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诗人眼中的南京-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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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京这样的城市里；太容易产生怀旧的情绪。历史上有无数优秀的诗人写过南京；写到南京必怀旧；怀旧一定惆怅。怀旧是南京一个解不开的死结。清末的一位重要诗人陈三立在感慨往事时；曾经哀叹道：“何必远溯乾嘉盛；说起同光已惘然。”在南京怀旧；往远处说；可以说到新近在汤山发现的号称“金陵始祖”的南京猿人头骨；可以说到吴越争霸；说到秦始皇南巡；说到六朝金粉；往近处侃；又可以大谈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农民起义太平天国；可以说汪精卫；说蒋介石；但是无论哪一桩；说到了；都是疮；都是疤；都不是滋味。中国历史上的古都；也不就是南京这一家；西安人可以追溯秦汉和大唐帝国；河南人和杭州人可以怀念北宋和南宋；北京人可以占着元明清三朝；说起来更是财大气粗。这些古都好歹都是盛朝；南宋虽然弱一些；也有150年的历史。不像南京；号称十朝古都；除了迁都北京前的明朝还像回事；都是不景气和没出息的小朝廷；不仅偏安；而且短寿。南京这地方更出名的是后主；什么陈后主；李后主；统统都是历史的笑柄。没有一个古都会像南京这样始终充满着一种亡国的气氛；正像郑板桥咏南京的诗那样：
一国亡来一国亡；六朝兴废太匆忙。
文化人对南京特别钟情；有关南京的好诗好词数不胜数；名篇迭出；佳句永传。好像只是因为一而再、再而三地亡了国；才给了诗人一个表现才华的机会；好像只是因为亡国；才触动了诗人诗绪泉涌的灵感。诗人眼里的南京总是和怀旧情绪联系在一起的。历史上的文人；只要他有机会到过南京；必定要留下诗篇；大发思古之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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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带有怀旧情绪的诗词；是从唐朝才开始的；譬如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这是盛唐时期的声音；是一个郁郁不得志者的自言自语；有诗的含蓄；却没有什么羞答答的掩饰。虽然也是怀旧；但还不至于过分绝望。盛唐就是盛唐；这毕竟是中国历史上不可多得的辉煌时期；再往后；匆匆经过中唐；到了晚唐；咏南京的诗陡然多起来；个人的牢骚已经见不到了；人们见到的只是对历史的感叹。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
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李商隐）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韦庄）
大唐的繁华转眼即逝；晚唐的诗人们不敢怀念盛唐；今不如昔；这话真说出来；有些犯忌；于是便在缅怀六朝金粉上大做文章。晚唐诗人写南京；总是离不开咏史的路子。盛唐的繁华和短暂；正好和六朝相仿佛。晚唐诗是中国诗歌中的精品；和盛唐诗比起来；最重要的区别；在于气势上虚弱了许多。盛唐完了；盛唐的诗也就成了绝唱。在晚唐；再也出不了李白和杜甫；晚唐人写不出盛唐气势的诗。过去有人写诗说：“一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由此可见；六朝人物和晚唐诗；在精神上颇有相通之处。六朝的人和晚唐的诗；都是没落时代的结晶。南京这地方；的确也最适合用晚唐气韵的诗歌来歌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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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眼里的南京；基本上继承了晚唐诗人的路子；仍然是咏史；不过已不像晚唐诗人那样不见个人的情感。姜夔的《杏花天影》；曾是我最喜欢听人吟唱的一首词曲；那动人的旋律常在我耳边回响：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花；待去；倚兰桡更少驻。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湖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上面这首词是诗人路过金陵；在秦淮河上触景生情；想起桃叶和王献之的爱情故事；欣然命笔写成的。姜夔的词整个是晚唐诗人的意境；然而掩盖不住的儿女之情；已经跃然纸上。值得怀旧的南京在这里已经成为背景。姜夔显然是把晚唐诗人擅长的咏史和抒情两类不同的风格；巧妙地糅在了一起。这也是宋人的本事；既怀旧咏史；又婉约写情；可惜的是；词虽然写得漂亮；写得精巧；却有些小家子气。另一位南宋诗人文天祥过南京时；写的《金陵驿》就大不一样。当时他身为元兵的俘虏；即将被押往元大都；在金陵驿站小憩；同样是触景生情；想的事却完全不一样。目睹国家已亡；文天祥心痛欲裂：
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时代不同；声音不同。人不相同；声音也不会相同。文天祥在这首咏南京的怀旧诗中；也有和前人一样凄凄惨惨的感叹；然而更有一股悲壮的英雄气。这是一个志士取义成仁的最后的声音；是一首没有豪言壮语的正气歌。文天祥是进士出身；而且是名列第一的状元。他能写出好诗不奇怪。600年以后；湘军死死地将太平军围在南京城里；忠王李秀成登上了石头城；这位农民起义的草莽英雄也作了一首七律；真是太可以让人赞叹：
鼙鼓声声动未休；关心吴头与楚尾。定知剑气飞腾日；犹是烟尘扰攘秋。万里江山多筑垒；百年身世独登楼。匹夫怀抱兴亡责；敢把功名付水流。
凡是写南京的诗词；必可以从怀旧中；听到一种亡国的声音。亡国之恨是南京历史上永远的痛。忠王李秀成的这首七律；和文天祥的诗一样；既悲且壮；洋溢着一种虽败犹荣的英雄气。这种不可多得的英雄气是写南京的诗词中的别调；是主旋律之外的另一种声音。虽然也是失败者的呼声；却不同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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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京这地方；写出好诗不是什么难事；做了汉奸而遗臭万年的汪精卫写的诗并不坏；在一个重阳节；汪精卫登上了北极阁；填了一首词：城楼百尺倚空巷；雁背正低翔。满地萧萧落叶；黄花留住斜阳。阑干拍遍；心头块垒；眼底风光。为问青山绿水；能禁几度兴亡。这首词仍然是怀旧情绪的老套子；在汪精卫的诗词中；算不上上品。这种情绪其实只是一种文人骚客的毛病；会写诗的人；都是这么诌的。表现南京的诗词；肯定不会少于成千上万首。光是选本就有许多种。咏南京从来就是个好题目。按照老套子做；只要懂一些平仄对仗；便足以写出一些看上去似乎不坏、能蒙蒙人的诗来。诗是心灵的写照；一个失意者常常能在南京找到共鸣。南京的特点；在于它始终是以一个失败者的面目出现在人们面前。人们在遥想当年辉煌的同时；其实也就是在感叹今日的潦倒。《桃花扇》中的男主角侯方域一出场；便吟《恋芳春》一首：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处垂杨。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勾引游人醉赏。学金粉南朝模样；暗思想；那些莺颠燕狂；关甚兴亡。孔尚任这是借侯方域的嘴；换个角度咏南京。“又添几处垂杨”；无非是“无情最是台城柳”的意思；而“莺颠燕狂；关甚兴亡”；活脱是“商女不知亡国恨”的写照。古人写诗；有时候就是在那么几个意思上转来转去；这就好像书法一样；正隶行草篆；变来变去；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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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写南京的古诗中；不妨听听胜利者的声音。在关于南京的诗词选本中；康熙皇帝的一首诗几乎是选家必选的：秣陵旧是图王地；此日鸾旗列队过。一代规模成往迹；千秋兴废逐流波。宫墙断缺迷青琐；野水湾环剩玉河。治理艰勤重殷鉴；斜阳衰草系情多。皇帝就是皇帝；何况是武功盖世的康熙。只有胜利者；才能发出这样充满王气的声音。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毛泽东的这首《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气势磅礴；为写南京的旧体诗划了一个句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