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圣:天涯诗话-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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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明·吕坤【呻吟语】。
二十五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1＇此初唐入盛唐之征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2＇此晚唐将终之征也。
＇1＇王湾【次北固山下】：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2＇李商隐【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二十六
诗者，以气象胜，气象佳者自成名句，唐诗所以独绝者在此。“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1＇所以成千古绝唱者，气象胜也。
＇1＇王维【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吏，都护在燕然。
二十七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1＇设问却不答，只可用“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2＇解之。
＇1＇王维【酬张少府】：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2＇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并序·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二十八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1＇、“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2＇、“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3＇仔细把玩，叫人浑忘却“石火光中争长竞短，蜗牛角上较雌论雄”＇4＇。
＇1＇王维【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2＇王维【青溪】：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请留磐石上，垂钓将已矣。
＇3＇王维【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4＇洪应明【菜根谭】：石火光中争长竞短，几何光阴？蜗牛角上较雌论雄，许大世界？
二十九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1＇余少时尝独自躬耕于山涧傍，当其时也，唯觉天壤茫茫，曾不知今生何生兮，今世何世，何尝识此意境？余，一贫农耳，彼摩诘者，贵人也。范子真不有言乎：“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溷粪之侧。”＇2＇坠茵席者，摩诘是也；落粪溷者，浪子是也。世界则一也，所不同者，人心也，有亿万人心则此一世界遂化为亿万世界矣，余持不可知论。
＇1＇王维【鸟鸣涧】。
＇2＇南朝·范缜。
三十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1＇百年人生于万古天地间如花开落，生且何欢，死又何苦？所谓“存亡去就，如九牛之一毛”＇2＇者也。
＇1＇王维【辛夷坞】：辛夷坞，别墅名。辛夷，一名木笔，落叶乔木，花有白紫两色，大如莲花，白者俗称玉兰。辛夷花酷似芙蓉（一名莲花），而又绽放于树梢枝头，故言“木末芙蓉花”。
＇2＇王维【与魏居士书】。
三十一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1＇”其词微，其旨远，沉吟含蓄，发之甚远，求之转深。
＇1＇李白【静夜思】。
三十二
太白诗，浪漫奔放，至于义山，委婉幽微。唐代风流，乱后几绝，抑真有气运存乎其间者耶？
三十三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1＇“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2＇“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原来是个常顾花丛的。“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3＇足见诗人雅好酒色。俗人贪杯，便是酒鬼，诗人则称酒仙；俗人好色，唤做淫虫，诗人则是风流。所好一般酒色也，何乃相去天壤耶？念此令人解颐。
＇1＇李白【将进酒】，诗长不录。
＇2＇杜甫【饮中八仙歌】，诗长不录。
＇3＇杜牧【遣怀】。
三十四
宁陵先生曰：“诗虽令人不卑琐，然亦令人放旷＇1＇。”余则以为不然，学者胸怀宇宙，心中自有一主人翁惺惺不动，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麋鹿奔于左而目不瞬，取精去芜，以畜内美、重修能，太白诗云：“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2＇放旷之至也，而我心定而静，静而安，安而虑，虑而得＇3＇，虽诵诗万首，焉能放旷我心哉！
＇1＇吕坤【呻吟集】。
＇2＇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3＇子思【大学】：心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三十五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1＇“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2＇令人发思古之幽情。
＇1＇李白【子夜吴歌·秋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2＇贾岛【忆江上吴处士】：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团。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三十六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1＇吾昏，不敏，久不明“落日故人情”之意，后读《千家诗》王相、晋升注解：“游子之意，如浮云之无定。而故人之情，则如落日之西沉，望之而不能见也。”乃茅塞顿开，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1＇李白【送友人】：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三十七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1＇别意恰似江水，更行更远还流。与“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2＇有异曲同工之妙。
＇1＇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杨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2＇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三十八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1＇此太白之贻爱也。余在三亚湾，日则见天海相接，一碧万顷，夜则细浪拍岸，我怀缱绻。“相看两不厌，只有三亚湾。”
＇1＇李白【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三十九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此鹿门山人敝屣世务之寓言也，非其有无饥无渴、齐毁齐誉之性情，孰复问“花落知多少？”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1＇幽人高隐，其致悠然不尽，与天地同流，造化共适。
＇1＇孟浩然【春眠】。
＇2＇贾岛【寻隐者不遇】，一作孙革访羊尊师诗。
四十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1＇如柳子厚之小石潭，其境过清。＇2＇
＇1＇孟浩然联句。
＇2＇柳宗元【小石潭记】。
四十一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1＇。非“垂”不足以见平野之阔，非“涌”不足以见大江奔流。至矣，极矣，不可谓鬼斧神工，使鬼神为诗，不能办此也，神为之则劳神，鬼为之则伤鬼。胜出太白“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2＇远矣。
＇1＇杜甫【旅夜书怀】：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2＇李白【渡荆门送别】：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四十二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1＇是造化小儿之愚吾与尔，而吾与尔又不自知也，悲乎！
＇1＇杜甫【天末怀李白】：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汩罗。
四十三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1＇其来有自，源出“萧萧马鸣，悠悠旆旌。”＇2＇脱胎于斯，而有出蓝之意。
＇1＇杜甫【后出塞五首·其二】：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2＇【诗·小雅·车攻】。
四十四
“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1＇——读来竟不是诗，是一幅画，笔底功夫臻于此炉火纯青境界，令人浮想联翩。满清纪晓岚批注一学生作文云：“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以其“不知所言，离题万里”也，可值一哂。
＇1＇杜甫【春望】。
四十五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1＇如此襟怀，吞云梦于胸中，曾不介蒂。
＇1＇杜甫【旅夜书怀】。
四十六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1＇笔走龙蛇，包笼宇宙，非老杜而孰为？
＇1＇杜甫【登楼】：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四十七
老杜登览诗，少壮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1＇老迈时“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2＇——“少壮几时奈老何，向来哀乐何其多。”＇3＇少壮时“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4＇气宇轩昂，豪情万里。老迈时“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悲苦之声，绕梁三日，余音不绝。人世治乱无常，奈天命何？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5＇
＇1＇杜甫【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2＇杜甫【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过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3＇杜甫【渼陂行】，诗长不录。
＇4＇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长不录。
＇5＇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末句：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四十八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1＇主观之情，客观之景，交融无间。老杜云：“作诗用事，要如禅家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此句如盐水乎？余在海南，知海水之咸，今而知老杜亦有咸味。
＇1＇杜甫【阁夜】：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霄。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祢衡传】：挝《渔阳操》，声悲壮。【汉武故事】：星辰动摇，东方朔谓民劳之应。
四十九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李鸿章曰：“古今雄伟非常之端，往往创于书生忧患之所得。”其斯之谓欤！
五十
老杜善用倒卷，“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1＇、“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若言“万方多难此登临，花近高楼伤客心。”则为中材之作也。
＇1＇杜甫【宿府】：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风尘荏苒音书断，关塞萧条行路难。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五十一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1＇此第一境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2＇此第二境也。“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3＇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诗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诗，恐为王元诸公所不许也＇4＇。
＇1＇王之涣【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2＇元稹【离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3＇王安石【登飞来峰】：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4＇效观堂先生语气云。
五十二
诗之最凄恻者，莫若元微之“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1＇
＇1＇元稹【闻乐天授江州司马】。乐天云：“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
五十三
盛唐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