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下册)-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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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脸上的眼泪。我吃着,谈着,睡着,在无聊的空闲中浪费我的光阴——
像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说是有生命?在我,若得不到丰富的、充实的生命,
那么活着与死亡又有什么区别?”
怪物想了想,仍然摇头说:“我怕你会永远得不到你所追求的东西。或
许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东西。”
我在它那张难看的脸上见到一丝同情了。我说:
“不会没有,我在书上见过。”
“你这傻子,你居然相信书?”
“我相信,因为书上写得明白,讲得有道理。”
怪物叹息地摇摆着头:“你这顽强的人,我劝你立刻回头走。你不知道
前面路上还有些什么东西等着你。”
“我知道,但是我还要往前走。”
“你应该仔细想一下。”
“你为什么这样不惮烦地阻止我?我同你并不认识。我甚至不知道你的
名字。告诉我,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已经有很久没有人提起我的名字了,我自己也差不多忘记了它。现在
我告诉你:我是龙,我就是龙。”
我吃了一惊。我望着那张古怪的脸。
“你是龙,怎么会躺在泥沼中?据我所知,龙是水中之王,应该住在大
海里。你为什么又不能乘雷上天?”我疑惑地问道。这时天空响起一声巨雷,
因此我才有后一句话。我看看它的身子,黄黑色的污泥盖住了它的胸腹和尾
巴。泥水沸腾似地在发泡,从水面不断地冒起来难闻的臭气。
龙沉默着,它似乎努力在移动身子。但是身子被泥污粘着、盖着、压着,
不能够动弹。它张开嘴哀叫一声,两颗大的泪珠从眼里掉下来。
它哭了!我惶恐地望着它的头,我想,这和我在图画上看见的龙头完全
不像,它一定对我说了假话。它不是龙。
“我也是为了追求丰富的生命才到这里来的。”它止了泪开始叙述它的
故事。它的话是我完全料不到的。这对我是多大的惊奇!
“我和你一样,也不愿意在无聊的空闲中浪费我的光阴。我不愿意在别
的水族的痛苦上面安放我的幸福宝座,我才抛弃龙宫,离开大海,去追求你
所说的那丰富的、充实的生命。我不愿意活着只为自己,我立志要做一些帮
助同类的事情。我飞上天空,我又不愿终日与那些飘浮变化的云彩为伍,也
不愿高居别的水族之上,我便落下地来。我要访遍深山大泽,去追寻我的梦
里见到的东西。在梦中我的确见过充实的、有光彩的生命。结果我却落在污
泥里,不能自拔。”它闭了嘴,从灯笼眼里流出几滴泪珠,颜色鲜红,跟血
一样。
“你看,现在污泥粘住了我的身子,我要动一下也不能够。我过不了这
种日子,我宁愿死!”它回过头去看它的身子,但是眼前仍然只是那一片污
泥。它痛苦地哀叫一声,血一样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它说:“可是我不能死,
而且我也不应该死。我躺在这里已经过了多少万年了。”
我的心因同情而痛苦,因恐惧而猛跳。多少万年!这样长的岁月!它怎
么能够熬过这么些日子?我打了一个冷噤。但是我还能够勉强地再问它一
句:“你是怎样陷到污泥里来的?”
“你不用问我这个。你自己不久就会知道,你这顽固的年轻人。”它忽
然用怜悯的眼光望我,好像它已经预料着,不幸的遭遇就会降临到我身上来
似的。
我没有回答。它又说:“我想打破上帝定下的秩序,我想改变上帝的安
排,我去追求上帝不给我们的东西,我要创造一个新的条件。所以我受到上
帝的惩罚。为了追求充实的生命,我飞过火焰山,我斗过猛兽,我抛弃了水
中之王的尊荣,历尽了千辛万难。但是我终于逃不掉上帝的掌握,被打落在
污泥里,受着日晒、雨淋、风吹、雷打。我的头、我的脸都变了模样,我成
了一个怪物。只是我的心还是从前的那一颗,并没有丝毫的改变。”
“那么,你为什么阻止我前进,不让我去追求生命?”
“顽固的人,我不愿意你也得着恶运。你是人,你不能活到万年。你会
死,你会很快地死去,你甚至会毫无所获而失掉你现在有的一切。”
“我不怕死。得不到丰富的生命我宁愿死去。我不能够像你这样,居然
在污泥中熬了多少万年。我奇怪像你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年轻人,你不明白。我要活,我要长久活下去。我还盼望着总有那么
一天,我可以从污泥中拔出我的身子,我要乘雷飞上天空。然后我要继续追
寻丰富的、充实的生命。我的心在跳动,我的意志就不会消灭。我的追求也
将继续下去,直到我的志愿完成。”
它说着,泪水早已干了,脸上也没有了痛苦的表情,如今有的却是勇敢
和兴奋。它还带着信心似地问我一句:“你现在还要往前面走?”
“我要走,就是火山、大海、猛兽在前面等我,我也要去!”我坚决地
甚至热情地回答。
龙忽然哈哈地笑起来。它的笑声还未停止,一个晴空霹雳突然降下,把
四周变成漆黑。我伸出手也看不见五根指头。就在这样的黑暗中,我听见一
声巨响自下冲上天空。泥水跟着响声四溅。我觉得我站的土地在摇动了。我
的头发昏。
天渐渐地亮开来。我的眼前异常明亮。泥沼没有了。我前面横着一片草
原,新绿中点缀了红白色的花朵。我仰头望天。蔚蓝色的天幕上隐约地现出
淡墨色的龙影,一身鳞甲还是乌亮乌亮的。
7 月28 日
矢志不移义无反顾
——《龙》导读
这是一篇寓言式的散文,写于1941 年。表达了作者要冲出封建牢笼去创
造一个新世界的革命激情。龙象征了革命先驱,它生活的泥沼象征了黑暗社
会,“我”象征了不屈的斗士。龙的性格是伟大的:它历经磨难、坚贞不渝、
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而仍自强不息。这是最为作者称道的,是革命者精神的体
现。
读着这篇作品,使我们联想到巴金1935 年翻译的屠格涅夫的散文诗《门
槛》。通过比较我们可以看出《龙》对《门槛》的借鉴和吸收是比较明显的:
它们的主题都是歌颂看准既定目标义无反顾的英雄,都运用了象征手法,故
事都在梦境中发生。但两篇作品的不同之处也是明显的:这首先表现在两位
作者的人生态度不同。《门槛》的作者比较悲观,因而文章的结尾给人一种
前途吉凶难测的感觉,而《龙》的作者对前途则充满信心。文章以“龙”了
结了心愿结束,显示了作者对前途的乐观主义看法。其次是两篇散文所达到
的梦幻效果不同。《门槛》虽说是在梦境中,但所写情景都很清晰,不太像
梦。而《龙》的梦幻色彩就比较浓,如古怪离奇的“龙”的意象,出人意料
的晴天霹雳,瞬间转换的泥沼、草原等,都比《门槛》更强烈地写出了梦的
荒诞性。另外,《门槛》中阻止姑娘前进的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而《龙》
中考验“我”是否心诚志坚的则是志同道合的先驱。
总之,《龙》所反映的思想是与作者一贯的冲出狭小的生活圈子,到外
面世界中经受锻炼的思想是一致的。作者用寓言的曲笔反映了现实的黑暗和
砸烂旧世界的必胜信念。
(王卫东)
怀念萧珊
巴金
一
今天是萧珊逝世的六周年纪念日。六年前的光景还非常鲜明地出现在我
的眼前。那一天我从火葬场回到家中,一切都是乱糟糟的,过了两三天我渐
渐地安静下来了,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想写一篇纪念她的文章。在五十年前
我就有了这样一种习惯:有感情无处倾吐时我经常求助于纸笔。可是一九七
二年八月里那几天,我每天坐三四个小时望着面前摊开的稿纸,却写不出一
句话。我痛苦地想,难道给关了几年的“牛棚”,真的就变成“牛”了?头
上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思想好像冻结了一样。我索性放下笔,什么也不写
了。
六年过去了。林彪、“四人帮”及其爪牙们的确把我搞得很“狼狈”,
但我还是活下来了,而且偏偏活得比较健康,脑子也并不糊涂,有时还可以
写一两篇文章。最近我经常去火葬场,参加老朋友们的骨灰安放仪式。在大
厅里,我想起许多事情。同样地奏着哀乐,我的思想却从挤满了人的大厅转
到只有二、三十个人的中厅里去了,我们正在用哭声向萧珊的遗体告别。我
记起了《家》里面觉新说过的一句话:“好像珏死了,也是一个不祥的鬼。”
四十七年前我写这句话的时候,怎么想得到我是在写自己!我没有流眼泪,
可是我觉得有无数锋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我站在死者遗体旁边,望着那张
惨白色的脸,那两片咽下千言万语的嘴唇,我咬紧牙齿,在心里唤着死者的
名字。我想,我比她大十三岁,为什么不让我先死?我想,这是多么不公平!
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她也给关进“牛棚”,挂上“牛鬼蛇神”的小纸牌,还
扫过马路。究竟为什么?理由很简单,她是我的妻子。她患了病,得不到治
疗,也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想尽办法一直到逝世前三个星期,靠开后门她才
住进医院。但是癌细胞已经扩散,肠癌变成了肝癌。
她不想死,她要活,她愿意改造思想,她愿意看到社会主义建成。这个
愿望总不能说是痴心妄想吧。她本来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
“臭婆娘”。一句话,是我连累了她,是我害了她。
在我靠边的几年中间,我所受到的精神折磨她也同样受到。但是我并未
挨过打,她却挨了“北京来的红卫兵”的铜头皮带,留在她左眼上的黑圈好
几天以后才褪尽。她挨打只是为了保护我,她看见那些年轻人深夜闯进来,
害怕他们把我揪走,便溜出大门,到对面派出所去,请民警同志出来干预。
那里只有一个人值班,不敢管。当着民警的面,她被他们用铜头皮带狠狠抽
了一下,给押了回来,同我一起关在马桶间里。
她不仅分担了我的痛苦,还给了我不少的安慰和鼓励。在“四害”横行
的时候,我在原单位(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给人当作“罪人”和“贱民”
看待,日子十分难过,有时到晚上九、十点钟才能回家。我进了门看到她的
面容,满脑子的乌云都消散了。我有什么委屈、牢骚,都可以向她尽情倾吐。
有一个时期我和她每晚临睡前要服两粒眠尔通才能够闭眼,可是天刚刚发白
就都醒了。我唤她,她也唤我。我诉苦般地说:“日子难过啊!”她也用同
样的声音回答:“日子难过啊!”但是她马上加一句:“要坚持下去。”或
者再加一句:“坚持就是胜利。”我说“日子难过”,因为在那一段时间里,
我每天在“牛棚”里面劳动、学习、写交代、写检查、写思想汇报。任何人
都可以责骂我、教训我、指挥我。从外地到“作协分会”来串连的人可以随
意点名叫我出去“示众”,还要自报罪行。上下班不限时间,由管理“牛棚”
的“监督组”随意决定。任何人都可以闯进我家里来,高兴拿什么就拿走什
么。这个时候大规模的群众性批斗和电视批斗大会还没有开始,但已经越来
越逼近了。
她说“日子难过”,因为她给两次揪到机关,靠边劳动,后来也常常参
加陪斗。在淮海中路“大批判专栏”上张贴着批判我的罪行的大字报,我一
家人的名字都给写出来“示众”,不用说“臭婆娘”的大名占着显著的地位。
这些文字像虫子一样咬痛她的心。她让上海戏剧学院“狂妄派”学生突然袭
击、揪到“作协分会”去的时候,在我家大门上还贴了一张揭露她的所谓罪
行的大字报。幸好当天夜里我儿子把它撕毁。否则这一张大字报就会要了她
的命!
人们的白眼,人们的冷嘲热骂蚕蚀着她的身心。我看出来她的健康逐渐
遭到损害。表面上的平静是虚假的。内心的痛苦像一锅煮沸的水,她怎么能
遮盖住!怎么能使它平静!她不断地给我安慰,对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不
平。然而她看到我的问题一天天地变得严重,上面对我的压力一天天地增加,
她又非常担心。有时同我一起上班或者下班,走近巨鹿路口,快到“作协分
会”,或者走近湖南路口,快到我们家,她总是抬不起头。我理解她,同情
她,也非常担心她经受不起沉重的打击。“我记得有一天到了平常下班的时
间,我们没有受到留难,回到家里她比较高兴,到厨房去烧菜。我翻看当天
的报纸,在第三版上看到当时做了‘作协分会’的‘头头’的两个工人作家
写的文章《彻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真是当头一棒!我看了两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