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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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这个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人啊——终于开始感到,有一个生命依恋着你,并且为
你而憔悴。我要把这个最幸福的时刻告诉你,同时我要把那最可怕的时刻也告诉你,可惜这
二者竟挨得如此之近!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了,为了你的缘故,我什么都忘了,我没有注意
我的母亲,我对谁也不关心。我没有发现,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一位因斯布鲁克地方的商
人和我母亲沾着远亲,这时经常来作客,一呆就是好长时间;是啊,这只有使我高兴,因为
他有时带我母亲去看戏,这样我就可以一个人呆在家里,想你,守着看你回来,这可是我唯
一的至高无上的幸福啊!结果有一天我母亲把我叫到她房里去,唠唠叨叨说了好些,说是要
和我严肃地谈谈。我的脸刷的一下发白了,我的心突然怦怦直跳:莫非她预感到了什么,猜
到了什么不成?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你,想到我的秘密,它是我和外界发生联系的纽带。
可是我妈自己倒显得非常忸怩,她温柔地吻了我一两下,(平时她是从来也不吻我的),把
我拉到沙发上坐在她的身边,然后吞吞吐吐、羞羞答答地开始说道,她的亲戚是个死了妻子
的单身汉,现在向她求婚,而她主要是为我着想,决定接受他的请求。一股热血涌到我的心
里,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想到你。“那咱们还住在这儿吧?”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出这
么一句话。“不,我们搬到因斯布鲁克去住,斐迪南在那儿有座漂亮的别墅。”她说的别的
话我都没有听见。我突然眼前一黑,后来我听说,我当时晕过去了。我听见我母亲对我那位
等在门背后的继父低声说,我突然伸开双手向后一仰,就像铅块似的跌到地上。以后几天发
生过什么事情,我这么一个无权自主的孩子又怎样抵抗过他们压倒一切的意志,这一切我都
没法向你形容:直到现在,我一想到当时,我这握笔的手就抖了起来。我真正的秘密我又不
能泄露,结果我的反对在他们看来就纯粹是脾气倔强、固执己见、心眼狠毒的表现。谁也不
再答理我,一切都背着我进行。他们利用我上学的时间搬运东西:等我放学回家,总有一件
家俱搬走了或者卖掉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家搬空了,我的生活也随之毁掉了。有一次我
回家吃午饭,搬运工人正在包装家俱,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放着收拾停
当的箱子以及给我母亲和我准备的两张行军床:我们还得在这儿过一夜,最后一夜,明天就
乘车到因斯布鲁克去。
在这最后一天我突然果断地感觉到,不在你的身边,我就没法活下去,除了你我不知道
还有什么别的救星。我一辈子也说不清楚,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在这绝望的时刻,我是否真
正能够头脑清醒地进行思考,可是突然——我妈不在家——我站起身来,身上穿着校服,走
到对面去找你。不,我不是走过去的:一种内在的力量象磁铁,把我僵手僵脚地、四肢哆嗦
地吸到你的门前。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到底打算怎么样:我想跪倒在你
的脚下,求你收留我做你的丫头,做你的奴隶。我怕你会取笑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的这种纯
洁无邪的狂热之情,可是亲爱的,要是你知道,我当时如何站在门外冷气彻骨的走廊里,吓
得浑身僵直,可是又被一股难以捉摸的力量所驱使,移步向前,我如何使了大劲儿,挪动抖
个不住的胳臂,伸出手去——这场斗争经过了可怕的几秒钟,真像是永恒一样的漫长——用
指头去按你的门铃,要是你知道了这一切,你就不会取笑了。刺耳的铃声至今还在我耳边震
响,接下来是一片寂静,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周身的鲜血也凝结不动,我凝神静听,看
你是否走来开门。可是你没有来。谁也没有来。那天下午你显然不在家里,约翰大概出去办
事了,所以我只好摇摇晃晃地拖着脚步回到我们搬空了家具、残破不堪的寓所,门铃的响声
还依然在我耳际萦绕,我精疲力竭地倒在一床旅行毯上,从你的门口到我家一共四步路,走
得我疲惫不堪,就仿佛我在深深的雪地里跋涉了几个小时似的。可是尽管精疲力尽,我想在
他们把我拖走之前看你一眼,和你说说话的决心依然没有泯灭。我向你发誓,这里面丝毫也
不掺杂情欲的念头,我当时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姑娘,除了你以外实在别无所想:我一心只想
看见你,再见你一面,紧紧地依偎在你的身上。于是整整一夜,这可怕的漫长的一夜,亲爱
的,我一直等着你,我妈刚躺下睡着,我就轻手轻脚地溜到门道里,尖起耳朵倾听,你什么
时候回家。我整夜都等着你,这可是个严寒冷冻的一月之夜啊。我疲惫困倦,四肢酸疼,门
道里已经没有椅子可坐,我就趴在地上,从门底下透过来阵阵寒风。我穿着单薄的衣裳躺在
冰冷的使人浑身作疼的硬地板上,我没拿毯子,我不想让自己暖和,唯恐一暖和就会睡着,
听不见你的脚步声。躺在那里浑身都疼,我的两脚抽筋,踡缩起来,我的两臂索索直抖:我
只好一次次地站起身来,在这可怕的黑古隆冬的门道里实在冷得要命。可是我等着,等着,
等着你,就像等待我的命运。
终于——大概是在凌晨两三点钟吧——我听见楼下有人用钥匙打开大门,然后有脚步声
顺着楼梯上来。剥那间我觉得寒意顿消,浑身发热,我轻轻地打开房门,想冲到你的跟前,
扑在你的脚下。……啊,我真不知道,我这个傻姑娘当时会干出什么事来。脚步声越来越
近,蜡烛光晃晃悠悠地从楼梯照了上来。我握着门把,浑身哆嗦。上楼来的,真是你吗?
是的,上来的是你,亲爱的——可是你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我听到一阵娇媚的轻笑,绸
衣拖地的窸窣声和你低声说话的声音——你是和一个女人一起回来的。
我不知道,我这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他们把我拖到因斯布鲁克去
了;我已经一点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的儿子昨天夜里死了——如果现在我果真还得继续活下去的话,我又要孤零零地一个
人生活了。明天他们要来,那些黝黑、粗笨的陌生男人,带口棺材来,我将把我可怜的唯一
的孩子装到棺材里去。也许朋友们也会来,带来些花圈,可是鲜花放在棺材上又有什么用?
他们会来安慰我,给我说些什么话;可是他们能带我什么忙呢?我知道,事后我又得独自一
人生活。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置身于人群之中却又孤独生活更可怕的了。我当时,在因斯布鲁
克度过的漫无止境的两年时间里,体会到了这一点。从我十六岁到十八岁的那两年,我简直
像个囚犯,像个遭到屏弃的人似的,生活在我的家人中间。我的继父是个性情平和、沉默寡
言的男子,他对我很好,我母亲似乎为了补赎一个无意中犯的过错,对我总是百依百顺;年
轻人围着我,讨好我;可是我执拗地拒他们于千里之外。离开了你,我不愿意高高兴兴、心
满意足地生活,我沉湎于我那阴郁的小天地里,自己折磨自己,孤独寂寥地生活。他们给我
买的花花绿绿的新衣服,我穿也不穿;我拒绝去听音乐会,拒绝去看戏,拒绝跟人家一起快
快活活地出去远足郊游。我几乎足不逾户,很少上街:亲爱的,你相信吗,我在这座小城市
里住了两年之久,认识的街道还不到十条?我成天悲愁,一心只想悲愁;我看不见你,也就
什么不想要,只想从中得到某种陶醉。再说,我只是热切地想要在心灵深处和你单独呆在一
起,我不愿意使我分心。我一个人坐在家里,一坐几小时,一坐一整天,什么事也不做,就
是想你,把成百件细小的往事翻来覆去想个不停,回想起每一次和你见面,每一次等候你的
情形,我把这些小小的插曲想了又想,就像看戏一样。因为我把往日的每一秒钟都重复了无
数次,所以我整个童年时代都记得一清二楚,过去这些年每一分钟对我都是那样的生动、具
体,仿佛这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我当时心思完全集中在你的身上。我把你写的书都买了来;只要你的名字一登在报上,
这天就成了我的节日。你相信吗,你的书我念了又念,不知念了多少遍,你书中每一行我都
背得出来?要是有人半夜里把我从睡梦中唤醒,从你的书里孤零零地给我念上一行,我今
天,时隔十三年,我今天还能接着往下背,就像在做梦一样:你写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
是福音书和祷告词啊。整个世界只是因为和你有关才存在:我在维也纳的报纸上查看音乐会
和戏剧首次公演的广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什么演出会使你感到兴趣,一到晚上,
我就在远方陪伴着你:此刻他走进剧院大厅了,此刻他坐下了。这样的事情我梦见了不下一
千次,因为我曾经有一次亲眼在音乐会上看见过你。
可是干吗说这些事情呢,干吗要把一个孤独的孩子的这种疯狂的、自己折磨自己的、如
此悲惨、如此绝望的狂热之情告诉一个对此毫无所感、一无所知的人呢?可是我当时难道还
是个孩子吗?我已经十七岁,转眼就满十八岁了——年轻人开始在大街上扭过头来看我了,
可是他们只是使我生气发火。因为要我在脑子里想着和别人恋爱,而不是爱你,哪怕仅仅是
闹着玩的,这种念头我都觉得难以理解、难以想象地陌生,稍稍动心在我看来就已经是在犯
罪了。我对你的激情仍然一如既往,只不过随着我身体的发育,随着我情欲的觉醒而和过去
有所不同,它变得更加炽烈、更加含有肉体的成分,更加具有女性的气息。当年潜伏在那个
不懂事的女孩子的下意识里、驱使她去拉你的门铃的那个朦朦胧胧的愿望,现在却成了我唯
一的思想:把我奉献给你,完全委身于你。我周围的人认为我腼碘,说我害羞脸嫩,我咬紧
牙关,不把我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可是在我心里却产生了一个钢铁般的意志。我一心一意只
想着一件事:回到维也纳,回到你的身边。经过努力,我的意志得以如愿以偿,不管它在别
人看来,是何等荒谬绝伦,何等难以理解。我的继父很有资财,他把我看作他自己亲生的女
儿。可是我一个劲儿地顽固坚持,要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最后我终于达到了目的,前往维也
纳去投奔一个亲戚,在一家规模很大的服装店里当了个职员。难道还要我对你说,在一个雾
气迷濛的秋日傍晚我终于!终于!来到了维也纳,我首先是到哪儿去的吗?我把箱子存在火
车站,跳上一辆电车,——我觉得这电车开得多么慢啊,它每停一站我就心里冒火——跑到
那幢房子跟前。你的窗户还亮着灯光,我整个心怦怦直跳。到这时候,这座城市,这座对我
来说如此陌生,如此毫无意义地在我身边喧嚣轰响的城市,才获得了生气,到这时候,我才
重新复活,因为我感觉到了你的存在,你,我的永恒的梦。我没有想到,我对你的心灵来
说,无论是相隔无数的山川峡谷,还是说在你和我那抬头仰望的目光之间只相隔你窗户的一
层玻璃,其实都是同样的遥远。我抬头看啊,看啊:那儿有灯光,那儿是房子,那儿是你,
那儿就是我的天地。两年来我一直朝思暮想着这一时刻,如今总算盼到了。这个漫长的夜
晚,天气温和,夜雾弥漫,我一直站在你的窗下,直到灯光熄灭。然后我才去寻找我的住
处。
以后每天晚上我都这样站在你的房前。我在店里干活一直干到六点,活很重,很累人,
可是我很喜欢这个活,因为工作一忙,就使我不至于那么痛切地感到我自己内心的骚乱。等
到铁制的卷帘式的百叶窗哗的一下在我身后落下,我就径直奔向我心爱的目的地。我心里唯
一的心愿就是,只想看你一眼,只想和你见一次面,只想远远地用我的目光搂抱你的脸!大
约过了一个星期,我终于遇见你了,而且恰好是在我没有料想到的一瞬间:我正抬头窥视你
的窗口,你突然穿过马路走了过来。我一下子又成了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我觉得热血涌向
我的面额;我违背了我内心强烈的、渴望看见你眼睛的欲望,不由自主地一低头,像身后有
追兵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