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下册)-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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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罢?我不预备装模作样把我这里所要说的当做郑重的秘密,但是这篇文章
因为是被编辑先生催逼着,仓促中写就的,所以有些急不择言了,所写的都
是不必去想它,永远在那里的,可说是下意识的一部分背景。就当它是在一
个“月落如金盆”的夜晚,有人嘁嘁切切絮絮叨叨告诉你听的罢!
今天早上房东派了人来测量公寓里热水汀管子的长度,大约是想拆下来
去卖。我姑姑不由得感慨系之,说现在的人起的都是下流的念,只顾一时,
这就是乱世。
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然而我对于我姑姑的家却有一种天
长地久的感觉。我姑姑与我母亲同住多年,虽搬过几次家,而且这些时我母
亲不在上海,单剩下我姑姑,她的家对于我一直是一个精致完全的体系,无
论如何不能让它稍有毁损。前天我打碎了桌面上一块玻璃,照样赔一块要六
百元,而我这两天刚巧破产,但还是急急的把木匠找了来。
近来不知为什么特别有打破东西的倾向,(杯盘碗匙向来不算数,偶尔
我姑姑砸了把茶杯,我总是很高兴地说:“轮到姑姑砸了!”)上次急于到
阳台上收衣裳,推玻璃门推不开,把膝盖在门上一抵,豁朗一声,一块玻璃
粉碎了,膝盖上只擦破一点皮,可是流下血来,直溅到脚面上,搽上红药水,
红药水循着血痕一路流下去,仿佛吃了大刀王五的一刀似的。给我姑姑看,
她弯下腰去,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关切地问起玻璃,我又去配了一块。
因为现在的家于它的本身是细密完全的,而我只是在里面撞来撞去打碎
东西,而真的家应当是合身的,随着我生长的,我想起我从前的家了。
第一个家在天津。我是生在上海的,两岁的时候搬到北方去。北京也去
过,只记得被佣人抱来抱去,用手去揪她颈项上松软的皮——她年纪逐渐大
起来,颈上的皮逐渐下垂;探手到她颔下,渐渐有不同的感觉了。小时候我
脾气很坏,不耐烦起来便抓得她满脸的血痕。她姓何,叫“何干”。不知是
哪里的方言,我们称老妈子为什么干什么干。何干很像现在时髦的笔名:“何
若”,“何之”,“何心”。
有一本萧伯纳的戏:《心碎的屋》,是我父亲当初买的。空白上留有他
的英文题识:
“天津、华北。
一九二六。三十二号路六十一号。
提摩太·C·张。”
我向来觉得在书上郑重地留下姓氏,注明年月,地址,是近于罗唆无聊,
但是新近发现这本书上的几行字,却很喜欢,因为有一种春日迟迟的空气,
像我们在天津的家。
院子里有个秋千架,一个高大的丫头,额上有个疤,因而被我唤做“疤
丫丫”的,某次荡秋千荡到最高处,唿地翻了过去。后院子里养着鸡,夏天
中午我穿着白地小红桃子纱短衫红裤子,坐在板凳上,喝完满满一碗淡绿色、
涩而微甜的六一散,看一本谜语书,唱出来,“小小狗,走一走,咬一口。”
谜底是剪刀。还有一本是儿歌选,其中有一首描写最理想的半村半郭的隐居
生活,只记得一句“桃枝桃叶作偏房,”似乎不大像儿童的口吻了。
天井的一角架着个青石砧;有个通文墨、胸怀大志的男底下人时常用毛
笔蘸了水在那上面练习写大字。这人瘦小清秀,讲三国志演义给我听,我喜
欢他,替他取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叫“毛物”。毛物的两个弟弟就叫“二
毛物”“三毛物”。毛物的妻叫“毛物新娘子”,简称“毛娘”。毛娘生着
红扑扑的鹅蛋脸,水眼睛,一肚子“孟丽君女扮男装中状元”,是非常可爱
的然而心计很深的女人,疤丫丫后来嫁了三毛物,很受毛娘的欺负。当然我
那时候不懂这些,只知道他们是可爱的一家。他们是南京人,因此我对南京
的小户人家一直有一种与事实不符的明丽丰足的感觉。以后他们脱离我们
家,开了个杂货铺子,女佣领了我和弟弟去照顾他们的生意,努力地买了几
只劣质的彩花热水瓶,在店堂楼上吃了茶,和玻璃罐里的糖果,还是有一种
丰足的感觉。然而他们的店终于蚀了本,境况极窘。毛物的母亲又怪两个媳
妇都不给她添孙子,毛娘背地里抱怨说谁教两对夫妇睡在一间房里,虽然床
上有帐子。
领我弟弟的女佣唤做“张干”,裹着小脚,伶俐要强,处处占先。领我
的“何干”,因为带的是个女孩子,自觉心虚,凡事都让着她。我不能忍耐
她的重男轻女的论调,常常和她争起来,她就说:“你这个脾气只好在独家
村!希望你将来嫁得远远的——弟弟也不要你回来!”她能够从抓筷子的手
指的地位上预卜我将来的命运,说:“筷子抓得近,嫁得远。”我连忙把手
指移到筷子的上端去,说:“抓得远呢?”她道:“抓得远当然嫁得远。”
气得我说不出话来。张干使我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问题,我要锐意图强,
务必要胜过我弟弟。
我弟弟实在不争气,因为多病,必须扣着吃,因此非常的馋,看见人嘴
里动着便叫人张开嘴让他看看嘴里可有什么。病在床上,闹着要吃松子糖—
—松子仁春成粉,搀入冰糖屑——人们把糖里加了黄连汁,喂给他,使他断
念,他大哭,把只拳头完全塞到嘴里去,仍然要。于是他们又在拳头上搽了
黄连汁。他吮着拳头,哭得更惨了。
松子糖装在金耳的小花瓷罐里。旁边有黄红的蟠桃式瓷缸,里面是痱子
粉。下午的阳光照到了磨白了的旧梳妆台上。有一次张干买了个柿子放在抽
屉里,因为太生了,先收在那。隔两天我就去开抽屉看看,渐渐疑心张干是
否忘了它的存在,然而不能问她,由于一种奇异的自尊心。日子久了,柿子
烂成一胞水。我十分惋惜,所以至今还记得。
最初的家里没有我母亲这个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为她很早就不在
那里了。有她的时候,我记得每天早上女佣把我抱到她床上去,是铜床,我
爬在方格子青锦被上,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诗。她才醒过来总是不甚快乐
的,和我玩了许久方才高兴起来。我开始认字块,就是伏在床边上,每天下
午认两个字之后,可以吃两块绿豆糕。
后来我父亲在外面娶了姨奶奶,他要带我到小公馆去玩,抱着我走到后
门口,我一定不肯去,拼命扳住了门,双脚乱踢,他气得把我横过来打了几
下,终于抱去了。到了那边,我又很随和地吃了许多糖。小公馆里有红木家
具,云母石心子的雕花圆桌上放着高脚银碟子,而且姨奶奶敷衍得我很好。
我母亲和我姑姑一同出洋去,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绿衣绿裙
上面钉有抽搐发光的小片子。佣人几次来催说已经到了时候了,她像是没听
见,他们不敢开口了,把我推上前去,叫我说:“婶婶,时候不早了。”(我
算是过继给另一房的,所以称叔叔婶婶。)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里
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无穷尽的颠波悲恸。
我站在竹床前面看着她,有点手足无措,又没有教给我别的话,幸而佣
人把我牵走了。
母亲去了之后,姨奶奶搬了进来。家里很热闹,时常有宴会,叫条子,
我躲在帘子背后偷看,尤其注意同坐在一张沙发椅上的十六七岁的两姊妹,
打着前刘海,穿着一样的玉色袄裤,雪白的偎倚着,像生在一起似的。
姨奶奶不喜欢我弟弟,因此一力抬举我,每天晚上带我到起士林去看跳
舞。我坐在桌子边,面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齐眉毛。然而我把那一块全吃
了,在那微红的黄昏里渐渐盹着,照例到三四点钟,背在佣人背上回家。
家里给弟弟和我请了先生,是私塾制度,一天读到晚,在傍晚的窗前摇
摆着身子。读到“太王事獯于,”把它改为“太王嗜熏鱼”方才记住了。那
一个时期,我时常为了背不出书而烦恼,大约是因为年初一早上哭过了,所
以一年哭到头。——年初一我预先嘱咐阿妈天明就叫我起来看他们迎新年,
谁知他们怕我熬夜辛苦了,让我多睡一会,醒来时鞭炮已经放过了。我觉得
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我没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
来,最后被拉了起来,坐在小藤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时候,还是哭—
—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
姨奶奶住在楼下一间阴暗杂乱的大房里,我难得进去,立在父亲烟炕前
背书。姨奶奶也识字,教她自己的一个侄儿读“池中鱼,游来游去”,恣意
打他,他的一张脸常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她把我父亲也打了,用痰盂砸破
他的头,于是族里有人出面说话,逼着她走路。我坐在楼上的窗台上,看见
大门里缓缓出来两辆塌车,都是她带走的银器家生。仆人们说:“这下子好
了!”
我八岁那年到上海来,坐船经过黑水洋绿水洋,仿佛的确是黑的漆黑,
绿的碧绿,虽然从来没在书里看到海的礼赞,也有一种快心的感觉。睡在船
舱里读着早已读过多次的《西游记》,《西游记》里只有高山与红热的尘沙。
到上海,坐在马车上,我是非常侉气而快乐的,粉红地子的洋纱衫裤上
飞着蓝蝴蝶。我们住着很小的石库门房子,红油板壁。对于我,那也有一种
紧紧的朱红的快乐。
然而我父亲那时候打了过度的吗啡针,离死很近了。他独自坐在阳台上,
头上搭一块湿手巾,两目直视,檐前挂下了牛筋强索那样的粗而白的雨。哗
哗下着雨,听不清楚嘴里喃喃说些什么,我很害怕了。
女佣告诉我应当高兴,母亲要回来了。母亲回来的那一天我吵着要穿上
我认为最俏皮的小红袄,可是她看见我第一句话就说:“怎么给她穿这样小
的衣服?”不久我就做了新衣,一切都不同了。我父亲痛悔前非,被送到医
院里去。我们搬到一所花园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家里陡然添了
许多蕴藉华美的亲戚朋友。我母亲和胖伯母并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出电影里
的恋爱表演,我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
我写信给天津的一个玩伴,描写我们的新屋,写了三张信纸,还画了图
样。没得到回信——那样的粗俗的夸耀,任是谁也要讨厌罢?家里的一切我
都认为是美的顶巅。蓝椅套配着旧的玫瑰地毯,其实是不甚谐和的,然而我
喜欢它,连带的也喜欢英国,因为英格兰三个字使我想起蓝天下的小红房子,
而法兰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瓷砖,沾着生发油的香。母亲告诉我英国
是常常下雨的,法国是晴朗,可是我没法矫正我最初的印象。
我母亲还告诉我画图的背景最得避忌红色,背景看上去应当有相当的距
离,红的背景总觉得近在眼前。但是我和弟弟的卧室墙壁就是那没有距离的
橙红色,是我选择的,而且我画小人也喜欢给画上红的墙,温暖而亲近。
画图之外我还弹钢琴,学英文,大约生平只有这一个时期是具有洋式淑
女的风度的。此外还充满了优裕的感伤。看到书里夹的一朵花,听我母亲说
起它的历史,竟掉下泪来。我母亲见了就向我弟弟说:“你看姊姊不是为了
吃不到糖而哭的!”我被夸奖着,一高兴,眼泪也干了,很不好意思。
《小说月报》上正登着老舍的《二马》,杂志每月寄到了,我母亲坐在
抽水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读出来,我靠在门框上笑。所以到现在我还是
喜欢《二马》,虽然老舍后来的《离婚》《火车》全比《二马》好得多。
我父亲把病治好之后,又反悔起来,不拿出生活费,要我母亲贴钱,想
把她的钱逼光了,那时她要走也走不掉了。他们剧烈地争吵着,吓慌了的仆
人们把小孩拉了出去,叫我们乖一点,少管闲事。我和弟弟在阳台上静静骑
着三轮的小脚踏车,两人都不做声,晚春的阳台上,挂着绿竹帘子,满地密
条的阳光。
父母终于协议离婚。姑姑和父亲一向也是意见不合的,因此和我母亲一
同搬走了,父亲移家到一所巷堂房子里。(我父亲对于“衣食住”向来都不
考究,单只注意到“行”,惟有在汽车上舍得花点钱。)他们的离婚,虽然
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是表示赞成的,心里自然也惆怅,因为那红的蓝的家
无法维持下去了。幸而条约上写明了我可以常去看母亲。在她的公寓里第一
次见到生在地上的瓷砖浴盆和煤气炉子,我非常高兴,觉得安慰了。
不久我母亲动身到法国去,我在学校里住读,她来看我,我没有任何惜
别的表示,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