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 作者:吉本芭娜娜-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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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子审视着我亲切地说。
午后的烹饪室里阳光普照。我伫立不动,真想放声大笑。
我出门把牙刷、毛巾放在了田边家里,晚上又回到田边家。雄一出去不在。我随便做了咖喱饭吃了。
在这里做饭吃饭,对我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我重新体味着这句自问自答的话时,雄一回家了。
“回来了。”我打了招呼。他一无所知,也无过错,可是我不能直视他的眼睛。“雄一,我后天工作有点急事,要到伊豆去。出门时房间里乱七八糟的,我想收拾好以后再出差,今天我回去。啊,还剩一些咖喱饭,你吃好了。”
“噢,是吗。那我用车送你回家吧。”
雄一笑着说。
——车开动了,街市向后滑去。再过五分钟,就到我的家了。
“雄一。”
我说。
“嗯?”
他握着方向盘问。
“呃——我们喝茶,去喝茶吧。”
“你要收拾东西准备出差,心里不着急吗?我倒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嗯,我想喝个痛快。”
“那,那就去吧,去哪里?”
“呃,对了,美容店上边的那家红茶专门店,去那儿吧。”
“快出市区了,太远了。”
“唔,那里感觉好。”
“好吧,就这么定了。”
不知何故,雄一今天特别温顺。我心绪不宁,要是提出来此刻去阿拉伯看月亮,他可能也会答应。
二楼的那家小店十分宁静敞亮。四周墙壁雪白干净,暖气开着,温暖宜人。我们两个人在最里边的座位上对坐下来。店里没有其他客人,电影音乐轻轻飘来。
“雄一,细细一想,两个人一起进茶店还是第一次,你没觉得吗?真是不可思议。”我说。
“是吗?”
雄一瞪圆了眼睛。他叫了一杯英国伯爵茶,我不喜欢那种茶的怪味。我想起来深夜里田边家时常飘溢着香皂似的味儿在静寂无声的半夜里,我用最小音量看电视时,雄一从房间里出来泡这种茶。
在变动不安的时间与情绪之中,五种感官里铭刻了历史的各种印迹。在这冬天的茶店里油然升起平常无奇、却又无可替代的感觉。
“我的印象里,我跟你经常大口大口地喝茶,觉得不至于是第一次进茶店,可是叫你这么一说,倒是真的。”
“是吧?真是奇怪。”
我笑着说。
“不知怎么对什么东西都反应迟钝。”雄一凝望着装饰台灯的灯光,目光深邃沉滞。“一定是太疲劳了。”
“不用说,那是当然。”
我略微惊讶地说。
“你祖母去世的时候,也是很疲乏的。这一会儿才清楚地想起来,看电视的时候,我问你刚才那是什么意思,抬头看你一眼,见你在沙发上什么都没想……你的眼睛常常呆呆地发愣。现在我理解了。”
“雄一,我,”我说,“我很高兴,因为你能够打起精神,情绪平静,有条理地说话。甚至有点为你产生一种近于骄傲的感觉呐。”
“你说话怎么就像是把英语翻译成日语一样。”
雄一的那张脸在灯光下浮出微笑。穿着藏青色毛衣的肩膀摇晃着。
“是啊,我……”我本来想对他说,如果有我能够做的事尽管说,但打住没讲。在这明亮而温馨的地方,两人对坐,饮着味道清香的热茶。我期盼此刻的印象在回忆中闪闪发光,能够抚慰他,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语言如果总是过于直露,那微妙而珍贵的光辉就会荡然无存。
到了外边,湛蓝清澈的夜暮已经降临。阵阵寒意袭来,令人皮肤僵冻。
上车的时候,雄一总是先打开司机座位对面的门,让我坐上去之后,他才坐到司机位子上去。
车开动了。我说:
“现在的男人,先给女性开门的很少见哪。你可是颇具男士风度呀。”
“是惠理子教育的。”雄一笑道。“我要是不这样做,那人就气得不肯上车,一直这样。”
“可他是男的呀。”
我不禁笑了。
“是啊是啊,虽说是男的。”
呼——
沉默恰如幕布一样垂落下来。
街市已经披上夜色。车停下来等信号,车前窗玻璃外边人流来往不息,无论是公司职员,还是职业女性,男女老少,看起来全都神采奕奕,漂亮潇洒。在沉静而寒冷的夜暮中,人们全都裹在毛衣和风衣里面,奔向温暖的地方。
……可是我墓地想到雄一也会给下午那个可怕的女人开车门,就莫名其妙地觉得安全带叫人痛苦不堪。我不由愕然,唔,难道这就是所谓嫉妒?就像幼儿最初感受到疼痛一样,我第一次体会到这一滋味。失去惠理子之后,两个人漂浮在冥冥无底的宇宙中沿着光河一直往前,这是即将迎来的一个高潮。
我明白。从空气的颜色,从月亮的形状,从现在奔驰着的车顶上夜空的黑色,我明白。楼群和汽车射出刺目的灯光。
车在我住的公寓前面停住了。
“那我就等你回来,美影。”
雄一说随后他就要一个人回到那个房间,一定还会给那些花草浇水。
“说不定给你买鳝鱼饼回来。”
我笑着说。街灯的光亮,模糊地勾勒出雄一的侧脸。
“鳝鱼饼?那种东西东京站的KIOSK(小亭子)里就有的卖。”
“要不……茶吧,还是。”
“呃——咸山菜怎么样?”
“啊?那东西不好吃。你觉得那东西好吃?”
“我只喜欢那玩意儿。”
“那好,我就买那玩意儿。”我笑着打开车门。冰冷刺骨的风呼地刮进暖和和的车内。
“好冷!”我尖叫。“好冷好冷好冷。”
我紧紧搂住雄一的胳膊,埋进我脸。毛衣上温暖舒适,散发着落叶的气味。
“伊豆那边一定要热一点。”
雄一说着,几乎条件反射地用另一只胳膊抱住我的头。
“要去几天?”
雄一说着,没有动弹,声音好像从胸口传来。
“四天三夜。”
我轻轻地离开他说。
“那时候情绪也许会变得好一点,要是那样,我们还到外边喝茶吧?”
雄一盯着我笑。我答应一声,下车挥挥手。
今天发生的那件不快的事,权当没有发生过。
我目送着车,心里涌出这一念头。
我和她谁好?我去问谁呢?不全面衡量的话,就没人知道。而且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一个衡量标准,尤其在这寒冷的深夜里,我更是茫然不得而知,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一缕关于惠理子的回忆。一个最可悲的人。
她在窗边上摆放了茂密的花草,最初买的是栽着菠萝的花盆。
这话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听她说的。
惠理子说:
“那是一个数九严寒的冬天。
“美影,那时候,我还是男的呐。
“虽说仪表堂堂,可是单眼皮,鼻梁也有点凹陷。那是整容之前。那时候我的面孔,连自己都想不起来了。”
说这话时是一个略带凉意的夏日黎明。雄一在外边过夜没有在家。惠理子从店里把肉包子作为礼物带了回来,那是客人送的。一如往常,那时我一边看着白天录在录像带里的电视烹饪节目,一边记笔记。黎明黛蓝的天空,从东边渐渐发白。我说既然特意带回来,现在就吃肉包子吧。我把肉包子放进微波炉里,泡了一壶茉莉花茶。这时惠理子突然讲了起来。
我吃了一惊,心想酒吧里一定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就似睡而睡地听着。她的声音就像是梦中传来一样。
“以前,雄一的母亲去世的时候,不是指我,是说生下雄一的那个人,当时我还是男人的时候,我的那个妻子。她得了癌,病情越来越恶化。不管怎么说我们彼此相爱,就缠着人家,把雄一寄放在附近的人家里。每天我都要去看望她。因为要上班工作,就上班前和下班后,整日陪伴。星期天虽然带着雄一去,可是他太小,还不懂事……那时候我确信她没有希望,哪怕是最小的事情,都只是感到绝望。世间每天都暗无天日。那时候虽然还没有感受到这种程度。但是的确昏暗一团。”
惠理子低垂睫毛述说着,仿佛在讲述甜蜜的故事。在蔚蓝的空气中,她美婉绝伦,令人为之心动。
“有一天,妻子说:
“要是病房里有生命的东西就好了。’
“她说,最好是植物,与太阳有关的植物。不必细心照料,也能好好生长的植物,买花盆好大好大的那种。平日里,妻子很少提出什么要求,这次她说出心里要求,我别提多高兴了。马上跑到花店去。我毕竟是男的,贝加明延令草啦,圣保罗紫罗兰啦,全都不知道。连仙人掌是什么都不认得。我买了一棵菠萝树。结着小小的菠萝,一看就知道。我抱着它到病房。她大喜过望,连连说了几次谢谢。
“病情晚期到底还是来了。在昏迷前的三天,我临回家,她突然说,要我把菠萝树带回家去。表面看着她好像没有那么严重,我也没有对她讲过她患的是癌,可是她说话的语调完全像是述说遗言。我吓了一跳,就跟她说,管它枯死与否,就放在这里好了。可是妻子却哭着求我说,她不能浇水,这个从南方来的植物长得还挺娇嫩,要在它死之前带回家里才好。没办法,我就把菠萝树带回来了。是抱着拿的。
“虽说我是男的,却哭得昏天地暗。那天冷得要命,可是我不能坐出租车。就那个时候第一次意识到当男的没有意思。稍稍平静下来,走到车站,在饮食店喝了一点东西,决定坐电车回家。那一会儿入夜了,月台上没有几个人。寒风嗖嗖的,要把人冻死。菠萝树的尖尖叶子刺着我的脸颊,我紧紧抱着花瑟瑟发抖……我痛切地感觉到,今天晚上只有我和菠萝树相依为命。我闭着眼睛,任冷风吹袭,寒气刺入,只有这两个同样孤独的生命……最能彼此理解的妻子,已经远离我和菠萝树,与死亡交游相依了。
“从那以后没过几天,妻子就去了。菠萝树也枯死了。我不知道怎么照料,浇水太多。我把它扔到院子角落里。我嘴里讲不清楚,但是心里明白了一件事。说出来却很简单,世界并不是特别地为我存在,所以不幸落到我头上的比例,决不会改变,也不取决于自己。因而我彻底斩断其他事情,一心痛痛快快、快快活活地活下去。
“……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女的,直到现在。”
“所谓的快活就是这样。”记得我的脑子里当时闪过这句话,虽然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也没有切实体会。可是现在,我体验到了叫人呕吐的程度。为什么人竟会如此别无选择呢?即使活得像蝇虫一样窝囊透顶,还得做饭吃和睡觉。挚爱的人全死光了,也得活下去。
……今夜也是黑如锅底,令人窒息。这是一个人们各自在万物俱灭的沉睡中苦斗之夜。
次日清晨,碧空万里。
出差准备搞好之后,我正在洗衣服时,电话响了起来。
11点半?这种时间电话竟然会响。
我沉吟着接了电话。电话里传来尖而嘶哑的声音:
“喂!是美影吗?好久没见。”
“是知花吧?”
我说,没有料到是知花。电话是在外边打来的;汽车声非常嘈杂,不过知花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使我想起了她的身影。
知花是惠理子酒吧的管理者,也是一个男人。过去常到田边家住宿。惠理子死后,她接管了酒吧。
虽然称知花为“她”,但是与惠理子相比,无论怎么看都存留着男性的印象。她的脸长得宜于化妆,身材细高,身上漂亮的时装十分合体。她心地柔弱,举止温雅。有一次在地铁里,小学生恶作剧地掀起她的裙摆,结果哭个不住,可见她心胸狭小。虽然我也不愿意承认,但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一种我才是男性的感觉。
“喂,我现在在车站哪。你能出来一下吗?有话说呀。午饭吃了吗?”
“还没有。”
“那就马上到更科荞面店来吧!”
知花急急火火地说完,就撂了电话。没办法,我只得放下正准备晾的衣服,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天空晴朗无云。冬日的正午,街头没有一片阴翳。我匆匆迈着脚步。知花指定的荞面店位于站前商业街。我进了那家荞面店,见知花正在吃着油渣荞面条,在等着我。她全身上下穿着一套紧身运动衣,简直就像可怕的民族服装。
“知花。”
我走近她叫了一声。
“啊呀!可真是好久没有见哪!完全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啦,都不敢靠近你哩。”
知花大声嚷嚷。
我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