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台北人-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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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赶着说风凉话。难怪桂枝香叹息:是亲妹子才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呢。月月红——就算她年轻不懂事,可是他郑彦青就不该也跟了来胡闹了。他也捧了满满的一杯酒,咧着一口雪白的牙齿说道:夫人,我也来敬夫人一杯。他喝得两颧鲜红,眼睛烧得像两团黑火,一双带刺的马靴啪哒一声并在一起,弯着身腰柔柔的叫道:“夫人——。”
“这下该轮到我了,夫人。”程参谋立起身,双手举起了酒杯,笑吟吟的说道。
“真的不行了,程参谋。”钱夫人微俯着首,喃喃说道。
“我先干三杯,表示敬意,夫人请随意好了。”程参谋一连便喝了三杯,一片酒晕把他整张脸都盖了过去了。他的额头发出了亮光,鼻尖上也冒出几颗汗珠子来。钱夫人端起了酒杯,在唇边略略沾了一下。程参谋替钱夫人拈了一只贵妃鸡的肉翅,自己也夹了一个鸡头来过酒。
“嗳唷,你敬的是什么酒呀?”
对面蒋碧月站起来,伸头前去嗅了一下余参军长手里那杯酒,尖着嗓门叫了起来,余参军长正捧着上只与众不同的金色鸡缸杯在敬蒋碧月的酒。
“蒋小姐,这杯是‘通宵酒’哪。”余参军长笑嘻嘻的说道,他那张黑红脸早已喝得像猪肝似的了。“呀呀啐,何人与你们通宵哪!”蒋碧月把手一挥,操起戏白说道。
“蒋小姐,百花亭里还没摆起来,你先就‘醉酒’了。”赖夫人隔着桌子笑着叫道,客人们又一声哄笑起来,窦夫人也站了起来对客人们说道:“我们也该上场了,请各位到客厅那边宽坐去吧。”客人们都立了起来,赖夫人带头,鱼贯而入进到客厅里,分别坐下,几位男票友却走到那档屏风面前几张红木椅子就了座,一边调弄起管弦来。六个人,除了胡琴外,一个拉二胡,一个弹月琴,一个管小鼓拍板,另外两个人立着,一个擎了一对铙钹,一个手里却吊了一面大铜锣。
“夫人,那位杨先生真是把好胡琴,他的笛子,台湾还找不出第二个人呢,回头你听他一吹,就知道了。”程参谋指着那位操胡琴姓杨的票友,在钱夫人耳根下说道。钱夫人微微斜靠在一张单人沙发上,程参谋在她身旁一张皮垫矮圆凳上坐了下来。他又替钱夫人沏了一盅茉莉香片,钱夫人一面品着茶,一面顺着程参谋的手,朝那位姓杨的票友望去。那位姓杨的票友约莫五十上下,穿了一件古铜色起暗团花的熟罗长衫,面貌十分清瘦,一双手指修长,洁白得像十管白玉一般。他将一柄胡琴从布袋子里抽了出来,腿上垫上一块青搭布,将胡琴搁在上面,架上了弦弓,随便咐呀的调了一下。微微将头一垂,一扬手,猛地一声胡琴,便像抛线一般窜了起来,一段《夜深沉》,奏得十分清脆嘹亮。一奏毕,余参军长头一个便跳了起来叫了声:“好胡琴!”客人们便也都鼓起掌来。接着锣鼓齐鸣,奏出了一只《将军令》的上场牌子来。窦夫人也跟着满客厅一一去延请客人们上场演唱,正当客人们互相推让间,余参军长已经拥着蒋碧月走到胡琴那边,然后打起丑腔叫道:“启娘娘,这便是百花亭了。”蒋碧月双手捂着嘴,笑得前俯后仰,两只腕上几个扭花金镯子,铮铮锵锵的抖响着。客人们都跟着喝彩,胡琴便奏出了《贵妃醉酒》里的四平调。蒋碧月身也不转,面朝了客人便唱了起来,唱到过门的时候,余参军长跑出去托了一个朱红茶盘进来,上面搁了那只金色的鸡缺杯,一手撩了袍子,在蒋碧月跟前做了半跪的姿势,效那高力士叫道:
“启娘娘,奴婢敬酒。”蒋碧月果然装了醉态,东歪西倒的做出了种种身段,一个卧鱼弯下身去,用嘴将那只酒杯衔了起来,然后又把杯子当啷一声掷到地上,唱出了两句:
人生在世如春梦
且自开怀饮几盅
客人们早笑得滚做了一团,窦夫人笑得岔了气,沙着喉咙对赖夫人喊道:
“我看我们碧月今晚真的醉了!”
赖夫人笑得直用绢子揩眼泪,一面大声叫道:
“蒋小姐醉了倒不要紧,只是莫学那杨玉环又去喝一缸醋就行了。”
客人们正在闹着要蒋碧月唱下去,蒋碧月却摇摇摆摆的走了下来,把那位徐太太给抬了上去,然后对客人们宣布道:
“‘赏心乐事’的昆曲台柱来给我们唱《游园》了,回头再请另一位昆曲皇后梅派正宗传人——钱夫人来接唱《惊梦》。”
钱夫人赶忙抬起了头来,将手里的茶杯搁到左边的矮几上,她看见徐太太已经站到了那档屏风前面,半背着身子,一只手却扶在插笙萧的那只乌木架上。她穿了一身净黑的丝绒旗袍,脑后松松的缩了一个贵妇髻,半面脸微微向外,莹白的耳垂露在发外,上面吊着一丸翠绿的坠子。客厅里几只喇叭形的座灯像数道注光,把徐太太那窈窕的身影,溺溺娜娜的推送到那档云母屏风上去。
“五阿姐,你仔细听听,看看徐太太的《游园》跟你唱的可有个高下。”
蒋碧月走了过来,一下子便坐到了程参谋的身边,伸过头来,一只手拍着钱夫人的肩,悄声笑着说道。
“夫人,今晚总算我有缘,能领教夫人的‘昆腔’了。”
程参谋也转过头来,望着钱夫人笑道。钱夫人睇着蒋碧月手腕上那几只金光乱窜的扭花镯子,她忽然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一股酒意涌上了她的脑门似的,刚才灌下去的那几杯花雕好像渐渐着力了,她觉得两眼发热,视线都有点朦胧起来。蒋碧月身上那袭红旗袍如同一团火焰,一下子明晃晃的烧到了程参谋的身上,程参谋衣领上那几枚金梅花,便像火星子般,跳跃了起来。蒋碧月的一双眼睛像两丸黑水银在她醉红的脸上溜转着,程参谋那双细长的眼睛却眯成了一条缝,射出了逼人的锐光,两张脸都向着她,一齐咧着整齐的白牙,朝她微笑着,两张红得发油光的面靥渐渐的靠拢起来,凑在一块儿,咧着白牙,朝她笑着。笛子和洞萧都鸣了起来,笛音如同流水,把靡靡下沉的萧声又托了起来,送进《游园》的《皂罗袍》中去——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杜丽娘唱的这段“昆腔”便算是昆曲里的警句了。连吴声豪也说:钱夫人,您这段《皂罗袍》便是梅兰芳也不能过的。可是吴声豪的笛子却偏偏吹得那么高(吴师傅,今晚让她们灌多了,嗓子靠不住,你换支调门儿低一点儿的笛子吧。)吴声豪说,练嗓子的人,第一要忌酒;然而月月红十七却端着那杯花雕过来说道:姐姐,我们姐妹俩儿也来干一杯。她穿得大金大红的,还要说:姐姐,你不赏脸。不是这样说,妹子,不是姐姐不赏脸,实在为着他是姐姐命中的冤孽。瞎子师娘不是说过:荣华富贵——蓝田玉,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冤孽啊。他可不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懂吗?妹子,冤孽。然而他也捧着酒杯过来叫道:夫人。他笼着斜皮带,戴着金亮的领章,腰干扎得挺细,一双带白铜刺的长筒马靴乌光水滑的啪哒一声靠在一起,眼皮都喝得泛了桃花,却叫道:夫人。谁不知道南京梅园新村的钱夫人呢?钱鹏公,钱将军的夫人啊。钱鹏志的夫人。钱鹏志的随从参谋。钱将军的夫人。钱将军的参谋。钱将军。难为你了,老五,钱鹏志说道,可怜你还那么年轻。然而年轻人哪里会有良心呢?瞎子师娘说,你们这种人,只有年纪大的才懂得疼惜啊。荣华富贵——只可惜长错了一根骨头。懂吗?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钱将军的夫人。钱将军的随从参谋。将军夫人。随从参谋。冤孽,我说。冤孽,我说。(吴师傅,换枝低一点儿的笛子吧,我的嗓子有点不行了。哎,这段《山坡羊》。)
没乱里春情难遣
蓦地里怀人幽怨
则为俺生小婵娟
栋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
俺的睡情谁见
那团红火焰又熊熊的冒了起来了,烧得那两道飞扬的眉毛,发出了青湿的汗光。两张醉红的脸又渐渐的靠拢在一处,一齐咧着白牙,笑了起来。笛子上那几根玉管子似的手指,上下飞跃着。那袭袅袅的身影儿,在那档雪青的云母屏风上,随着灯光,仿仿佛佛的摇曳起来。笛声愈来愈低沉,愈来愈凄咽,好像把杜丽娘满腔的怨情都吹了出来似的。杜丽娘快要入梦了,柳梦梅也该上场了。可是吴声豪却说,“惊梦”里幽会那一段,最是露骨不过的。(吴师傅,低一点儿吧,今晚我喝多了酒。)然而他却偏捧着酒杯过来叫道:夫人。他那双乌光水滑的马靴啪哒一声靠在一处,一双白铜马刺扎得人的眼睛都发疼了。他喝得眼皮泛了桃花,还要那么叫道:夫人。我来扶你上马,夫人,他说道,他的马裤把两条修长的腿子绷得滚圆,夹在马肚子上,像一双钳子。他的马是白的,路也是白的,树干子也是白的,他那匹白马在猛烈的太阳底下照得发了亮。他们说:到中山陵的那条路上两旁种满了白桦树。他那匹白马在桦树林子里奔跑起来,活像一头麦秆丛中乱窜的白兔儿。太阳照在马背上,蒸出了一缕缕的白烟来。一匹白的。一匹黑的——两匹马都在淌着汗。而他身上却沾满了触鼻的马汗。他的眉毛变得碧青,眼睛像两团烧着了的黑火,汗珠子一行行从他额上流到他鲜红的颧上来。太阳,我叫道。太阳照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那些树干子,又白净,又细滑,一层层的树皮都卸掉了,露出里面赤裸裸的嫩肉来。他们说:那条路上种满了白桦树。太阳,我叫道,太阳直射到人的眼睛上来了。于是他便放柔了声音唤道:夫人。钱将军的夫人。钱将军的随从参谋。钱将军的——老五,钱鹏志叫道,他的喉咙已经咽住了。老五,他暗哑的喊道,你要珍重吓。他的头发乱得像一丛枯白的茅草,他的眼睛坑出了两只黑窟窿,他从白床单下伸出他那只瘦黑的手来,说道,珍重吓,老五。他抖索索的打开了那只描金的百宝匣儿,这是祖母绿,他取出了第一层抽屉。这是猫儿眼。这是翡翠叶子。珍重吓,老五,他那乌青的嘴皮颤抖着,可怜你还这么年轻。荣华富贵——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冤孽,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你听我说,妹子,冤孽呵。荣华富贵——可是我只活过那么一次。懂吗?妹子,他就是我的冤孽了。荣华富贵——只有那一次。荣华富贵——我只活过一次。懂吗?妹子,你听我说,妹子。姐姐不赏脸,月月红却端着酒过来说道,她的眼睛亮得剩了两泡水。姐姐到底不赏妹子的脸,她穿得一身大金大红的,像一团火一般,坐到了他的身边去。(吴师傅,我喝多了花雕。)
迁延,这衷怀哪处言
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就在那一刻,泼残生——就在那一刻,她坐到他身边,一身大金大红的,就是那一刻,那两张醉红的面孔渐渐的凑拢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完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除问天——(吴师傅,我的嗓子。)完了,我的喉咙,摸摸我的喉咙,在发抖吗?完了,在发抖吗?天——(吴师傅,我唱不出来了。)天——完了,荣华富贵——可是我只活过一次,——冤孽、冤孽、冤孽——天(吴师傅,我的嗓子。)——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哑掉了——天——天——天——
“五阿姐,该是你‘惊梦’的时候了。”蒋碧月站了起来,走到钱夫人面前,伸出了她那一双戴满了扭花金丝镯的手臂,笑吟吟的说道。
“夫人——”程参谋也立了起来,站在钱夫人跟前,微微倾着身子,轻轻的叫道。
“五妹妹,请你上场吧。”窦夫人走了过来,一面向钱夫人伸出手说道。
锣鼓笙萧一齐鸣了起来,奏出了一只《万年欢》的牌子。客人们都倏地离了座,钱夫人看见满客厅里都是些手臂交挥拍击,把徐太太团团围在客厅中央,笙萧管笛愈吹愈急切,那面铜锣高高的举了起来,敲得金光乱闪。
“我不能唱了。”钱夫人望着蒋碧月,微微摇了摇两下头,喃喃说道。
“那可不行,”蒋碧月一把捉住了钱夫人的双手,“五阿姐,你这位名角儿今晚无论如何逃不掉的。”
“我的嗓子哑了。”钱夫人突然用力摔开了蒋碧月的双手,嗄声说道,她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头上来了似的,两腮滚热,喉头好像让刀片猛割了一下,一阵阵的刺痛起来,她听见窦夫人插进来说:
“五妹妹不唱算了——余参军长,我看今晚还是你这位黑头来压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