僧人很厚道,但是他不喜欢信州一带的和尚,因为他们有妻子,并且和别的女人有暧昧情事。住在增州时,他曾写文章讽刺此事。那篇文章的题目是《记处于再生事》。据说是真有其人。那篇文章如下:
予在增耳,闻城西民处于病死两日复生。予与进士何畏往见其父问死生状。云初昏若有人引去至官府。帘下有言:“此误追。”庭下一吏云:“此无罪,当放还”。见狱在地窟,现隧而出,入系者皆僧人,僧居十之六七。有一担身皆黄毛如驴马,械而坐。处子识之,盖增僧之室也。日:“吾坐用檀越钱物,已三易毛矣。”又一僧亦处于邻里,死二年矣。其家方大祥,有人持盘飨及数千钱付某僧。僧得钱分数百遣门者,乃持饭入门,系者皆争取其饭,僧所食无几。又一僧至,见者皆擎膝作礼。僧日:“此女可差人送还。”送者以手掌墙壁便过,复见一河,有舟便登之,进者以手推之,舟跃,处子惊而寐。是僧岂所谓地藏菩萨者也?书之以为世戒。
这几年,过是父亲时刻不离的伴侣。据苏东坡说,像过那样好儿子实在是至矣尽矣,蔑以加矣。他不但做一切家中琐事,也是父亲的好秘书。在如此高明的父亲指导之下,过很快便成了诗人画家。在苏东坡的三个儿子之中,过成了一个有相当地位的文学家,他的作品已然流传到今日。他遵守父命,受了父亲当年在祖父教导下的教育。他有一次将唐书抄写一遍,藉资记忆。此后,又抄写汉书。苏东坡博闻强记,他把读过的这些古史每一行都记得。有时他倚在躺椅上听儿子诵读这些书,偶尔会指出某些古代文人生平的相似细节,而评论之。
他们颇以无好笔好纸为苦,但仅以手中所有的纸笔,过也学着画些竹石冬景。大概二十年后,过到京都游历,在一座寺院里小停,几个宫廷中的兵卒忽然到来,抬着一顶小轿,要他进宫陛见徽宗皇帝。苏过完全不知是何缘故,只得遵命。一进轿,轿帘子即刻放下,所以他看不见是往何处去。轿上无顶,有人持一大阳伞遮盖。他觉得走得很快,大概过了四五里,到了一个地方。他走出轿来,见自己立在走廊之下,有人过来引他到一座极美的大殿。他一进去,看见皇帝坐在里面,身穿黄袍,头戴镶有绿玉的帽子。皇帝周围有一群宫女环绕,穿得极为艳丽。他觉得那样美的宫女为数不少,但是不敢抬头看。当时虽然是六月,殿中极为清凉。屋里有巨大冰块堆积,点燃的妙香气味弥漫在空气之中。他想自己必是在一座宫殿里。施礼问安毕,皇帝对他说:“我听说你是苏轼之子,善绘岩石。这是一座新殿,我希望你在墙壁上绘画,因此请你前来。”苏过倒吸了一口气。徽宗自己就是一位大画家,他的作品至今仍在。苏过再拜之后,开始在墙壁上作画,这时皇帝离座下来,站着看他动手。画完之后,皇帝再三赞美。告诉宫女送苏过美酒一杯,还有好多珍贵礼品。苏过自御前退出之后,又在走廊之下乘轿出宫,在路上仍然轿帘低垂。到家之后,刚才的经历,恍愧如梦。
岛上难得好墨,苏东坡自己试制。苏过后来说他父亲险些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