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百年中国 作者:刘梦溪-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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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本考证的第一本专著。当曹学陷入危机的时候,版本学却出现了生机,这种情况说明,考证派红学多少还保留一种在对象上的自我调节机制,使它不至于一下子走入绝境。
而从作品本身出发的文学考证,也还有进一步发挥的余地。1969年宋淇撰有《论“冷月葬花魂”》一文宋淇:《论“冷月葬花魂”》,载《明报月刊》1969年第40期。,参照各早期抄本文字的异同,考析黛玉、湘云联句的规定情境,以及黛玉《葬花词》已有“知是花魂与鸟魂”句,第三十七回黛玉《咏白海棠》也用于“借得梅花一缕魂”,说明流传已久的“冷月葬诗魂”实应作“冷月葬花魂”。考论得甚具说服力。因此可以说,研究红学而采取文学考证的方向,就不会存在危机问题。
至于版本学,是和脂学、探佚学联系在一起的。研究版本,特别是研究早期抄本,必然要涉及脂批。现在看到的己卯、庚辰、甲戌、戚序本、梦觉主人序本、蒙古王府本、梦稿本前八十回和列藏本,保存下来的回数多寡不同,上面带有批语则一。批语多数没有署名,但署名的批语为数也不少。主要的批家是脂砚斋和畸笏叟两个人,此外还有梅溪、松斋、鉴堂、玉兰坡、绮园、立松轩等。加批的形式,有眉批、行间批、双行夹批及回前总评和回末总评。现存早期抄本中,以庚辰本和甲戌本每个单位面积的批语最多。因为都是过录本,辗转相抄的结果,不仅正文异同互见,批语也多有增删或者经过重新整理。最明显的是庚辰本和甲戌本,后者的许多批语都是在前者的基础上整理而成。梦觉主人序本的批语最少,到第十九回,抄录者索性声明:“原本评注过多,未免旁杂,反扰正文,删去以俟观者凝思入妙。”由批语的多寡和整理情况,可以判定不同的版本过录时间的早晚。批语的内容,有的是艺术评论,有的是思想观点的发挥,有的感叹自己的身世遭际,有的探求《红楼梦》创作的最初生活依据,包括一言、一事、一个情节以及一个人物的来历;有的则提示出八十回以后若干情节的线索。批语的特点,是感情贯注而浓烈,仿佛书中描写的事情都是批书人和作者共同经历的一般,经常边批边失声痛哭,甚而至于哭得“血泪盈腮”。而且批书人在一定程度上参与了《红楼梦》的创作过程,他们是批者、抄者兼述者。曹雪芹哪些地方写得真切,就加批语:“真有是事”、“真有是语”,或更具体地写道:“是语甚对,余幼时所闻之语合符,哀哉伤哉!”早期抄本一般都题名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第一回且有“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的记载,可见批书人在《红楼梦》写作中占有的地位。
脂砚斋和畸笏叟,原来以为是一个人的两个化名,靖本第二十二回的一条批语说:“前批知者聊聊。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自称“朽物”,当系畸笏之批,而脂砚已先他而去,说明不是一个人。但脂砚斋是谁?畸笏叟是谁?一直是悬而未决的问题。没有一个红学家不想获得这个问题的答案,说法已有种种,多系猜测,不能证实。研究者有的认为畸笏是曹赵冈认为畸笏叟是曹,也就是第一回卷首列书名一段文字里标出的吴玉峰。见《红楼梦新探》第173页至第177页。戴不凡在《畸笏即曹辨》中亦持此说,参见拙编《红学三十年论文选编》下卷第290页至第331页,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庶几近之。至于脂砚,即使猜测,目前也物色不到合理的对象。
研究《红楼梦》早期抄本和这些抄本上的脂批,有助于了解《红楼梦》的写作和成书过程,对深入理解这部作品的思想性质和艺术表现特征,具有重要意义。脂批提供的八十回以后的有关情节的线索,为研究雪芹的原稿和改稿以及“后三十回”的内容,准备了有利的条件。于是才有所谓探佚学。佚者,指的是曹雪芹想写而没有形诸文字,或者写了,被后人篡改和丢失的那部分《红楼梦》内容,主要是涉及书中人物结局的一些情节。探佚可以把雪芹原著和程、高补作区别开来。周汝昌说:“研究《石头记》版本,是为了恢复作品的文字,或者说‘文本’;而研究八十回以后的情节,则是为了显示原著整体精神面貌的基本轮廓和脉络。而研究脂砚斋,对三方面都有极大的必要性。”周汝昌:《石头记探佚·序》,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这是他对版本学、探佚学和脂学三者关系的概括。
毫无疑问,这三方面的内容为《红楼梦》研究打开了一个新天地,是研究许多其他作家和作品所没有的天地,考证派红学可以在这个天地里大显身手。俞平伯先生的考证,侧重的就是这方面的内容。红学考证一个时期集中在曹雪芹的家世和生平上,对版本、脂批、续书的研究显得很不够。特别是脂批,研究者人人都在引用,但迄今为止,并没有人进行全面的、系统的研究和考证,例如从内容到形式把全部批语一一加以分类,理清楚有署名的多少条,没有署名的多少条,虽没有署名但可以考出批主的有多少条,其中脂砚斋多少,畸笏叟多少,起止时间怎么区分,哪一年批语最多,不同的版本批语如何变化等等,现在还缺少这种一目了然、“一网打尽”的研究脂批的文章和著作。俞平伯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和陈庆浩的《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两书俞平伯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4年初版,1960年修订后改由中华书局再版;陈庆浩的《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有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9年版。,诚然给研究者带来许多方便,搜求之功令人赞佩,只是仍感到资料价值多于研究成果。红学考证在这方面主要是做得不够,还没有发生曹学面临的那种严重的材料危机。
不过话说回来,考证版本,研究脂批,探讨原稿和续作,同样是有局限的,即使暂时没发生危机,也有个材料不足的问题。版本就是那些版本:早期抄本共有十二个,除靖本外,都可以看到了。靖本正文无以得见,批语已传抄出来。很难设想会突然又冒出一个本子,即使有此奇遇,估计那面貌与已有的十二种不过是大同小异。脂批就是那些脂批,提供的八十回以后的线索也就那么多。总之材料就是这些材料,如果没有新材料出现,对这些材料的整理、研究、阐释,不会永无止境。它不同于研究作品本身的艺术创作经验,可以因时、因人、因境产生不同的体验,因而保持永久的魅力。考证要靠材料说话,严格地说,科学考证主要是求得不容别诂的证据。推理、猜测、估计,偶一用之可以,始于推理、猜测、估计,止于推理、猜测、估计,则不可。只不过红学考证有其特殊性,由于资料过分缺乏,一些合理的推理、猜测、估计,也能引起人们的兴趣,有时便不以严格的考据学的标准来要求了。可是做红学考证的人,自己不能以此为满足,应该承认材料不足给考证带来的局限性。
到目前为止,红学考证走过了六十多年的道路,应该解决而没有解决的问题远比解决的问题要多得多。这就是它的局限所在。曹雪芹的生父到底是谁?脂砚斋是哪一个?《红楼梦》后四十回是谁作的?红学产生之初提出的问题,六十年后的今天仍无确定的答案。最不幸的是,一些接近解决的问题,又为重新分析现有材料提出的新说所动摇,比彻底否定还令人难堪,因为这说明原来立论基础的薄弱。偶尔有新材料出来,未及运用,就因真伪问题打得不可开交。可以说,在红学考证的范围里,很少有大家一致接受的结论。连作者是不是曹雪芹,意见也没有完全统一,怀疑论者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有增加的趋势。考证派红学的兴旺时期已经成为过去,现在有点像《红楼梦》里的贾府:“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梁启超论历史上的学术思潮,分为四个时期,即启蒙期、全盛期、蜕分期和衰落期。他说蜕分期的特点是:“境界国土,为前期人士开辟殆尽,然学者之聪明才力,终不能无所用也,只得取局部问题,为窄而深的研究,或取其研究方法,应用之于别方面,于是派中小派出焉。而其时之环境,必有以异乎前;晚出之派,进取气较盛,易与环境顺应,故往往以附庸蔚为大国,则新衍之别派与旧传之正统派成对峙之形势,或且骚骎乎夺其席。”②《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第2至第3页,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衰落期的特点是:“其时此派中精要之义,则先辈已溶发无余,承其流者,不过捃摭末节以弄诡辩。且支派分裂,排轧随之,益自暴露其缺点。环境既已变易,社会需要,别转一方向,而犹欲以全盛期之权威临之,则稍有志者必不乐受,而豪杰之士,欲创新必先推旧,遂以彼为破坏之目标。于是入于第二思潮之启蒙期,而此思潮遂告终焉。”②考证派红学的现状,既有蜕分期的特点,又有衰落期的征候,比较起来,更接近衰落期。老红学家俞平伯先生认为:“有关红学考证,因历年来有关文物资料的发现不多,而且其中有许多是赝品伪作,所以困难重重,除了再有新资料发现,能做的事已经很少。”《我读红楼梦》第375页,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此一见解如出自一般的《红楼梦》研究者之口,考证派红学家必大不以为然,现在由俞平伯先生说出,实为甘苦之谈,自然会增加说服力。
考证派红学家对红学考证的意义,一般都能做较客观的估计。胡适说他的考证只是做了一点扫除障碍的工作。俞平伯说:“考证正是游山的向导,地理风物志,是游人所必备的东西。”⑤俞平伯:《红楼梦辨》第21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他表示愿“做一个扫地的人,使来游者的眼,不给灰尘蒙住了”⑤。周汝昌说:“在为了给进一步的更重要的工作提供一些较为便利的条件上,在为了给那一工作打下一个比较结实的基础上,材料和考证才有它们的功用和价值。”周汝昌:《红楼梦新证》第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赵冈说:“从事《红楼梦》考证工作的人始终了解,他们是在为其他的研究工作整理材料,做一些铺路的工作。路不会永无止境的铺下去,路铺好了自然会通车。考证工作有了可靠的结论,其他方面的研究工作就可以利用这些成果。”见赵冈为《首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论文集》所写导言,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这些话当然都对,态度也很公允,而且是真诚的,但就研究红学的学术兴趣而言,考证家们可情有独钟,如果对曹雪芹和《红楼梦》的考证因客观材料的限制无法进行下去,至少有相当一部分研究者未必再愿意涉身红学领域,红学本身也不会像考证派盛行时期那样红火。
第三部分 索隐派红学的产生与复活
索隐派红学产生的内在理路
索隐派红学的势力没有考证派红学大,但出现的时间比考证派早,虽经考证派与小说批评派的屡屡打击,影响从未断绝,且不时有东山再起之势。
红学索隐派的产生,有作品本身的原因,也就是学派观点的发端有其内在理路。《红楼梦》开卷第一回即引用作者的话说:
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 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阅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红楼梦》的读者,一般不大注意这段卷首引言式的叙述,甚至可能略过去,从接下去的“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读起。研究《红楼梦》的人可是不同,他们难得在作品中发现作者的自白,因而如获至宝,格外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