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艺术-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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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一个县城里土财主的生活,一口气便结结实实地写上几十万字。他笔下的百十个大小人物,可说是没有一个肤浅单调,没有一个是福斯特(E。M。Forster)称之为“扁形”的概念化人物,原因是他对人性存着一股强烈的好奇,那不是一般世俗浅见满足得了的。他对人的心灵的各种各类反应都极感兴趣,因此书中不但包含了许多医卜星相三教九流的活动,还抄录了许多词曲、宝卷,乃至书札、公文和邸报。当然,我们不知道这其间有多少是后来书商雇佣的手笔,但是这大量的抄录往往都很有味道,不象是纯粹为了增加字数的填充,读者若读不出味来,在怀疑是否填充字数之时,也不妨怀疑一下是否自己的活力和好奇还不够应付这小说。
本书又常讲饮食男女这两种“人之大欲”。男女之欲的问题复杂,我们暂且不谈;以饮食来说,没有什么小说象这本讲得这么多。书中的饮食不但次数多,而且写得详细和生动;我们看见西门庆和他身边的人吃的几个菜是些什么,怎样煮的,又有些什么点心、面食、汤和酒;时新的水果来了,帮闲的人抢了吃,还偷回家去;新鲜炖的奶,应伯爵一口气喝了自己的一碗后,把西门庆的也喝了。《水浒》里的饮食唬吓我们,那些好汉子独个儿报销了几斤牛肉和半桶酒,确是英雄气概,《红楼》的饮食也吓唬我们,曹雪芹通常并不说吃的是什么,但他让我们那么震慑和充满了自卑感,开席之时,我们就剩下刘姥姥那么多的观察力了(偶然他透露一点点食物的内容:“茄鲞”,主要的材料是茄子,可是煮法就惊人了。贾太君吃的“红米粥”,那红米原来是皇帝下令试种不成而后来变成非常稀罕的,要不是赵冈研究出来,我们连赞叹就不会)。《金瓶梅》的饮食就只是享受。本来,口腹之欲有谁没有?满足与不满足的经验有谁没有?可是奇怪得很,在文学上很少反映出来。原因也许是由于这种欲望很急很浅,容易过去,容易遗忘,而且一般人也不觉得值得讲。就是大作家中,能够经常采用饮食作创作资料的,恐怕也只有本书作者和狄更斯等少数几个。饮食本不如男女之事能给人假想的代替性的满足,这些作家能写饮食,实在是由于心中对世界人生的兴趣与爱恋所推动。《金瓶梅》的作者觉得这世界是很可恋的。我们在下面会说到,他小说的主题是人生的悲苦;尽管如此,这悲苦人生的背景却是个美好的世界,而这就是这小说的艺术。
活力的表现:几个小妓女
小说家之有偏见,恐怕比常人好不到那里,但《金瓶梅》的作者由于有异常充沛的活力,偏见是少得出奇。
这事实,在全本小说各处,尤其是在十几二十回之后,就可以看得很清楚。我们现在拿书中的妓女李桂姐为例说明一下。娼妓的形象在人的心中总要呼唤起这种或那种偏见的——大概是由于卖淫牵涉到淫欲与贪欲,两者都是最强烈、最无可奈何的欲望。
《金瓶梅》里的妓女有一大群,李桂姐是写得最多的两三个之一。她姑姑是西门庆的妾李娇儿。娇儿嫁前也是勾栏脚色,她听见西门庆梳笼她的侄女时,心里很高兴。今日的读者或许要诧异她怎么还会高兴,但原因其实是很明显的,她们是“乐户“,除了服侍官宦富家就别无生计。娇儿是长一辈的,幼一辈的有桂姐和姐姐桂卿,两姐妹都入了行,就象郑家的爱香爱月、韩家的玉钏金钏等。桂姐的哥哥是李铭,也惯常在西门庆家出入,遇有喜庆饮宴就和同行的吴惠、郑寿、王柱一同侍候弹唱。李桂姐不但长得好,人也很聪明,嘴巴伶俐。那时她姑姑娇儿的丫头夏花儿偷金子被人捉到,要撵出去,娇儿也觉丢脸,却不知怎么好,还是她教训了娇儿一番道理,又到西门庆那里伺机得体地说了情,才把夏花儿留下了。桂姐在西门家出入得多,和那促狭鬼应伯爵正好是一对,两人见面就笑骂斗嘴,一边不停地叫‘不要脸小淫妇子”,一边不停地骂“汗邪你花子了”。
我们说过,《金瓶梅》的开头写得不算太好,初时的李桂姐也写得不算好。作者叙述她是个很厉害的娼妓,用美色和声艺把西门庆迷住之后,就挟持他去欺负别人。她和潘金莲争宠斗法,要西门庆强金莲剪下一缕头发交来,然后她把这缕发缝到鞋底下践踏。这样的一个形象,是带着良家百姓看娼家的偏见的,而且作者写得很朦胧与概念化,我们还不觉得是亲眼看见了这个人物。这些章节的趣味是靠那些笑话与帮闲败客的丑态来维持的。
到了十多廿回之后,小说写得好起来时,李桂姐也写得更真实起来。她给读者第一个清晰难忘的印象,是在卅二回,回目是“李桂姐拜娘认女”。那时西门庆刚刚加了官,李桂姐和母亲商量之后,就在西门庆请亲友吃酒庆祝的那天,借着来唱曲陪酒之便,拜了西门的大老婆吴月娘做干妈妈。那天她是一清早来到的,后来读者才知道她撇下了同伴吴银儿、郑爱香、和韩家的金钏儿、玉钏儿;月娘问她吴银儿来了没有,她撒谎,再后吴银儿埋怨她不依约相候,她又撒谎。当上了月娘的义女之后,自觉身分高了,年轻女孩浅浅的心胸藏不了那么大的得意,忍不住就卖弄起来。
(她)坐在月娘炕上,和玉箫(月娘婢)两个剥果仁儿,装果盒。吴银儿、郑香儿、韩钏儿在下边杌儿上一条边坐的。那桂姐一径抖擞精神,一回叫:“玉箫姐,累你,有茶倒一瓯子来我吃”;一回又叫:“小玉(另一婢)姐,你有水盛些来我洗这手。”那小玉真个拿锡盆舀了水,与她洗了手。吴银儿众人都看她睁睁的,不敢言语。桂姐又道:“银姐,你三个拿乐器来,唱个曲儿与娘听。我先唱过了。”
后来她就坐在吴月娘房门里,不随同众妓出堂上唱曲递酒。由于她做得过了分,吴银儿满肚子不高兴,把她认义女的事向应伯爵说了,应伯爵便硬要西门庆叫她出来递酒,又说出很难入耳的话来(“丽春院粉头,供唱递酒,是她的职分”;“她如今不做婊子了,见大人做了官,情愿认做干女儿了”),弄得她脸红发怒为止。整件事其实都很滑稽:吴月娘也不过二十多,比桂姐大不了几岁,本来没有想过要干女儿的,但桂姐以黄袍加诸她身,她是个温和厚道而缺乏机智的人,觉得盛情难却,手足无措,就承受了。
这一段之所以生动,除了由于笑料风趣之外,更因为开始接触到妓女生活中的真实。娼妓的世界里有激烈的生存竞争——所以刚才李桂姐一得到了地位和安全就那么高兴,而其他的几个姐妹也那么敏感地觉察出来;吴银儿还妒忌到生恨,再后经过应伯爵指点便还以颜色,拜了得宠而手头宽裕的李瓶儿做干妈。客人是不易侍候的,一方面他们很易变心,会见异思迁而移情别恋;另一方面,他们又要独占妓女的绣房,不让别的客人染指。西门庆就有这种典型心理,他后来虽把心从李桂姐移到郑爱月身上去了,但起初恋桂姐时醋意很重,一次因为她接一个南客而打坏她的房间,另一次则因为她招呼王三官而生气。客人的醋意是娼家的难题,因为她们都想多些收入。她们贪财,而且大抵开支也不少,不是一二十两包月钱满足得了的。西门庆做了官之后,就有权召她们这些“乐户”到府里去侍候陪酒,一去有时是一两天,她们视这些为苦差,但官府的命令又不敢违抗。郑爱月有一回不应召,竟被西门庆捉了来。李桂姐有时会说母亲想念她诸如此类的话,应召之后快快跑回家。有一回提到过两天又有宴会要陪酒的事,她就说不巧那天是母亲生日,这借口大概用过不久,老实的吴月娘就问,怎么你们院子里的生日这么多的?李桂姐让人拆穿了谎话,只好嘻嘻地笑;遇到月娘这样缺乏机变的人,尴尬是免不了。但尴尬也罢了,有时真正的祸事也会临头。那时王三官在桂姐院里嫖宿,他妻子娘家的人干涉起来,运用京城里的影响力要把娼家和带坏王三官的败客解进京里去,这一来李桂姐可真吓破了胆,脂粉不施就跑来跪着向月娘和西门庆求救,哭泣不止。由于月娘说项,西门庆答应帮她之时,她感激得不得了,赶着那带信上京的仆人叫“叔”,又自动要唱曲子给西门庆他们听。吴月娘奇怪她怎么这么快就能平静下心神唱曲子;富家大宅里的夫人当然不知道娼家经过多少这样的风暴,受过多少训练来。
我们说过,小说初时叙述桂姐拿潘金莲的头发来践踏,多少反映出良家对娼家的一种偏见。这是良家的无名恐惧,觉得娼妓是具有邪恶力量要害人的“粉骷髅”。但这恐惧在书中很快就消散了,书中妓女的面貌很快就清晰起来,她们与普通人没有什么根本的分别。她们甚至不怎么淫邪;书里猥亵的文字牵涉到的十九都是良家妇女。良家对娼家的偏见,除了恐惧,又有一种是妒忌。华北的农民会唱这样的歌来嘲笑妓女:“田不耕,地不种,腰间自有米面瓮。”别的人尽管不唱这样坦率的歌儿,但妒忌恐怕总是鄙视与憎恨妓女的主因之一。《金瓶梅》作者完全没有这种妒忌心理。有一回应伯爵酸溜溜地说妓女的生活好,有个妓女就笑着教他不如也做乐户好了。作者看得很清楚,这些女孩子穿着绸缎戴着金银,吃到中下等人家吃不到的食物,又不用操劳流汗,日子似乎不错,但她们也得吃很多苦头。很偶然的有个幸运的董薇仙能够跟一位状元从良作妾去了,其他的十多位在小说结束时还是过着迎送生涯,美丽黠慧如桂姐者也不例外。迎送生涯,虽然有酒肉绫罗和珠翠,但地狱就在旁边,一不留神就掉下去——官府拘禁,客人打骂,门前冷落,等等。李桂姐爱赌咒说如果她讲的不是实话就每个毛孔都生个大疔疮,这疮当然是指的杨梅疮,可见她是生活在花柳病与客人官府欺凌两重阴影底下的。十六世纪英国戏剧里咒骂人的话有“Brimstone andquicksilver!”硫磺指的是身后地狱里的火,水银指的是生前治花柳病水银疗法的痛苦;李桂姐“花枝招展绣带飘飘”的舞蹈,其实是在硫磺和水银中间跳的。
还有一种对娼妓的观感,是倒转过来,认为她们只是社会制度或人性中罪恶的牺牲品,她们本身良善,她们的天性之中并没有缺点。这也是偏见,是过多的感情蒙蔽了理智的结果。卖淫与社会制度关系密切,这是不必置疑的,把卖淫的责任都放在妓女头上当然不合理,然而反过来断定妓女完全不必负道德责任,又何尝没有偏袒?这种感情过当的观感并不罕见,除了近年的社会理论,在文学艺术上早有所表现。比方在香港的粤语电影史上,“卖肉养亲”的主题,出现之频,也许仅次于“‘封建’家庭阻挠自由恋爱”。《金瓶梅》却没有这种偏见。作者带着对人生的无限兴趣,紧紧盯着真实去看,所以笔下妓女的品格并不见得比别的人好,虽然也不比别的人坏。象李桂姐,不住嘴地说谎骗人,骗了吴月娘和西门庆,又骗吴银儿和别的姐妹。骗一同受苦的姐妹,这无论合不合社会阶层理论,但确是人生的真实,是人生真实中很使人难堪的一部分。(苏联劳动营和纳粹集中营里的囚犯,不是会为一点点物质好处出卖难友的吗?)人就是这么下流卑鄙的,因为他软弱,受不了折磨,也受不了引诱;他到时候很容易找理由解释自己行动,会说“我不做别人也会这样做的啦”,或是什么。《金瓶梅》整本书中画的都是人在引诱与折磨下堕落的图画,李桂姐若果被画成一个“卖火柴的女孩”模样,便既不一贯,也不诚实了。
至于妓女骗有钱人,有人会觉得很应该,《金瓶梅》的作者似乎也不尽同意。他写出吴银儿怎样骗李瓶儿:吴银儿起先由于嫉妒李桂姐使用拜干娘的方法来取得较高的地位,就自动要拜李瓶儿为母,瓶儿和月娘一样,年纪不比这干女儿大多少,人又笨,心又软,听了很高兴。那时她受了潘金莲许多气,就向银儿诉苦,银儿说几句未必很真诚的话安慰她,一边说一边受瓶儿一样一样的厚馈,自己还开口选瓶儿的衣服来要。瓶儿卧病垂死之时,银儿也不来陪陪她,瓶儿心肠仁厚,并不见怪,还留下一份遗物给她作纪念;到瓶儿死了,西门提刑很隆重地为宠妾出殡,设席大宴吊客,这时银儿就来哭了,她说自己先前并不知道干娘生病。在典礼和筵席上,她三番几次做出愁戚之容,来感动西门庆。作者也不见得深责银儿,因为这女孩儿只不过出于自利之心,而在瓶儿的苦杯中加了一小勺:她不是出于恶意,不过,她也没有理会瓶儿的苦杯已经有多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