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百年中国 作者:刘梦溪-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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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产儿。传统文化的大背景、明清之际的具体文化背景和曹氏家族的文化环境,这三者在曹雪芹身上化而为一了。
《红楼梦》是传统文化的结晶,里面渗透的传统文化的因子异常丰富。就反映生活的丰富性来说,是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就其包含的文化因子来说,堪称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总汇。文学、艺术、技艺的各种形式,包括诗、词、曲、赋、歌、赞、诔、偈、匾额、对联、尺牍、谜语、笑话、酒令、说书、百戏、雕刻、泥塑、参禅、测字、占卜、医药,以及诗话、文评、画论、琴理,《红楼梦》中应有尽有,真可以说是文备众体。没有多方面的文化积累,断写不出《红楼梦》这样作品。同样,真正读懂《红楼梦》,也需要相应的知识储备。这就是为什么五大古典小说中,《水浒》、《西游》、《三国》易为一般读者所接受,而《红楼梦》更受知识阶层欢迎的原因。不仅仅是题材问题,《儒林外史》写的也是知识分子,但接受起来比《红楼梦》容易得多。文化精品的生产和接受,需要作家和读者两方面都具备相当的条件。当然,文学史上任何经受住时间检验的作品,都是艺术杰构,无不是某一种文化的象征,只不过《红楼梦》的档次更高,不仅代表中国的传统文化,而且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宝库。
《红楼梦》里用很多篇幅描写十八世纪中叶封建贵族的日常生活,其中很大一部分属于文化生活,如吟诗、作赋、猜谜、行令、品茗、绘画、下棋、抚琴、说书、观戏、斗草、簪花、游园、宴饮等,都是封建社会上层的文化活动。饮馔一般应是物质享受,但在《红楼梦》里已有所变异,有时升华为艺术,成为文化艺术活动的一部分。第三十八回宝钗协助湘云做东,请贾母等吃螃蟹,是和游园、赏花、做诗结合在一起的,艺术价值多于实用价值。第四十四回贾母给湘云还席,“每人跟前摆一张高几,各人爱吃的东西一两样,再一个什锦攒心盒子”,“攒盒式样,亦随几之式样,每人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作者的目的主要是写充满雅趣的饮馔方式和款仪,不在饮馔本身,因而究竟怎么吃,谁吃了些什么,只字未提。接着便大写特写热闹非凡的牙牌令,又转到游乐方面了。第七十一回贾母八旬大寿,荣宁二府各开筵宴,宁府请官客,荣府请堂客,然后是各种形式的家宴,前后持续一周,还穿插着观戏等活动,但重点是在渲染排场和礼仪,总离不开文化的内容。想按《红楼梦》里的菜谱进行烹调,甚至准备开一家餐馆,用贾府的菜肴招徕顾客,这样的“红学家”兼实业家从来不乏其人,但成功者寥寥。原因何在?盖由于《红楼梦》里的饮馔观赏价值每多于实用价值。曹雪芹一方面把艺术生活化了,另一方面也把生活艺术化了。谓予不信,刘老老赞不绝口的那种“茄鲞”,哪位依法按料做一个试试?恐怕未必成功。
《红楼梦》中渗透的传统文化的因子,不仅表现在大量的关于文化生活和文化活动的直接描写中,更主要的是书里面的人物集中代表了中国人的文化性格。
中国长期是一宗法社会,以家族为本位,亲亲尊尊,根蒂连结,单独的个人无以立足,只有在人际关系中才能见出性格。《红楼梦》中的各色人物围绕贾府这一封建大家族旋转,纵横捭阖,互相勾连,生出无穷故事。所谓晴为黛影,所谓袭为钗副,既是写人物的一种手法,又是同处一家族环境中人物性格的表现。书中众女子,各代表不同的文化层次,高低、贵贱、雅俗、文野,彼此互为区别。贾家四姐妹,以探春的文化素质最突出,元春、迎春、惜春稍次之,但也不乏优良的教养,只是各有偏长罢了。同是服侍主子的丫鬟,袭人、紫鹃、平儿、鸳鸯,个性互不相同,但性情教养中又有受传统文化熏陶的共同的一面。她们自己不能读书识字,却有一定的文化教养,完全是环境习染所致。即使是雪雁、麝月、莺儿、翠缕、玉钏等小丫头,耳濡目染,也无异于“郑家诗婢”。第六十二回小螺、芳官等几个人斗草,这个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两部戏曲名著的名字脱口而出;第四十六回鸳鸯抗婚,顶撞她嫂子说:“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这两个例子,足以证明贾府的不识字的丫鬟也有一定文化素养。
文化是个大概念,言谈、行为、举止、待人、接物、仪表、服饰,都反映一个人的文化风貌。刘老老误把子儿当做凤姐,不单是看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戴银,恐怕也和平儿的举止不凡有关。就连与诗书无缘的凤姐,心机、锋芒、手段固然胜人一筹,甚至有撒泼打滚、胡搅恶骂的表演,另一方面也极善处理老幼尊卑各种复杂的关系,反映出封建大族的一定教养。贾母说:“我喜欢他这样,况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贾母说的“高低”,即是指处理人际关系需要掌握的“度”,也就是象征文化教养的“礼”。凤姐的特点,是不知书却能达礼。当然,文化素养最高,不仅在《红楼梦》中出类拔萃,置诸青史亦光辉熠熠的,是宝钗和黛玉。这是两个由古典文化熔铸出来的艺术典型,而又分别代表着礼和诗两个不同的文化流脉。就传统文化的功用来说,诗和礼是统一的,就其表现形式来说,二者又有所不同。《礼记·乐记》写道:“乐由中出,礼自外作。乐由中出故静,礼自外作故文。”前者可为黛玉写照,后者可为宝钗拟形。一个代表艺术精神,一个代表道德精神,共同象征着中国传统文化。贾家被称作“诗礼簪缨之族”,刚好和钗黛两个表现形态不同的文化性格协调起来。
贾宝玉是作为封建礼教的叛逆者在书中出现的,他的思想、性格、言论、行为常常与传统文化格格不入,但他并没有脱离开民族文化的土壤,相反,他的身上溶解着丰富的传统文化的因子。按书中所写,宝玉的故事大都发生在十三至十五岁之间,一个十足的少年,其幼稚之处自不待言,但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宝玉也有相当成熟的一面。例如处理人际关系,他是很自如的,不是搬用什么处世之道,而是已成为一种修养,一种文化性格。他遇事谦让,从不为自己争什么。做诗,总是说自己的不好。对人则充分体谅,不只对女孩子,对兄弟子侄也一视同仁,敬恕有加,不愿因自己的特殊地位给别人造成难堪。第二十四回写宝玉给贾赦请安,邢夫人让至上房,同坐一个坐褥,又用手百般摩挲抚弄宝玉,使贾环看了大不自在,示意贾兰离去。宝玉见此情景也起来告辞,说明他不愿冷落别人。第二十五回贾环故意推翻蜡灯,烫伤了宝玉的脸,王夫人大发雷霆,把赵姨娘和贾环痛骂了一顿。宝玉则说:“有些疼,还不妨事。明儿老太太问,就说是我自己烫的罢了。”表现出忍让克己的特点。第六十六回柳湘莲向宝玉问尤三姐的品行,宝玉说“你既深知,又来问我做什么?”不作正面回答。这些地方,都可以见出宝玉的修养,完全是中国式的为人行事的方法,无疑带有中国传统文化的特征,包括对爱情的执著和在强力面前的无可奈何,不得已便用庄禅解脱自己,也渗透着我们民族文化性格的某些共性。
《红楼梦》中的许多人物,二百年后的今天,仍然能在生活中看到他们的影子,原因就是中国人的文化性格易时相通。想了解中国人和中国文化吗?读《红楼梦》应是最方便的途径。《红楼梦》反映了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是一种成熟的文化形态,对这样的作品进行研究,其学术意义和学科价值自可想见。
《红楼梦》在中国古典文学里面是最富有典范意义的作品,不理解《红楼梦》就不容易理解中国古典文学。中国历史悠久,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化,仅就文学成就而言,三百篇、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每一历史时期都有大家名世,优秀作品汗牛充栋,何独《红楼梦》最有典范意义?当然,每一时代有每一时代的文学,无论何种文学样式,一旦走向成熟,都具有典范意义,而且它的高峰是不可企及的。但文学本身有历史的承继性,后来的作家总是要从先辈那里吸取营养,因此越是晚出而又能达到高峰的作品,包含的文学传统的成分越多,对一国文学来说,其典范意义也就越发突出。《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学的集大成的作品。曹雪芹有志于文学创作,而不选择诗、词、曲、剧的形式,选择了小说,这是他的聪明处。如果他当初想以诗、词、曲、剧创作名世,恐怕文学史上就没有他的位置了,至少不会像今天这样显赫。明、清两代是小说的繁盛期,冯梦龙、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以及《金瓶梅》的作者已经提供了先鉴,曹雪芹有条件把小说这种文学样式推向高峰。
小说的特点是容量大,可以展开广阔的社会生活的画面,时间和方位不再限制作家的手脚,古今中外可以连成一片。同时,小说之外的各种文学样式,也可以伴随人物的活动包容在小说之中。《红楼梦》里的诗、词、曲、赋很多,而且不是通常小说中的回前诗和开场诗,而是货真价实的创作,虽然有一部分是代作品中的人物拟的,也可以看到雪芹的诗才。张宜泉称雪芹“工诗”,脂评也说“雪芹撰此书中亦为传诗之意”,当不是虚谈。
总之,从《红楼梦》中我们看到了曹雪芹的多方面的才能,这是他的前辈作家不及他的地方。曹雪芹可以在《红楼梦》里写诗、填词、度曲,屈原、陶渊明、杜甫、欧阳修、辛弃疾却不能在他们的诗词中写小说。文学形式的演变,总是使作家的创作天地越来越广阔,后来的典范虽不能代替先前的典范,却能够包容先前的典范的一些因素,中国古典文学的主要艺术特征我们在《红楼梦》中都能找到。作者经常用写诗的手法、写戏剧的手法或者绘画的手法,来写他的作品。人们常说戏剧和电影是一种综合艺术,殊不知《红楼梦》也是综合艺术,而且综合的东西比某些戏剧和电影要多得多——她把中国传统艺术、整个古典文学都综合进去了。
红学与中国文艺学
由于《红楼梦》集中表现了中国文学和中国艺术以及中国文化的主要特征,如果对这部作品提供的艺术经验进行深入的理念性的探讨,对了解本民族文艺学的特性,从理论上建设中国文艺学这一学科大有好处。
中国文艺学是我喜欢使用的一个概念,我认为中国文艺学不同于西方的文艺学,也不同于印度的和日本的文艺学,虽然许多规律是相同的,但强调的重点和表述方式我们有自己民族的特色。实用理性思维和思维的直观性,到底是不是我们民族的思维特点?学术界有争论,且不去管它。但表现在艺术创作上,一方面强调艺术的社会效益,特别是重视作品的正心清欲的教化作用;另一方面相信灵感思维,认为“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则有充分的审美资源的依据。作品艺术形象的构成,客观物象固然离不开,但创作主张倾向于突出意境和意象,这和天人合一、物我浑成的哲学思想密切相关。对艺术的理解,则崇尚妙悟,提倡心领神会。《文子·道德篇》说:“上学以神听之,中学以心听之,下学以耳听之。”被列为“上学”的“以神听之”,就是通常所说的意游神会,也就是悟。艺术的表现和表达,务求简约,不求穷尽,点到为止,言有尽而意无穷。它的极致是司空表圣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这和主张“道不可言,言而非也”、“言者所以得意,得意而忘言”的老庄哲学,以及禅宗的“不立文字”互为表里。形诸文艺学的概念,大都具有象征性、不确定性,如气、韵、格、调、风、骨、神、味等等。这些特征,《红楼梦》都有所表现。书中或直接或间接陈述曹雪芹的艺术见解和美学主张的言论,研究者注意得比较多,艺术构思和艺术描写中体现出来的美学思想探讨得就不够了。
这里不妨以第二十三回“牡丹亭艳曲惊芳心”为例略加分析。这一回先写宝玉和众姊妹搬入大观园之后的欢乐情景,接着写宝玉的根源于心理变化的苦闷,所以让茗烟到坊肆中买了许多古今小说、传奇脚本。然后便是宝、黛在沁芳闸桥边共读《西厢》,两个人借景传情,构成《红楼梦》中最旖旎的一段文字。正在这时,袭人走来传贾母命,叫宝玉去看望贾赦,于是黛玉一个人闷闷的若有所失,不知往哪里去好。
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