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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部分

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下册)-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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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母亲动身到法国去,我在学校里住读,她来看我,我没有任何惜
别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兴,事情可以这样光滑天痕迹地度过,一点麻烦也
没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里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
校门,我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远远望着那关闭了红铁门,还是漠然,但
渐渐地觉到这种情形下眼泪的需要,于是眼泪来了,在寒风中大声抽噎着,
哭给自己看。

母亲走了,但是姑姑的家里留有母亲的空气,纤灵的七巧板桌子,轻柔
的颜色,有些我所不大明白的可爱的人来来去去。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
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都在这里了。因此对于我,精神上与物质上的
善,向来是打成一片的,不是像一般青年所想的那样灵肉对立,时时要起冲
突,需要痛苦的牺牲。

另一方面有我父亲的家,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鸦片,教我弟弟做“汉
高祖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像拜火教的波斯人,
我把世界强行分作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我父亲这一边
的必定是不好的,虽然有时候我也喜欢。我喜欢鸦片的云雾,雾一样的阳光,
屋里乱摊着小报,(直到现在,大叠的小报仍然给我一种回家的感觉。)看
着小报,和我父亲谈谈亲戚间的笑话——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时候
他喜欢我。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

在前进的一方面我有海阔天空的计划,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有
一个时期我想学画卡通影片,尽量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美国去。我要比林
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
种干脆利落的生活。

然而来了一件结结实实的,真的事。我父亲要结婚了。我姑姑初次告诉


我这消息,是在夏夜的小阳台上。我哭了,因为看过太多的关于后母的小说,
万万没想到会应在我身上。我只有一个迫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
发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栏杆上,我必定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
一了百了。

我后母也吸鸦片。结了婚不久我们搬家到一所民初式样的老洋房里去,
本是自己的产业,我就是在那房子里生的。房屋里有我们家的太多的回忆,
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整个的空气有点模糊。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磕睡,阴
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
异的世界。而在阴阳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
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

我住在学校里,很少回家,在家里虽然看到我弟弟与年老的“何干”受
磨折,非常不平,但是因为实在难得回来,也客客气气敷衍过去了。我父亲
对于我的作文很得意,曾经鼓励我学做诗。一共做过三首七绝,第二首咏“夏
雨”有两句经先生浓圈密点,所以我也认为很好了:“声如羯鼓催花发,带
雨莲开第一枝。”第三首咏花木兰,太不像样,就没有兴致再学下去了。

中学毕业那年,母亲回国来,虽然我并没觉得我的态度有显著的改变,
父亲却觉得了。对于他,这是不能忍受的,多少年来跟着他,被养活,被教
育,心却在那一边。我把事情弄得更糟,用演说的方式向他提出留学的要求,
而且吃吃艾艾,是非常坏的演说。他发脾气,说我受了人家的挑唆。我后母
当场骂了出来,说:“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
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

沪战发生,我的事暂且搁下了。因为我们家邻近苏州河,夜间听见炮声
不能入睡,所以到我母亲处住了两个礼拜。回来那天,我后母问我:“怎么
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我说我向父亲说过了。她说“噢,对父亲说
了!你眼睛里哪儿还有我呢?”她刷地打了我一个嘴巴,我本能地要还手,
被两个老妈子赶过来拉住了。我后母一路锐叫着奔上楼去:“她打我!她打
我!”在这一刹那间,一切都变得非常明晰,下着百叶窗的暗沉沉的餐室,
饭已经开上桌子,没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我父
亲趿着拖鞋,啪达啪达冲下楼来,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还打人!
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觉得我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
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还揪住我的
头发一阵踢,终于被人拉开。我心里一直很清楚,记起我母亲的话:“万一
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去总是你的错。”所以也没有想抵抗。他上
楼去了,我立起来走到浴室里照镜子,看我身上的伤,脸上的红指印,预备
立刻报巡捕房去。走到大门口,被看门的巡警拦住了说:“门锁着呢,钥匙
在老爷那儿。”我试着撒泼,叫闹踢门,企图引起铁门外岗警的注意,但是
不行,撒泼不是容易的事。我回到这里来,我父亲又炸了,把一只大花瓶向
我头上掷来,稍微歪了一歪,飞了一房的碎瓷。他走了之后,何干向我哭,
说:“你怎么会弄到这样的呢?”我这时候才觉得满腔冤屈,气涌如山地哭
起来,抱着她哭了许久。然而她心里是怪我的,因为爱惜我,她替我胆小,
怕我得罪了父亲,要苦了一辈子;恐惧使她变得冷而硬。我独自在楼下一间
空房里哭了一整天,晚上就在红木炕床上睡了。

第二天,我姑姑来说情,我后母一见她便冷笑:“是来捉鸦片的么?”
不等她开口我父亲便从烟铺上跳起来劈头打去,把姑姑也打伤了,进了医院。


没有去报捕房,因为太丢我们家的面子。

我父亲扬言说要用手枪打死我。我暂时被监禁在空房里。我生在里面的
这座房屋忽然变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黑影中现出青白的粉墙,片面的,
癫狂的。

Beverley Nichols 有一句诗关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着月
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

我也知道我父亲决不能把我弄死,不过关几年,等我放出来的时候已经
不是我了。数星期内我已经老了许多年。我把手紧紧捏着阳台上的木栏杆,
仿佛木头上可以榨出水来。头上是赫赫的蓝天,那时候的天是有声音的,因
为满天的飞机。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

何干怕我逃走,再三叮嘱:“千万不可以走出这扇门呀!出去了就回不
来了。”然而我还是想了许多脱逃的计划,《三剑客》、《基度山恩仇记》
一齐到脑子里来了。记得最清楚的是《九尾龟》里章秋谷的朋友有个恋人,
用被单结成了绳子,从窗户里缒了出来。我这里没有临街的窗,惟有从花园
里翻墙头出去。靠墙倒有一个鹅棚可以踏脚,但是更深人静的时候,惊动两
只鹅,叫将起来,如何是好?

花园里养着呱呱追人啄人的大白鹅,唯一的树木是高大的白玉兰,开着
极大的,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了,大白花一年开
到头。从来没有那样邋遢丧气的花。

正在筹划出路,我生了沉重的痢疾,差一点死了。我父亲不替我请医生,
也没有药。病了半年,躺上看着秋冬的淡青的天,对面的门楼上挑起灰石的
鹿角,底下累累两排小石菩萨——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朝,哪一代。。朦胧
地生在这所房子里,也朦胧地死在这里么?死了就在园子里埋了。

然而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也倾全力听着大门每一次开关,巡警咕滋
咖滋抽出锈涩的门闩,然后呛啷啷一声巨响,打开了铁门。在梦里也听见这
声音,还有通天门的一条煤屑路,脚步下沙子的吱吱叫。即使因为我病在床
上他们疏了防,能够无声地溜出去么?

一等到我可以扶墙摸壁行走,我就预备逃。先向何干套口气打听了两个
巡警换班的时间,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远镜看清楚了黑路上没有人,
挨着墙一步一步摸到铁门边,拨去门闩,开了门,把望远镜放在牛奶箱上,
闪身出去。——当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没有风,只是阴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
街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但是多么可亲的世界啊!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
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远的地方和一个黄包车夫讲
起价钱来了——我真的高兴我还没忘了怎样还价。真是发了疯呀!随时可以
重新被抓进去。事过境迁,方才觉得那惊险中的滑稽。

后来知道何干因为犯了和我同谋的嫌疑,大大的被带累。我后母把我一
切的东西分着给了人,只当我死了。这是我那个家的结束。

我逃到母亲家,那年夏天我弟弟也跟着来了,带了一双报纸包着的篮球
鞋,说他不回去了。我母亲解释给他听她的经济力量只能负担一个人的教养
费,因为无法收留他。他哭了,我在旁边也哭了。后来他到底回去了,带着
那双篮球鞋。

何干偷偷摸摸把我小时的一些玩具私运出来给我做纪念,内中有一把白
象牙骨子淡绿鸵鸟毛摺扇,因为年代久了,一扇便掉毛,漫天飞着,使人咳
呛下泪。至今回想到我弟弟来的那天,也还有类似的感觉。


我补书预备考伦敦大学。在父亲家里孤独惯了,骤然想学做人,而且是
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难。同时看得出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
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我也怀疑着。常常我一个人在公寓
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
向着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
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这时候,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了。

考进大学,但是因为战事,不能上英国去,改到香港,三年之后又因为
战事,书没读完就回上海来。公寓里的家还好好的在那里,虽然我不是那么
绝对地信仰它了,也还是可珍惜的。现在我寄住在旧梦里,在旧梦里做着新
的梦。

写到这里,背上吹的风有点冷了,走去关上玻璃门,阳台上看见毛毛的
黄月亮。

古代的夜里有更鼓,现在有卖馄饨的梆子,千年来无数人的梦的拍板,
“托、托、托、托”。——可爱又可哀的年月呵!

一九四四年七月

独特的感受复杂的亲情

——《私语》导读

《私语》是张爱玲的自传性散文。作品的视角很独特,它重在揭示作者
的内心世界,写了作者“下意识的一部分”。在写作过程中作者很少作理性
的分析,没有明确的归结。文章写的是作者从小到大对生活的感受、感觉,
它是作者心路历程的表述。在《私语》中,作者写了她对几个家的感受,对
颜色的直觉、对男女平等问题的感悟、几次哭泣的悲苦心绪。虽零零碎碎但
却深入细腻地表达了真情实感,让读者看到了一个未成年人的欢愉与甜美、
惶惑与酸楚。

读着《私语》,我们不禁联想起作品中涉及到不少儿时回忆的散文大家
冰心。她们是那样的不同。冰心回忆的大都是美好的往事,写出了对世事的
热爱与眷恋,而张爱玲的《私语》对往事的回忆却更多地掺杂了无奈、惆怅
与哀怨。在冰心笔下倍受赞颂、常写常新的“母爱”,在张爱玲的笔下却黯
然失色。张爱玲不动声色地撕去了罩在亲情关系上的美丽面纱,暴露出世界
上存在着的另一种父母与孩子间的真实关系。作者直言不讳地写了父亲对她
的冷酷无情。父亲养育她,为的是得到她的感情回报,一旦发现她有离心离
德的苗头,就找个借口将她往死里打。她的母亲也不是冰心笔下那种宗教式
的、无条件地爱着儿女的一切的母亲。张爱玲写道,母亲确实为她作了许多
牺牲,不过母亲也“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她还渐渐感到“母
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了”。从这些话语中透露出来的感情色彩显然与冰心对
母亲的挚爱不同。

这篇散文随机地写出了作者隐秘世界的一部分。读者可以从中读到了许
多心腹话,从而了解作者,了解人生。


(王卫东)


白鹅

丰子恺

抗战胜利后八个月零十天,我卖脱了三年前在重庆沙坪坝庙湾地方自建
的小屋,迁居城中去等候归舟。

除了托庇三年的情感以外,我对这小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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