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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最心爱的歌-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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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小姐会意:“郭太大,我们到勃拉街逛完了百货公司喝茶。”

  程岭只得接受好意,乘机看一看吕小姐的妆,发觉口红已经不流行鲜红,淡色看上去比较自然,眼睛边沿学古埃及人那样描一条线,轮廓顿时鲜明起来,还有,裙子比以前短,衬衫也较为贴身,领口结一蝴蝶,非常俏皮。

  程岭在心里嚷:我过时了。

  那吕小姐鉴貌辨色,“郭太太,我叫吕文凯,你想买些什么尽管吩咐。”

  程岭抬起头,只见蔚蓝的天空非常晴朗非常高,可是这一个天却势利地只属于吕文凯那样的女孩子。

  程岭问:“你是大学生吗?”

  “我去年刚自卑诗大学出来。”

  “你是土生女?”

  “不,家父家母仍在香港定居。”

  “你觉得外国人有歧视华人吗?”

  “个别情况啦,倒底与上一个世纪不同,现在华人不是梳猪尾的苦力,”吕文凯微笑,“我们的发展也不一定局限在唐人街,相信再过十来年,华人定可大使拳脚,资本主义讲实力。”

  “吕小姐在大学念什么科目?”

  “管理科学。”

  程雯将来也可以念这个。

  可怜的程岭,她不知道吕文凯实际上还要比她大上两三岁,环境造人,此刻反而是她显得老气。

  程岭替弟妹及女儿买了许多新衣。

  轮到她试穿之际,她感慨了,对吕文凯说:“你穿就好看,不比我,硬硼绷,原来穿衣也讲气质,不能勉强。”

  等找到地方喝茶,天色已经暗了。

  吕文凯已第二次拨电话向郭海珊报告行踪。

  程岭回到家,看到郭仕宏站在露台上等她。

  她抬起头笑,“怕我迷路?”

  郭仕宏但笑不语,她去了这几个钟头,使他觉得天长地久。

  程岭进屋脱下新外套,“我出去花钱去了,真痛快,洋人都管我叫太太,女士。”

  郭仕宏只是笑。

  “你说华人是否已经抬头?”

  郭仕宏想一想,“世纪末吧,世纪末或可与白人争一席之地。”

  程岭诧异,“还要等那么久?”

  “嗯,而且,必定尚有歧视之声。”

  程岭气馁。

  “三四十年很快过去,届时你正当盛年,不过,我是看不到那一日了。”

  幸亏这时程雯欢呼着进来领取礼物,每拆开一盒就雀跃大笑,使程岭觉得再花得多也是值得。

  接着的一段日子,空气十分阴暗结郁,郭仕宏开始亲手筹备他的身后事。

  他不但亲自挑了照片,而且还一丝不苟地选了照相架子,接着准备寿衣,棺木石碑,联络牧师,还有,让程岭陪着他去挑选墓地。

  家里两个少年颇有意见。

  程雯嘀咕:“可怜的姐姐,简直是只笼中鸟,不见天日,陪着一个日渐衰败的病人,他又尽要她陪着做些奇奇怪怪的事,真痛苦。”

  隔了很久,程霄才说:“那是她的职责。”

  “太可怕了。”

  一向沉默的程霄忽然多话,他又说:“她牺牲了自己,作为踏脚板,你我才可以安然过度,我此生都会感激姐姐。”

  程雯悄悄落泪。

  程霄取过一支牧童笛,问妹妹:“你可记得这首歌?”

  他轻轻吹了几个音符,程雯听出是“在那遥远的地方”——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那个时候,程岭正与郭海珊陪郭仕宏看穴地。

  郭仕宏拄着一枝式样古朴印第安土着制的拐杖,已在这个叫昆士兰的墓园逗留了相当久。

  那天天阴风劲,郭海珊只觉愁云惨雾,十分不自在,侧头看程岭,她却轻松自在,一如逛百货商场,真亏她的,如此尽忠职守,任劳任怨,难怪她在郭仕宏心目中有那样的地位。

  郭海珊缩了缩肩膊。

  郭仕宏说:“昆土兰,即后土之意,皇天后土,很适合中国人概念,这一穴背山面海,十分舒适,永久葬在此地,也是一种福气。”

  程岭不语,劲风吹得她衣裤飞舞。

  “就这里好了。”

  程岭对死亡经验充足,不以为意,当下用笔记本子抄下号码。

  郭仕宏说:“风大,你上车去等着,我再站一会儿就来。”

  程岭缓缓定到郭海珊身边去。

  郭海珊有点责怪的意思,“你该劝劝他。”

  程岭诧异地抬起头,“海珊,何作此言?华人习惯处理一己之身后事,从前乡下人把棺木放在地下室,每年抬出来油漆一次,我们是一个很豁达的民族。”

  郭海珊长叹。

  “你看,他在默祷,他一定在同他岱芳表姐说,他很快会去与她合会。”

  什么都瞒不过程岭。

  郭海珊心底想:这样绝顶聪明的女子,假如多读几年书,不知会去到什么地步。

  稍后,郭仕宏与他们会合。

  一切都准备妥当,可是随后大半年中,他的健康却并无显着变化。

  

  







最心爱的歌08



08

  郭仕宏想与程岭去纽约度假。

  程岭却说:“假使你要办事呢,我一定跟着去,如果净是度假,我们不必在都市里兜兜转转。”

  郭仕宏好奇,“依你说,该往何处?”

  “程霄说,他最想去的地方是近青康与阿拉斯加边界的塔辛仙尼流域。”

  “但那是一片旷野!”

  “是呀,那样的净土世上已经不多。”

  郭仕宏骇笑,“与糜鹿与棕熊为伍?我可吃不消。”

  “我们去几日即返。”

  “只怕没有客栈。”

  程岭肯定地说:“有矿场探测队宿舍,设备齐众。”

  “你真想去?”

  “我喜欢大自然。”

  “我有何损失?由你打点好了,别告诉海珊,他一定反对。”

  程霄开车,程笑打点行李,随行还有一名男护士,一行四人,出发那朝,郭海珊出现,他自程雯处得到消息,也来凑兴,他在加拿大住了近甘年,从未去过塔辛仙尼河。

  火车到了终站,纵使是初夏,也得换上厚衣,他们转吉甫车继续上路。

  程霄在火车站为当年建筑铁路而奉献生命的华工默哀致敬。

  一小时车程之后,他们就看到积雪的崇山峻岭,咆哮的河流,一望无际的松树林。

  郭海珊彻头彻尾是个生意人,哗一声,“这山里必定有金矿与铜矿,华仁堂可要分一杯羹。”

  大家都笑了。

  到达探测队营地,郭海珊找到主管,立刻谈起生意来。

  程霄说:“我最爱此地。”

  程雯则咕浓:“我不会那样说,纽约也有纽约的好处。”

  休息过后,领队带他们步行到附近一个了望站。

  郭仕宏问:“要不要上去?”

  程岭与他缓缓走到顶部,坐下来,自暖壶里斟出热可可各喝几口。

  他俩静静坐了颇长一段时间。

  秃鹰就在跟前打转,绿色原野向前似伸展到永恒。

  程岭轻轻说:“在这里我觉得自由自在,我不再怕追不上潮流,或是受的教育不足够,我毋须自卑,我恢复信心,我不必理会谁看不着得起我,或是什么人在我背后说些什么话,大自然不会辜负我。”

  郭仕宏深呼吸一下,“在原野,人对死亡也没有那么紧张,你看山同水,已经存活了数百年,人类生命总有尽头。”

  程岭温和地问:“你害怕吗?”

  “每个人都对死亡有恐惧。”

  “可是你已奉献了光与热,华仁堂已有五十年历史,你也是铺铁路的一分子,我虽然没出去走,也知道华仁堂是温埠华人的一股主力,大家都会记得你。”

  郭仕宏笑了,“你真认为如此?”

  “当然,没有前人种树,后人焉可纳凉,华仁堂头一个把华人带出唐人街。”

  郭仕宏仍然笑,“是,此刻我们同白人一起力争上游。”

  程岭也笑,“或是同流合污之类。”

  他们一老一小相拥而笑。

  第二天,他们坐在同样的地方喝热牛乳。

  这次郭仕宏问她:“程岭,你欲结婚呢,还是维持原状?”

  程岭看着紫色的天空不加思索地答:“结婚吧。”

  “结婚后你的身分是寡妇,你不愿永远做程小姐?”

  “可是婚后海珊等人对我至少有个称呼,不必含糊其辞。”

  “好,那回去就结婚吧。”

  程岭笑,“弟妹一定很高兴。”

  “你呢,你可开心。”

  程岭想了一想,“结婚当然是喜事。”

  郭仕宏知道再追问下去是极之残忍的一件事,故噤声不语。

  他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幸亏身边有这个可人儿可慰他寂寥,好几次精神恍饱,他唤她岱芳。

  “华仁堂交给海珊,你没有异议吧。”

  “你的主意一定已设想周全。”

  郭仕宏调侃道:“华仁堂是权力所在,你不羡慕?”

  程岭嗤一声笑出来,“我要是快乐,已足够条件快乐,我要是不快乐,十间华仁堂也不能使我更快乐。”

  郭仕宏凝视她,“你会快乐的程岭。”

  那天下午,他建议打道回府。

  郭海珊反而是最惆怅的一个。

  大家以为他舍不下大自然,谁知他说:“在这里谈生意,全无对手,真是太好了。”

  回到家,郭氏即筹备婚礼。

  牧师及婚姻注册处人员在书房中替他俩证婚,郭氏一直坐着,程岭站他身旁。

  前后三年,程岭已经第二次结婚。

  她只穿着普通的见客衣裳。

  在同一日,郭仕宏宣布华仁堂正式由郭海珊全权接管。

  郭海珊松口气,他在生父那一支失宠,反而在表叔处受到尊重,他有扬眉吐气,一雪前耻的感觉,故泪盈于睫。

  郭仕宏到翌年春季才逝世。

  他表现得很坚强,如常生活,每天傍晚都玩扑克牌,仍然每次都赢。

  程岭输了故意把脸色装得十分孤寡。

  一次郭仕宏不相信她是真输,要看她底牌,一掀开,果然是瞥脚牌,从此以后,郭氏不再怀疑。

  他辞世之后,程岭仍然每晚把一副牌放在桌子上。

  程雯问姐姐:“你猜郭先生是否相信他晚晚拿到好牌?”

  程岭笑,“有什么瞒得过他,有时他不去追究真相。”

  “多奇怪。”

  “再过些日子吧,长大以后你会明白。”

  “我已经长大了。”

  一日她自学校返来,怪叫着:“荒谬!荒谬!”扔下书包,涨红面孔,“今日我们全班去参观宰鱼场,我发觉宰鱼机器上刻铸着‘铁清人’宇样,那是什么意思?”

  彼时郭海珊正与程岭商议事宜,听到程雯愤慨震惊的语气,不禁笑出来。

  他解释:“机器未发明之前,此等腕剩粗重工夫都由华人担当,机器是金属制造,故称铁清人类铁支那人。”

  程雯瞪大双眼,“你不觉得是侮辱?”

  郭海珊轻轻说:“我当然知道这是侮辱。”

  “你没有异议,你不争取权益?”

  程岭劝道:“你先坐下来。”

  郭海珊摆摆手,“我一直在争取!”

  “我看不出来,你如何争取。”

  郭海珊答:“做得更好。”

  “我不明白。”

  “读书的读得更好,做生意的做得更好,日子有功,一定可以争取到应得的地位,发动义和拳是行不通的。”

  “同学们现在叫我铁清!”

  郭海珊说:“他们若有进一步行动,我自会替你出面。”

  程雯气呼呼走了。

  程岭笑,“来了整整两年才发觉有人歧视她,可见情况已经大大好转。”

  背后传来程霄的声音:“老师讶异地问我:‘你说英语怎么没有华人口音?’”

  郭海珊笑:“别多心,当是一种赞美。”

  程岭说:“对,我们说到哪里?”

  郭海珊提醒她:“你想捐笔款子到东方之家。”

  “是,还有一件事,我想向你要一个人,你记得那位吕文凯小姐?我想请她当秘书。”

  “呵,她。”

  “你有印象?”

  “有,举止谈吐均像洋姐,人很聪敏,我同你去说。”

  “海珊,我们有无办法寻访故人之墓?”

  “郭岱芳?”

  “正是。”

  “此刻大陆在搞一个庞大的运动,叫文化大革命,燃烧全国,恐怕不是进去的时候。”

  程岭惊骇,“又是什么呢?”

  “运动刚起来,仿佛是号召全国破旧立新。”

  “还能收粮食包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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