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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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
第六章 第一节
葬礼之后,阿盖耶夫心情很低沉,孤零零坐在徒崖上,索味的思想萦绕脑际,忽然望见墓地附近的大道上走来了舒尔卡和阿尔图尔。他们穿着印有外国字的背心和短裤。孩子们显然你争我抢地向他跑来。从他们那一本正经、断断续续的动作上看,他很快便明白了,他们这次来不是出于无聊的好奇,他们确实有事。果真如此。
“那边有人请您,”舒尔卡还在远处就吁吁带喘地告诉他。
“谁请我?”阿盖耶夫奇怪道。
“嗐,那边,去参加追悼宴会。”
“啊哈。是叶甫斯季格涅耶夫说的,”阿尔图尔进一步说明。
“原来这样啊!”阿盖耶夫诧异地想道。这位退伍军官不久前使他整整一天心情沮丧,现在竟邀请他去参加追悼宴会。当然,阿盖耶夫本人不愿再多见他一次,可是这终究是追悼谢苗呀,他想,应该去参加。
“在哪儿?”
“就在那边,不远。我们告诉给您,”舒尔卡被太阳光刺激得眯缝起眼睛,“一起走吧……”
好吧,没有必要作什么特殊打点,总的说来,阿盖耶夫情绪上已作好了准备,于是,沉重地站起身来,跟着孩子们顺着斜坡走上大道。反正今天已没有心绪挖土,或许同人们聚一聚,怀念一下故人倒好些,终究是同龄人嘛。
孩子们飞快地迈动小脚,在路旁排水沟里走着,偶尔回头回脑地看落在后面的阿盖耶夫。在小桥处他们拐进一个蔓草滋生的胡同。孩子们不等他钻过矮围障的横杆,径自先钻了过去,然后沿着小径,顺着土豆地边走到谷地附近的一条陌生小街。这里庭园的后身和他的绿荫街的背面一样,直抵在谷地的丛树边缘,草丛上空高高地矗立着几棵老榆树——就象从前在巴拉诺夫斯卡亚庭园附近一样。这里有一幢新落成的木房,房顶高高站着一匹木刻小马,窗户大敞四开。窗里传出低沉的谈话声;院子里站着几个男人和妇女,他们当中有的人脸上带着哀痛的表情,沉默不语;有的人抽着香烟,在板障旁轻声交谈。热得懒倦无力的叶甫斯季格涅耶夫穿着一成不变的深蓝西装,走出房来迎接他,一面向热得通红的脸扇着卡普纶呢帽。
“闷热.好象在澡塘子里,”他简单地说明着。“您看,咱们到露天去吧。吹吹小风!”
“瞧,到那个小丘上去,”一个穿厚油布靴的已经不年轻的男人离开板障建议道。叶甫斯季格涅耶夫象首长似的回头瞥了一眼。
“对,霍米奇!把那边的人叫过来……瞧,斯科罗霍德和普罗霍连卡,”他向站在园门旁轻声谈话的两个男人方向一摆头说,“终究也是老兵啊。”
“把这个也带上,啊?”霍米奇带有歉意地笑问,阿盖耶夫认出了,这是从墓地拿走挂奖章的沙发靠垫的人。
“随您的便,”叶甫斯季格涅耶夫一摆手,“走吧,阿盖耶夫同志。”
他仍旧扇动呢帽,象主人似的走着,不慌不忙地走过院子,经过一个个仓房,大声地喘着气钻出横杆,来到菜园。田垄之间踩出的小道—直向下通往谷地。阿盖耶夫缓缓跟在他的后面。
“阿盖耶夫同志,我希望您没有生我们的气吧?”叶甫斯季格涅耶夫没有转身,边定边问。“喏,就是因为检查。出现了信号。您知道,信号,我们是应该检查的。”
“噢,没有,我没什么,”阿盖耶夫说,“这是可以理解的。”
“那就好。您知道,有些人会生气的。批评,您知道,尤其是对那些觉悟不高的人……”
阿盖耶夫没有作答,听说把他划出觉悟不高一类似乎感到荣幸。这也很好嘛。
“死者,他也经常到您那儿去,”这时,叶甫斯季格涅耶夫说,“好象是好朋友。”
“您知道……不过是……”
“喏,可是我和他在一起有十年……当时我还当卫戌区司令呢。”
“这里的卫成区司令?”阿盖耶夫反问。
“当过很多年,”叶甫斯季格涅即夫进一步解释,“一直到退役为止。”
他们走过菜园,再一次越过围栏,不十分灵便地从上面的横杆翻过去,来到了谷地。这是一片不大,但很舒适的近郊林中空地,枝叶繁茂的小橡树的浓荫下生长着一片细草,虽被践踏了一些,但仍保持着幽静地方的舒适。从这里展现出不很广阔、但秀美绮丽的景色:谷池里的草丛,树木葱茏的对面山坡。
“咱们就坐在这儿吧。在现在的季节里,这儿很好。死者似乎也喜欢到这儿来。当然是和朋友一起,”叶甫斯季格涅耶夫不怀恶意地责备道。他坐到已被践踏的草地上,向下伸出短腿,亮出系得很紧的黑皮鞋。阿盖耶夫也在一旁落了座。
“您知道,我是个直性子人,当兵的就该这样。我不隐瞒,我喜欢秩序。否则会怎样呢?各方面都应有组织性和纪律性。”
他瞪圆了发白的稍微发斜的眼睛,有些奇怪地望望阿盖耶夫,阿盖耶夫赶紧表示赞同。
“当然、当然……”
“可是,我们这儿紊乱的事还多得很。尤其是在地方机关。比如,死者就是……他是个不坏的人,老兵,等等,等等……可是,不承认秩序!”
“原来这样!”阿盖耶夫有些装模作样地吃惊道。
“就是嘛。喝酒!”
“他怎么,天天喝?”
“就是嘛!根本不注意社会影响。我就不必说他工作的那个箍桶作坊了。那里的人全都这样……可是我亲自跟他谈话也许有十多次了……”
“效果如何呢?”
“没有效用!”叶甫斯季格涅耶夫把呢帽在空中一挥。
霍米奇己经爬过围障,裤兜鼓鼓胀胀,装着两瓶酒。他馅媚地,或者是负疚地嘻嘻笑着,把酒瓶戳在叶甫斯季格涅耶夫跟前的草地上。
“尽管您反对,叶甫斯季格涅伊奇,但是……”
“我不反对,”退役中校蹙起眉头,“现在有理由,理当如此……”
“当然,当然,”霍米奇急忙迎合说。接着他向阿盖耶夫解释:“死者也不反对。我和他在这里呆过多少次啊!……”
“你比他强不了多少,”叶甫斯季格涅耶夫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头。
“有什么法子?看来,命该如此。”
霍米奇仍旧神秘莫测地笑着,一面着手起开洒瓶。他用又大又扁的手指吃力地从瓶颈往外掐抠闪闪发光的金属瓶盖。
“为什么他们不卖瓶上带铅环的酒了?”他抱怨说,“不然,你就得抠这种没帽的瓶苦……”
“没关系,你能抠掉的。只要你想喝酒……”
“总会想出法子的……”
这时,穿过菜园不慌不忙地走来两个人。一个是矮个子、举止轻佻的黑发男人,身穿蓝色白条纹的运动上衣。另一个是细高挑的淡黄发男人,身穿灰色西服,拉长的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当他们走到近前时,阿盖耶夫看见,淡黄发男人的脸歪向一边,左腮是皱纹,下颚的皮肤绷紧得很不自然,使整个面孔似乎现出害怕或者惊异的表情。来人走到他们一伙跟前,在旁边坐下来,黑发男人坐在叶甫斯季格涅耶夫身旁,立刻轻声同他说起了什么,淡黄发男人坐在阿盖耶夫一边,向谷地伸出穿着凉鞋的长腿。
“抽烟吗?”他从灰色上衣的兜里掏出一盒香烟。
“谢谢,我不抽,”阿盖耶夫摇头道。
“那么,我们抽,”他用浑重的男低音说,接着回头看了一下,“趁着热卢德科夫拿来下酒菜之前。”
又有一个身材不高、瘦小枯干得象松树根的人爬过围障的横杆。这个人非常灵活,一张瘦脸好似鞣熟的皮革,两手捧着一个纸包。他身上穿着草绿色军服式衬衣,扎一条黑色领带,短短的领带在胸前晃来晃去。
“下酒菜来了?”
“好吧,热卢德科夫,坐下吧。霍米奇,少倒点儿酒。”叶甫斯季格涅耶夫习惯地吩咐道。那张皮松肉多的脸在荫影里已经凉下来了。霍米奇倒酒时,大家望着斜立在草地上的两只杯子。热卢德科夫蹲下,打开报纸,摊出凉拌菜和一条条鲭鱼。
“就是说,我们为谢苗诺夫上士,为纪念他干杯!”叶甫斯季格涅耶夫举杯说,然后,把酒杯默默地递给阿盖耶夫。热卢德科夫拿起了第二杯酒。
“您知道,我不能喝,”阿盖耶夫尴尬地说。
“喏,能喝多少就喝多少。”
他端过酒杯,沾了沾嘴唇,一股烧酒味扑鼻,令人厌恶,于是他放下了手。热卢德科夫不慌不忙,均匀地一口一口把酒喝干。阿盖耶夫把酒杯传给霍米奇。霍米奇一声不吭,接了过来。先把瓶中酒给阿盖耶夫的邻座——淡黄发男人斟上,然后又给自己添上了一些。
“好,愿他在那边也有酒解馋。”
叶甫斯季格涅夫不满地吭哧一声:
“霍米奇,难道你以为在那边也有这种事……也象在这边一样。毫无秩序!你们总是想一件事……”
“不,那边有秩序!”瘦骨嶙峋的热卢德科夫发火了,眼睛飞快地一瞥,激动得头发都竖了起来。
“那边可不象这边。那边象在军队里一样!……”
“他也讲起了秩序!”霍米奇善意地挖苦了一句。
“你从哪儿知道和军队里一样?你怎么,当过多年的兵?”叶甫斯季格涅耶夫生气道。
“我的女婿是准尉。我听的多了……”
“不了解的事,你就别讲!”叶甫斯季格涅耶夫打断他。“军队里有秩序,可是在平民里——差的远了!”
“他了解,”热卢德科夫向阿盖耶夫眨眨眼,“干了二十五年。”
“请你注意,是二十八年。战争中的一年按两年计算。”
“处在你的地位,叶甫斯季格涅伊奇,可以干三十年。你是坐司令部的吧?”
“对,是在司令部!”叶甫斯季格涅耶夫摆出庄严神态说,“你以为怎样,在司令部轻松?”
“难极了,”热卢德科夫眯缝起眼循,伸手去拿一条鲭鱼,“文件报表会累死人的。”
“你以为,不能吗?我应该办的有多少事?五种格式的人员组成名单。转移和换防。人员牺牲名册。队列通报。命令!还有奖励材料,归谁整理呢?……”
“是啊,大概连腰都来不及直,”热卢德科夫仿效他的腔调说,一面咀嚼夹着鲭鱼的面包。
“你以为怎样,有时接连几星期伸不直腰,”叶甫斯季格涅耶夫越发激昂起来,“一个力求完成所担负任务的好工作人员,总是汗流浃背的。我从来不是玩忽职守的人,这一点你可以相信。”
他用询问而又含有警惕的目光扫视在座的人,目光在阿盖耶夫身上稍许滞留了一下。阿盖耶夫注意听着这场舌战,甚至怀有某种兴趣。他们这些人互相熟悉得很,大概不止一次这样聚会过,当然可以这样无所顾忌地谈话。至于他,乃是偶然来此的过客,所以不忙于对他们作出评说或指责。他想听听,以便了解每一个人。他们又喝了一些,虽然这一次没有向阿盖耶夫劝酒,他对此表示感谢,他果真不敢喝酒,尤其是伏特加酒。
显然叶甫斯季格涅耶夫感到被什么刺伤了,他激动万分,没有专朝任何人地发泄道:“就有那么些人,他们以为只有他们战斗过。若是个飞行员,就自以为已经是个英雄了!但是在一部伟大卫国战争历史上白纸黑字地写着,胜利是各个兵种间心协力取得的……”
“这一点,我们听说过,”热卢德科夫摆手道。
“不,叶甫期季格涅伊奇说的对,”胖乎乎的黑发男人忽然说咬口令似地插嘴道,“我们对这—点往往估计不足。”
“什么事我们估计不足?”热卢德科夫抬起头来,“你,斯科罗霍德,战争里干过什么?”
“喏,随军记者。怎么?”
“记者?你为哪家杂志写作?”
“不是杂志,我在近卫空军报社工作。”
“你,怎么,是飞行员?”
“我不是飞行员。可是我写作,也写飞行员。”
“你既然本人没飞过,怎么能写他们呢?”
“在地面上看得清楚些,”霍米奇狡 地眨眨一只眼睛。
“那又怎样,有时确实看得清楚些,”斯科罗霍德一本正经地指出,“你知道,为了评价煎鸡蛋好坏,没有必要本身去下蛋。”
“下蛋!”热卢德科夫挖苦道,他激动得甚至跪了起来。“应该把你送到散兵线,尝—尝机枪火力的滋味!你知道什么是机枪火力吗?你不知道!……”
“我知道它干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