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圣:天涯诗话-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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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圣著
序言
《毛诗大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余读王观堂先生《人间词话》，至“凡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心窃喜之。观堂先生，中国最后一二大儒也，当其将投未名湖死也，曰：“四十余年，惟欠一死耳。”此西学之兴，国学之衰也，乃吾民族之悲剧也。陈寅恪先生挽曰：“惟此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想见其为人。因作《天涯诗话》效之。
诗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词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为序。
天涯浪子陈希圣
壬午年十一月于三亚湾畔
一
尧时有老人击壤而歌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与我何有哉？”直是后世无政府主义之鼻祖，施蒂那、拉萨尔读此，将谓“诗曰：‘他人有心，予揣度之’＇1＇夫子之谓也。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2＇
注释：
＇1＇【诗·小雅·巧言】。
＇2＇【孟子·梁惠王章句上·第七章】。
二
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也！”遂饿死于首阳山＇1＇。天下归周，溥天之下，莫非王土＇2＇，粟是周粟，薇亦周薇，何厚此而薄彼也？伯夷、叔齐，能以礼让为国者也＇3＇，其后则无。
＇1＇【史记·伯夷叔齐列传】。
＇2＇【诗·小雅·北山】。
＇3＇【论语·里仁第四】：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
三
诗三百，当推蒹葭为第一＇1＇。可谓振绝步于区中，结遐韵于尘外。
＇1＇【诗·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四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1＇此不独是诗歌，与世推移，而不凝滞于物，亦潇洒之处世哲学也。
＇1＇【孺子歌】。
五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1＇
高词迥映，如朗月之悬光；叠意回舒，若重岩之积秀＇2＇。
＇1＇【越人歌】。
＇2＇【晋书·列传第二十四陆机（孙拯弟云云弟耽从父兄喜）】。
六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美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儡儡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馀，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望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1＇
行文如歌，此之谓“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者也＇2＇。
＇1＇【老子·第二十章】。
＇2＇【楚辞·渔父】。
七
“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1＇、“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2＇。孔子适郑，独立郭东门，郑人谓累累若丧家之狗，拘于匡，围于陈、蔡之野——神龙困于蝼蚁，可胜叹哉！孔子曰：“回，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3＇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4＇假令二圣而在，余虽为之曳履执鞭，所忻慕焉。
＇1＇李隆基【经邹鲁祭孔子而叹之】：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地犹鄹氏邑，宅即鲁王宫。叹凤嗟身否，伤鳞怨道穷。今看两楹奠，当与梦时同。
＇2＇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诗长不录。
＇3＇【诗·小雅·何草不黄】。
＇4＇【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八
孔子删诗，首篇《关雎》＇1＇。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2＇又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3＇。性非罪也，彼宗教家视性为罪、理学家视人欲为洪水猛兽何为哉？
＇1＇【诗·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2＇【论语·八佾第三】。
＇3＇【礼记】。
九
屈子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1＇。楚，大国也，足以颉颃秦国者，秦末陈胜、项梁皆以其号召天下，使屈子用事，秦能吞六国、一天下否？未可知也。而卒困于谗佞，沉于汩罗，何乃命阴数奇至于此极也！夫天命诚难测，而神明不可知。悠悠苍天，曷其有极？＇2＇
＇1＇【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2＇【诗·唐风·鸨羽】。
十
诗品即人品，诗格即人格。屈子“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1＇杜工部“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2＇恻隐之心有随在不可磨灭者，俨有孔丘耶稣之愿拯救万恶世界苦难人间之意，此其所以尤高者也。
＇1＇屈原【离骚】，诗长不录。
＇2＇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诗长不录。
十一
项王垓下夜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1＇
高祖还乡，击筑自为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2＇
成者为王败者亡，其于人之方寸也如是哉！
＇1＇【史记·项羽本纪】。
＇2＇【史记·汉高祖本纪】。
十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1＇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2＇。
＇1＇李延年【北方有佳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2＇【诗·啵纭ぞ淤衫稀俊�
十三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1＇余读贾生《服鸟赋》“通人大观兮，物无不可”、“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未尝不击案叹赏，将红尘万种，都视若浮云，又爽然自失矣。
＇1＇李商隐【贾生】。
十四
郑玄尝怒一婢，使人曳着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1＇答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2＇＇3＇何其太雅！
＇1＇【诗·邶风·式微】：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2＇【诗·邶风·柏舟】：汎彼柏舟，汎亦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3＇【世说新语·文学第四】。
十五
曹孟德《步出夏门行》二首，最得风人深致。“水何澹澹”、“星汉灿烂”＇1＇，辛巳年余在海南猴岛碧波湾，常夜泳于海，美景如斯，人生如梦。“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2＇千古令人琼壶敲尽缺。＇3＇
＇1＇曹操【步出夏门行·其一】：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2＇曹操【步出夏门行·其四】：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3＇【世说新语·豪爽第十三】：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唾壶边尽缺。
十六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向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世说》言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作诗，不成者行大法，王应声便为此诗，帝深有惭色＇1＇。此小说家杜撰，未足信也，文帝虽忌东阿王，岂骨肉对面仇雠，何面目示天下耶？
＇1＇【世说新语·文学第四】。世传四句：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十七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1＇以此入画，可得嵇叔夜之为人。此之谓晋人风度也。
＇1＇嵇康【赠秀才从军】：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石番）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可尽言？
十八
“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1＇高尚士也，直追宗悫之长风＇2＇。
＇1＇晋·左思【咏史】。
＇2＇南朝·宋·宗悫。悫年少时，叔父炳问其志，悫曰：“愿乘长风破万里浪。”
十九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1＇、“倾耳无希声，在目浩已洁。”＇2＇此二句咏雪至高无尚，无逾此者。惟“软玉遮篱，湿银隐屐，踏碎梨花多少。”可以媲美＇3＇。
＇1＇谢灵运【岁暮】：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运往无淹物，年逝学已催。
＇2＇陶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顾盼莫谁知，荆扉昼常闭。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
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
＇3＇清·江昉【台城路·雪径】：侧寒移步支筇去，纡回暗穿林窅。软玉遮篱，湿银隐屐，踏碎梨花多少。缘阶正好。爱叠叠匀铺，漫随风扫。一线光分，竹间翻影漏斜照。天教放晴入画，粉痕钩瘦绿，兰出疏草。密缀苔枝，圆凝冻蕊，欲透先春信早。夜来净皎。和月色磨成，恍然侵晓。独自行吟，满襟清兴悄。
二十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1＇。何遽不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乎？＇2＇
＇1＇南齐·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灞诶望长安，河阳视京县。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去矣方滞凝，怀哉罢方宴。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有情知望乡，谁能鬓不衰？
＇2＇王勃【滕王阁序】。
二十一
“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1＇犹天籁之自鸣尔，志之所之，诗亦至焉。
＇1＇隋·薛道衡【昔昔盐】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惓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二十二
唐太宗征辽，过定州，一鬼吟诗曰：“我昔胜君昔，君今胜我今。荣华各异代，何用苦追寻？”鬼所立者，乃慕容垂之冢也。信乎？好事者为之乎？
二十三
诗有言主体，有言客体。以人为主体，则物为客体；以我为主体，则人物皆为客体；以心为主体，则身及万物为客体。入朝洛堤步月＇1＇，只是写景，亦见其心之从容也，可谓主客一体，情景交融。
＇1＇上官仪【入朝洛堤步月】：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
二十四
“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1＇宁陵先生云孔子浑涵如玉，温润未尝不温润，坚刚未尝不坚刚＇2＇。噫！微孔子，孰能如此？
＇1＇张九龄【感遇·其一】：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
＇2＇明·吕坤【呻吟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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