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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金瓶梅的艺术-第13部分

小说: 金瓶梅的艺术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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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文,小说戏剧这些“小道”只是游戏,所以作者是可以一厢情愿把人生真实任意删增的,如果他们把生活拿来当作山水花鸟一般吟哦欣赏,便算是很尊重的了。他们觉得除了言志的诗与论道处事的文之外,文学的最高目的不过是抒情;所以在他们的作品里,最后怨叹的权利一定保留着,真正的悲剧是找不到的。
  说起来,我国古典小说中也有“为艺术而艺术”与“为行动而艺术”的作品,那就是纵情的《红楼》与煽动的《水浒》,两书都广为读者喜爱。近年来《水浒》在大陆上备受谴责,但那是政治问题,不是艺术原因;《红楼梦》的情形更有趣。尽管小说在描绘表彰些纵情放任的人,而且怀恋剥削阶层脱离生产的生活,可是共党内外都有批评家说作者是反封建的革命家。和这两书相比,探索人生的《金瓶梅》受到的赞美很少,诟骂很多,而且骂的主要理由还不是“色情”。可见“为人生而艺术”的道路是比较艰难的。有人说艺术的本质是游戏,若太强调认真,太坚持“文以载道”的原则,自由创造的精神就会受到窒碍。这些话不是毫无道理,但也很容易说得过了份,错到另一边去了。艺术与游戏也许不能完全分开,可是难道艺术作品都是一样的?没有种类、品质之分?难道我们称之为伟大艺术的作品,也仅止于游戏取乐?没有意义的?如果我们不是滥用文字,无所用心的嬉戏总不该称之为伟大。文学作品当然都给予读者乐趣,所以都可说是游戏;但是有些作品更给人美感,有些又让读者的感情可以放怀驰骋一番,这些都是可取的品质。除此之外,有些作品还能呼唤读者的理智与是非判断,要求他们的整个心灵起反应。对有能力的读者而言,这最后一种作品才是最惬意的吧?当年英国的文坛巨子阿诺德(Arnold)批评英国文学之父乔叟(Chaucer)对人生不够认真。他不是说乔叟毫无价值,也不是嫌他无可欣赏之处,只是觉得乔叟所写的宫廷文学作品——讲爱情的玫瑰故事,讲爱情的特洛鲁斯和克莉西荻,讲爱情为主的漂亮小诗,就是进香客故事也好——还欠缺些东西,我们阅读之时还不是以心灵整体来参预其事的,我们的理性与道德感都处于一种半休眠状态。什么作品是阿诺德完全惬意的呢?托尔斯泰的《安娜》(AnnaKarenina)是一本;我们看阿诺德的评论,便可看到一位最有程度的读者如何欣赏一位最了不起的作家。到了本世纪,阿诺德渐渐不时髦,可是世纪中叶又出了一位利未斯(F.R.Leavis)。他还是要强调道德感与对人生的关心。倘使要求“文以载道”要求得很专横,要限定每一首小诗与每一篇短文都探索人生意义,那当然不好;可是反过来说,倘使长篇说部也不认真关心人生问题,长篇成了个漫长而无所用心的嬉戏,那又怎能有力气,怎能吸引住有程度的读者? 



注 释
 
  (1)本文根据的版本是《金瓶梅词话》(日本大安一九六三版,依照日光山轮王寺慈眼堂藏本)。引文时,偶用康熙乙亥皋鹤堂张竹坡评点“天下第一奇书”《金瓶梅》校正,并改用几个当今通用的新字——“每”改为“们”,“他”改为“她”,“的”改为“得”等——以利读者。
  (2)这篇文章发表在《文学季刊》创刊号,后来收在《读史札记》(三联书店,一九六一)。姚灵犀的《瓶外卮言》(天津书局民国廿九年版)也收了此文。(录入注:此注似无合适的对应位置,未解。)
  (3)夏志清觉得小说的精华部份始于第九章,终于七十九章(即西门庆的死期)。见所著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 〃Chin PingMei〃,pp.169—170。
  我的印象是,小说在第七回“薛嫂儿说娶孟玉楼,杨姑娘气骂张四舅”,已与《水浒》的味道很不同,因为一种很突出的讽刺文体已经出来了。(甚至早在西门庆潘金莲入马通奸时,“竹坡本”的叙述已比《水浒》进了一步,但“词话本”则依随《水浒》。)但那种在别的旧小说中罕见的真实生活的感觉,却要到廿回上下才浓郁起来,而第一个深刻的故事是廿二回出场的宋惠莲。
  西门庆在七十九回死后,小说就松懈了。但正如徐梦湘(《关于的作者》)指出,作者并不是无意写完陈经济和春梅等故事的。潘金莲的死写得很有力;春梅的“重会月娘”、“游旧家池馆”、“淫乱丧生”等也很有意思,大概都是原先构想通的项目,只是动笔写时已没有劲了。陈经济则不知何故,从头到尾都得不到作者同情,所以一直没有一点深度。作者后来为什么没有劲了,我们不得而知,然而不是不能想象。创作的行动是个神秘难解的问题,作者写完一个角色或一个阶段后疲乏起来,这是很可能的事。
  (4)当然还有别的谬误,如夏志清所指出的孝哥出家的年纪、西门托生的事(还有李瓶儿托生的事),但这些还不算太多。
  (5)见所著“Sources of the Chin ping mei Asia Major NS 10.I(1963)。
  (6)《金瓶梅》的版本问题,可参看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长泽规矩也(《の版本》附于东京东方书局所出《金瓶梅》日译本内)、韩南〔P.Hanan,“Textof the Chin Ping mei”,Asia Major NS 9.I(1962)〕等学者著述。
  至于校本,我的管见以为应该以崇祯或康熙的本为基础,因为这两个差不多的版本文字比较好。(比方李瓶儿死前,潘道士来作法,万历“词话本”让读者觉得他真有超自然法力,但康熙“竹坡本”的叙述则表示他的法力是真假之间,而只用人的心理便能解释那些现象了。)民国廿一年山西发现万历本时,学者以为这是原刻本或早期刻本,并以为崇祯本源出于此,但后来韩南研究版本与任希之研究句法(JamesL。 Wrenn; 〃Textual Method in Chinese with IllustrativeExamples〃《清华学报》新六卷,民国五十六年),都以为万历本和崇祯康熙本分为两枝,而不是一脉相承的。
  (7)《金瓶》当然也不是鼻祖;《西游记》已是了不起的讽刺文学。《西游记》之前,讽刺艺术在戏剧那边大抵已有相当发展。
  (8)亦即irony。这字有人译为“反讽”。我个人对这固定译法有些存疑,因为irony的意义很多,诸如“表里不一”、“两种知识、了解之别”等等都不是“反讽”一语表达得出的。
  (9)“贪嗔痴三毒”,依《大智度论》的解说,分别指贪婪,怒恨和愚昧无明,不肯接受佛理。本节所说李瓶儿的“痴”,却不仅是无明,还是我们日常说“痴心”(如谓“痴心女子”)的“痴”,意思是“爱恋得非常入迷与执着”。爱恋本来应该归入三毒中的“贪”,但道家把“贪嗔痴”改为“贪嗔痴爱”,似乎由此便生出了一般人说的“痴心”的含意。元杂剧中以渡脱为题材的常常都说“贪嗔痴爱”,《金瓶梅》的作者一定很熟知。
  (10)这一段只见于万历“词话本”。崇祯“小说本”与康熙“竹坡本”改写为“有一个人家,先前恁地富贵,到后来煞甚凄凉……内中又有几个斗宠争强,迎奸卖俏的,起先好不妖娆妩媚,到后来也不免尸横灯影,血染空房”,这样把小说内容总结得更好,但潘金莲的启发性影响就看不见了。
  (11)这当然都要看怎样给“三毒”下定义:我们这里是跟着一般的印象,视“贪”为物欲,视“痴”为“痴心”。若依大智度论的定义,则潘金莲三毒俱全,因为她色欲心重而且老想霸占丈夫,便是贪;她不受佛理,便是痴。
  (12)《金瓶梅》之名,依王世贞作书报父仇之说,是王氏见金瓶供梅花而随便编造的(见清人顾公燮《消夏闲记》)。报父仇之说既属无稽,这故事也不必当真。
  (13)(14)李希凡便持这种看法,见所著《和在我国现实主义文学发展中的地位》。李是当年与姚文元齐名(“南姚北李”)的文艺理论领导人,他的意见在大陆一定是主流。
  (15)依佛家“贪嗔痴”的三分法,色欲也应放入“贪”的名下。
  (16)我们可以在这里说说《金瓶梅》是不是淫书的问题。这问题本身并不难解决,我们只需给“淫书”下个界说:假使说提及性事的就是淫书,则《金瓶》自然脱不了身;但假使我们采取一个比较有意义的界说,认为淫书是写来挑逗读者的情欲的,其他写作目的并不存在或不重要,那么,《金瓶》之不是淫书,也同样的明显而无可置疑。
  《金瓶》中猥亵的文字不少,是由于作者爱用色欲来表达人的性格上的弱点与内心的罪恶根源;比方庞春梅和宋惠莲性格上各有弱点,结果各有淫行;李瓶儿的痴爱心重,也不免于乱,终死于下体的疾病;潘金莲嗔怒害人,自种祸根,然而直接致死之因却是对武松动了色心。这样以情欲来表现人性的概念,与一些当今的西方作家不谋而合。国人过去不从这里着眼,于是一口咬定《金瓶》是淫书。
  其实这本书与一般淫书有许多明显与重大的不同处。首先,床笫间事占全书文字不到百分之一,而且对于有程度读者而言,这些节段并不是最精采最重要的部分。那本甚受西方注意的、据说是李渔写的《肉蒲团》,还有据说是高明写的《灯草和尚》,若把淫猥处删去,就不成书了;但洁本的《金瓶》,就如洁本的莎翁戏剧,还是很完整好看的作品。淫书不会放过描述房事机会的,《金瓶》却经常放过。
  今日的读者或因见书中有许多淫具与行房姿式,便以为作者对这些东西兴趣很大,其实这些东西必定都是晚明社会上的家常。明末清初淫书春画之盛,现在还有许多证据,我们即使见不到这些书画,起码也能在各种书目——孙楷第等学者的,以及清代历次禁毁的——中得见一斑。
  《金瓶》写性事的特色是平铺直叙,往往不甚具挑逗性。有些很挑逗的节段是从别的作品中搬来的,例如西门和金莲入马通奸的一大段是《水浒》的遗产,荒唐的《大闹葡萄架》则部分来自《如意君传》(参看P.Hanan,〃Sourcesof the Chin Ping mei〃 Asia Major NS书中其他的奸情,大多数都没有一般淫书那种大欲得偿的惊喜之感——由于作者不用那种语调,也由于书中人物往往都不那么专注于性事,而是在别处用心,想这想那。淫书中故事的高潮都是在床上发生的,《金瓶》的高潮却是别的事。不要说人的死亡或境遇的改变这么大的事,就是上一次祖坟,接一位贵客,都显得比行房重要得多。
  (17)见《人间词话》与《评论》。
  (18)西门庆别号四泉,自言是因为家中有口四眼的井之故,但也许是谐“四全”,这“四全”在坏的方面大概是说“酒色财气”或“贪嗔痴爱”都全了,在好的方面则可能是说“妻财子禄”或什么样好运气都全了。西门的义子王三官,在败行与运气两方面都比西门略逊,别号是“三泉”。
  (19)西门庆多半会不同意,他觉得自已也挺不错的。李瓶儿死时,他在极度痛苦中埋怨上苍对他不公道:“……好不睁眼的天……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吾所爱之甚?先是一个孩儿也没了,今日她又伸长脚子去了。”
  我们指责他的毛病太多之时,可要小心,不要犯上他的不自知与自以为是的毛病。
  (20)李希凡嫌西门庆的邪恶不够鲜明。见前所提文章。
  (21)参阅P.D.Hanan,〃Sources of the Chin Ping Mei〃(Asia Major,NS10.I)冯沅君,《中的文学史料》。
  (22)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
  (《的艺术》,香港明报出版部一九八三年九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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