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 宗 诗 歌 境 界-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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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根据禅定修行的结果,勾画出独特的宇宙图式,提出了三千大千世界说。下至地狱,上至梵世界,各有一个太阳和月亮周遍流光所照的地方。如此的一千个世界称为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称为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称为大千世界。因一大千世界包含有小千、中千、大千三种千,合称为三千大千世界。宇宙是由无数的三千大千世界所构成的无限空间。三千大千世界无量无边,如微尘,如恒河沙数此处采用通行的看法。李商隐《安平公诗》“仰看楼殿撮清汉,坐视世界如恒沙”,正是佛教宇宙观的反映。宇宙旷远广袤,无边无际,没有空间的限量,在无限的空间里,有无限的森罗世界。所以,在佛典里,“恒沙”不但象征世界之多,而且象征世界之小。诗人之所以能获得这种感悟,是因为主体精神无限提升,高踞于宇宙人生的绝巅。此时俯视下界,一切的一切都微如尘烟。在佛教看来,诸法无常,诸相非相,动静来去,都是无常幻影。不但大小相状为空,就连微尘世界里的众生七情六欲也都是空的。山河大地已属微尘,而况尘中之尘;血肉身躯且归泡影,而况影外之影?非上上智,无了了心。正因为有这样的观照,李商隐《北青萝》才有“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的泯灭爱憎、心境澄明的超悟之境。有了“世界微尘里”的认识,就会鄙弃尘中之尘的世人,更会鄙弃世人卑微猥琐的七情六欲,从而获得泯除爱与憎的“上上智”。
禅定观照中的另一种感受是小大相即,破除分别。李商隐《题僧壁》“大去便应欺粟颗,小来兼可隐针锋”,便表现了芥子纳须弥的禅观。“小时正大,芥子纳于须弥;大时正小,海水纳于毛孔。”《华严策林》《维摩经·不可思议品》:“以须弥之高广纳芥子中,无所增灭,须弥山王本相如故,而四天王忉利诸天,不觉不知己之所入,唯应度者乃见须弥入芥子中,是名不可思议解脱法门。”大小相即的空间观念有助于破除大小相对的分别相,从而获得精神的澄明解脱。
佛教轮回观认为,人的生命不只是限于现在这一生,还有前生和后生。然而在禅宗那里,三世的观念已被超越。“如何是高峰独宿底人?”“夜半日头明,午时打三更。”《祖堂集》卷20《后鲁祖》什么是高踞悟之巅峰的禅者的体验?那就是深更半夜太阳溢目,日午时分响起报三更的梆鼓声!在当下的瞬间中,即已包蕴着永恒。李商隐《题僧壁》:“若信贝多真实语,三生同听一楼钟。”过去、现在、未来三世,都凝聚成当下的刹那,不可分辨,也毋庸去分别。在这一瞬间,超越了一切时空、因果。由于《题僧壁》“大去便应欺粟颗,小来兼可隐针锋”、“若信贝多真实语,三生同听一楼钟”表达了特殊的禅宗时空感受,因此陆昆曾称此诗:“义山事智玄法师多年,深入佛海,是篇最为了意。” 《集解》第1294引
2.不二禅观,何圆何缺
禅宗不二法门,超越了时空、圆缺、长短、是非、穷通、好恶、爱憎等一系列相对的物质现象和二元对峙的心理观念,从而使人获得澄明宁静的情感体证。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一轮圆月,往往能触发人们团圆、美满的联想和幸福、愉悦的感受,但以佛眼观之,诸法无常,诸相非相,圆缺只是相对的概念,圆缺均幻,悲喜皆空。善导一日与仰山玩月,仰山问:“这个月尖时圆相向什么处去?”善导说:“尖时圆相隐,圆时尖相在。”认为尖时圆相隐潜地存在,圆时尖相仍在圆中,尚是就知见而言。后来云岩说:“尖时圆相在,圆时尖相无。” 认为尖时虽不见圆相,而圆相不失;而月圆之时,尖相尚未形成。这仍是就知见而言。两位禅师的解释虽然不同,但都胶着于形象。后来道吾禅师说:“尖时亦不尖,圆时亦不圆!”《传灯》卷14《善导》这就超越了形象。因为尖圆的相状,只是相互对待而言。如果在尖时心中没有圆相与它对待,又何以知其为尖为圆?尖圆皆无自性,绝去相待,则尖无尖相,圆无圆相。这才是禅悟的境界。
李商隐以其对无常幻灭感的深刻体验,使他的思维超越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的情感生发模式,而达到了一种全新的情感体悟之境:“初生欲缺还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月》月亮初生未满时,我们常常盼望它圆盈;将满欲缺时,我们往往嗟叹它残缺。殊不知,即使是在它圆满的时候,也未必于人有情。世人习惯于把希望寄托在美好的将来,义山则透过一层,深刻地指出 “未必圆时即有情”——纵是追求实现,好梦成真,仍不免归于失望与幻灭!希望与失望相对而生,有了希望,就有了与之相对待的失望。人生充满了无休无止的希望,一个希望实现了,便会惘然若失,于是另一个更大的希望便取而代之… …人生像钟摆一样在希望与失望之间作无休无止的摆动。由此看来,月圆之时,甚至比将圆欲缺之时更为无情!因为将圆欲缺之时,还有希望;而已经圆满时,只有失望!所以月缺也好,月圆也罢,都不必心随境转,虚掷情感,而要感悟到圆缺皆幻,悲喜皆空。这与法眼宗开山祖师文益禅师的观牡丹诗名句“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在体物超悟上,是何其相似!“未容言语还分散,少得团圆足怨嗟。”《昨日》世人都知道分离值得怨嗟,而不知团圆更加值得怨嗟。因为诸法缘起,缘聚则合,缘散则离,有相聚就必有分离,相聚的本身就意味着分离,短暂无常的相聚只能益发令人伤感!所以应当超越聚会、离别的二元观念,扬弃聚欢、离悲的心理感受。诗人觉悟到,既然包括圆缺、聚离在内的万事万物都处在无常迁变中,就不妨用“坐忘”的禅学观照来进行超越,把握现境,随缘自适。
3.把握现境,随缘自适
传统佛教认为宇宙时间上是无限的,既有消有长而又无始无终。世界消长一周期中经历成住坏空四期。坏劫来到时,大火灾起,世界付之一炬。而在禅宗看来,瞬间即永恒,三生即刹那,对于悟者来说,当下的每一时刻即是永恒,即是过去、未来、现在,必须珍惜、把握。“年华若到经风雨,便是胡僧话劫灰。” 《寄恼韩同年二首》其一要把握有限的时光,充分啜饮生命的甘美,不要抛掷尺璧,等到世界末日的来临。“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 《杜工部蜀中离席》虽然“离群”是人生的普遍现象,是永动的无常之流,但在分别之际仍当依依恋惜。
飘转在无常之流中的人,应当用一种超越的态度来对待人生。在李商隐诗中,具体表现为对自然景物的静照观赏、对山村野趣的忘我流连。自然清景,对于红尘喧嚣的世人,具有净化心灵、抚平躁动的效用。受无常左右的凡夫俗子,蝉蜕红尘,就可以在大自然中获得审美观照。“坐忘疑物外,归去有帘间。”《朱槿花二首》其二坐忘,即是从现实人生的无常因果链上挣脱出来,直面审美对象,超功利,泯物我。这是源于庄子,后来被禅宗充分汲取高高标举的观照山水自然的方式。在这种物我俱泯、能所双忘的审美观照中,人的个体生命与整个宇宙自然融而为一,超越了因果、时空、得失、是非,不受任何现实关系的规定、束缚、限制。鸢飞鱼跃,花开叶落,都是无意识、无目的、无思虑,而主体也只有在坐忘——无心、无目的心境中,才可能感受到它的美。在这种心境下创作的诗歌,就自然而然地带上了禅意。《北青萝》:“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访而不遇,寒云路远,意境颇似韦应物“落叶满空山,何处觅行迹”。在禅宗那里,描绘禅的三种境界的第一境便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是象征寻找禅的本体而不得的情况。“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无意于说禅而暗合禅旨,天机凑泊。在这类诗中,情感恬淡自然,物象空灵静谧,弥漫着似雾似烟、幽远寒静、空灵澄澈的禅的氛围。《高松》:“高松出众木,伴我向天涯。客散初晴后,僧来不语时。”直契本源,廓尔忘言。同样,与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世俗人际关系相比,纯朴厚直、了无机心的田叟也能使诗人感受到返朴归真的禅意: “荷衰翁似有情,相逢携手绕村行。烧畲晓映远山色,伐树暝传深谷声。鸥鸟忘机翻浃洽,交亲得路昧平生。抚躬道直诚感激,在野无贤心自惊。”《赠田叟》
在瞬间即永恒的观照方式中,不论所处的是何种境界,只要以超越的襟怀来对待,便会在常人不堪忍受的苦境中,产生审美愉悦。《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本来,秋阴不散,引愁起恨,是触发相思的凄凉之景。但既然认识到“相思迢递隔重城”,认识到相思无益,不把期望寄托于将来的团聚,而是把注意力放到对现景的观照上,便会发现这是一个“无尘”的清幽雅洁之境,在清幽的境界中,沙沙似雨的枯荷声竟如同空谷足音令人欣慰。秋阴、枯荷、雨声这些物象,渐渐凸现了出来,展示着它们自身,默默地吐露着光华。这正是禅宗即事而真的现量境界。诗人欣慰地发现,秋阴能够延迟霜期,能够“留得枯荷听雨声”以慰相思寂寥,反而是一件妙事。黯淡的物象,由于诗人忘怀得失的静观,反而显现出亮丽温馨来。
由于对人生幻灭感有着刻骨铭心的体验,诗人对瞬间之美也表现出如火如荼的钟恋。《花下醉》:“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夜深后,更持红烛赏残花。”无常刹那,转瞬成空,花期短暂,诗人整整观赏了一天,意兴犹浓。酒醒神清时,纵然花已凋残,又何妨继续品赏。花开有花开的风情,花残有花残的韵致。且秉红烛赏残花,明日落红应满地。只有对美的幻灭有切骨入髓感受的人,才有如此香韵袅袅的情怀。
4.诗佛摩诘,情禅义山
在唐代诗人中,以禅入诗的代表人物是王维。两人的禅诗相比,有以下几个方面的不同:1从禅诗的内容方面看,王维的禅诗偏重于对天然静趣、山水清音的感悟,表现了自然界清幽、静谧、肃穆的情趣,和诗人任运自然、物我两忘的襟怀,透露着禅悦洒脱的高人风致。而李商隐的禅诗偏重于对世事无常、情感幻灭的体证,表现了对失落的咀嚼、对无常的反省、对执着的超越、对超越的执着,流漾着芳菲馥郁的诗人情怀。王维表达了禅宗潇洒绝尘、澄心静虑的一面,而李商隐表达的则是禅宗立处皆真、至情至性的一面。如果说王维是诗佛,那么李商隐则堪称情禅。2从诗境创造的角度看,王维禅诗创造了空灵浑融的艺术意境,花事问花,菊事问菊,他没有站在事物的外部,而是化成流水、行云、青苔、辛夷花的本身,物我浑一,神与物化。禅意的自然渗入,使得他的禅诗情、景、理、事水乳交融,禅味、禅趣、禅境,在似有似无间,可以神会,难以迹求,从而收到拈花一笑、令人寻味不尽的艺术效果,成为“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沧浪诗话·诗辨》的盛唐禅诗的极品。而李商隐往往直接采用禅语入诗,在意境的浑融上较王维略逊一筹。当然,在李商隐的作品中,也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诗篇,虽然只是凤毛麟角,却具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情感魅力,最负盛名的《锦瑟》即是其一。
5.锦瑟无端,禅情有迹
在李商隐诗中,《锦瑟》也颇有禅学意味:“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诗之所以脍炙千古,潜蕴着禅学韵味也是原因之一。这种禅学韵味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1色空观。禅宗教义的理论基础之一是佛教大乘空宗般若学。般若智要人们认识现实世界的虚妄,从而超越一切色相,达到彼岸净土。般若学认为,宇宙本体是空的,现实世界不过是种种虚幻现象的结集,人们所见的不过是些假相,而假相非相。《金刚经》:“如来说一切诸相,即是非相。”既无客观世界,也无与之对应的主观世界,“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锦瑟华年是时间的空,庄生梦蝶是四大的空,望帝鹃啼是身世的空,沧海遗珠是抱负的空,蓝玉生烟是理想的空,当时已惘然、追忆更难堪的“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