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他说-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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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根草都在生生不息地成长,这是一种道的作用状况。所有生命都在生化中,这是合理的;生化到了尽头,自然死亡,这也是合理的。“万物并作”都在创造变化,活活泼泼朝向死亡之路走去。因此,庄子解释天地万事万物说:“方生方死”。刚刚出生落地的那一天,就是死亡开始的那一天。一个小孩生下来满一个月,亲戚朋友高高兴兴来庆祝,而在前面的二十九天的生命现象已成为过去了。早已死亡。就算后来活一百年,但在前面的九十九年,也都已死亡,消逝得无影无踪。
从生命的两头来看,庄子很幽默地指出人生的一切,根本就是“不亡以待时尽”。“方生方死”,生命看来似幸福平安,实际是在那里等死而已。只不过排着队比别人多等些时候罢了。从第一天出生开始,等到最后一刻结束,这有多么的滑稽可笑!道家这种看法,未免大伤感了。其实,更深一层体会,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即生即死,即死即生,又何必那么看不开呢?
那么如何才能使自己不死?“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复”是回头的来路,如果借用佛家“无量无边”的形容词来说生命的力量,本是无穷无尽,一直保留在那里,永远不生不灭。不生并非断灭相,不是枯寂,更不是完全没有东西,而是说永远有无限的能量存在那里,用而不用,不会消耗殆尽。这种无比伟大的生命价值,姑名之为不生,在老子叫“复”。“复”也是个卦名,复卦又称做“地雷复”——囗,上面是坤卦,表征为地,下面是震卦,表征为雷。雷表示电能,生命发展的能源,从此发生。因此老子在后文提出“反回去”的观念“反者,道之动”,回归生命本初的状态。修道是返回根本,追求生命最初来源的那个东西。
“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有志向道的人,不是鲁莽地横冲直撞,向前穷进,而是回头走,走到生命来源之处。禅宗后世的惯用语“还我本来面目”,可当参考,作为此话的注解。真发现自己本来面目,明心见性,便开始接上那生命本具、源源不断、庞大无比的能源。
芸芸众生的命根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我们看看,天地间的万物,生长最快的是什么?——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把它的根挖掉以后,只要有一点不尽之处,它又会很快地长出来。生生不息的力量,草木似乎算是最快、最明显的例子。依中国人阴阳五行的术语来说,木是代表于生发之机,东方把木表现作生生不息的现象。草木是同一词意。“芸芸”代表一种普普通通的草,也用来形容宇宙万物的生生不息。死了一批,又生一批;越生越多,叫做“芸芸”。后世便由这道家的“芸芸”,和佛家的“众生”,演变成文学上一个很优美的名词“芸芸众生”。后来又有“林林总总”一词的出现,也是形容犹如草木的多得不可胜数的情形。
老子说,一切万物那么多彩多姿,“各复归其根”,他观察每一个生命,皆是依赖它自己的根本而活。草木无根,活不了的。人也有根,人的根在哪里?我常常看到许多朋友一心求道,却是盲修瞎炼,拼命把丹田当作根,那是不对的;也有人误认为根在肚脐,更是离谱。肚脐只是未出生时和母亲接连一起吸收养份的通口而已,一落地就剪断了,怎么会是修道的根呢?人的根是在虚空,在头顶上。虚空就是我们的泥土,这就是人与万物不同之处。植物的根栽在泥土中,人与植物相反,根栽在虚空中。所以,道家讲修道,“还精补脑,长生不老”,此“精”不完全是指精虫之精,只是与精虫有连带关系。我们看中国国画,主寿的寿星老人——南极仙翁,他那个脑袋被画得比平常人高出一重来,叫做“寿头”。脑子也是智慧的渊源。所以,婴儿刚生下来时,头顶的囱门凹处,里面还是洞开的,与天根相接,在人的肉体生命来说,所谓“天根月窟常来往”,便指此处。等到此处封闭坚硬以后,他就慢慢开始会讲话,意识渐渐成长,天根便截断了。要修到还精补脑,长生不老,脑的内涵,就是指此“根”。
但是,要如何“归根”呢?唯一的方法,就是求静。“归根曰静,是谓复命。”能够静到极点,才能找到生命的本源,回归生命的根本。这个根是什么?——虚空。“致虚极,守静笃。”在佛家则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们“空”。所谓空,也只是个形容词而已,千万别认为空就是没有,那就错了。空等于老子所说的“清虚”。那么,“归根曰静,是谓复命”,静到极点是怎样的一种状况呢?道家有两句话:“虚空粉碎,大地平沉”,描述这个静到极点的境界。连空也要打破,才是真静。
道家讲修道的过程,“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其原则没错,但这之间的种种程序变化,麻烦得很。一定要做到,不但没有身形人我的感觉,连这个物质世界、意识影像,甚至虚空的感受都没有了,才算合乎“致虚极,守静笃”的境界。
老子的文章刚刚在此露出一点道的曙光,马上笔锋一带,又转回去了。如同打太极拳一样,看似一拳打过来,却又缩回去,你说不打嘛,等一下那只手又从另一边攻来,难以提防,挡也挡不住。这是道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精神。《老子》这本书的编述也是这样,因此接着又说明道体作用的现象。
“复命曰常”,找到生命的根源,便能“不生不死”,永远常在,永远存在。“知常曰明”,你体会到生命根源是不生不灭,那就叫作明道,成了明白人,再也不懵懵懂懂,迷迷糊糊了。如果人不明白道的根本,不明白生命的本来,“不知常,妄作凶”,乱作妄为,必然大凶大害,没有好结果。不知生命真理所在,莫名其妙,乱用道体,下场的危险性,自不待言。
我们拿中国哲学的看法来讲,不管是佛学也好,道家也好,《易经》也好,讲人生都没得呆板、固定的结论。本来嘛!历史上有哪一个人真能找到结论呢?我们看《易经》最妙了,八八六十四卦,最后一卦是未济——囗火水未济,是永远没完,下不了结论的。一切事物的发展,永远没得底,无量无边,永无止境,难以捉摸。也可以说它永远自有源头活水来,滔滔不绝,滚滚而来。如何加以形容,那是各人各家的主观。《易经》由乾坤开始,到未济而终。我们若读懂了,就体会到古人所说“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两句诗的意味了。
我经常对同学们说,有二样东西必需要学——佛学与《易经》。但这两门学问,穷一辈子之力,并不易学通,也不需学通。不学通,永远追求不到,似通非通的那个样子,其味无穷,一辈子有事消遣——老了也不寂寞,越研究越有趣。古人说,“夜读《易》”,如果夜里读《易经》,鬼神都受不了。我的经验,是夜里读《易经》,保险睡不着觉。刚刚读啊读,看出一点名堂,便想弄个清楚,继续看下去,等告一段落再睡,结果一段接一段,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真是“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一整个春天何时溜走了,都不知道,这个味道很好。
若是学通了的人,把人生看得一清二楚,透透彻彻,这个人生还有什么味道?还有什么美感?隐隐约约蛮好,拉开人生的内幕,一望无遗,那就一点都不艺术了。也许这是笑话,总之,假如真把易学贯通了,“微妙玄通”,通达一切,那也好。
“常”并不全等于永恒,一个人不知常,那就要从自己的生命回过头来找。“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也就是说宇宙生命的来源,本来是清虚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又何必对什么事都抓得很牢,不肯放手呢?其实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抓住的。你别刻意去计较,整个宇宙万物,本来都属于你嘛!人家问我,怎样学布施才不过分贪心营利集财?我说:“地球都是你的,你为什么不布施。”反正达观不犯法,地球也是你的、他的、大家的,也是自己的。这是知常。我们生命的本来,不生不灭,对这不生不灭的本源,要把握得住,认识得透彻。“不知常,妄作凶”,醉生梦死,盲目人生,那将没有好结果的。
知“常”要把握住道的本源,才懂得做人,才懂得做事。知“常”便能“容”,胸襟可以包容万象,盖天盖地。因为有此胸襟,智慧的领域扩大,不可限量,故说“容乃公”,自然做到天下为公,毫无私心。
即然能“容乃公”,当然“公乃王”。王者,旺也,望也,助也。一切万物皆欣欣向荣,活活泼泼,彼此得助。命相家常告诉看相的人,依你八字要做某一件事,需选某一个自己的“旺相日”。是初一,还是十五?比如说,某人属火,而木能生火,那么那个属木的日子,便是他的“旺相日”。“相”是辅助,帮助的意思。在五行中,各人有各人的旺相日,你的旺相日对你比较有利,对于他人,那就不一定了。
“公乃王”,此“王”并不一定作王解。照现代意思解说,一切为社会,佛家则言一切为度众生;忘了自我,处处为人着想,你度众生,众生亦度你。若用一般合作的标语说,那便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你为人人,人人为你,最后不分彼此,都是一样的。“公乃王,王乃天”,就符合天地自然法则。天地生长万物,日月照临万物,公平无差,并不计较报酬,这是“天乃道”的自然法则。
有天地一样无所不包的胸襟,便合乎道的原则,那么才能“道乃久”,源远流长,长生不老。佛家所说的“无我”,就是“大公”,就是“天道”。明白了天道,就“没身不殆”了。“没身”,是说我们这个生命,活到最后一口气不来,死后骨头化成灰尘,肉体了了,但是生命的精神却永远常存。长生不老,它的重点,全在“致虚极,守静笃”这六个字上。
第十七章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人生哲学与道的层面
这一章,老子另起炉灶,又提出一个名称叫做“太上”。“太上”等于《易经·系传》上的:“形而上者之谓道”。现在我们讲中国哲学,有“形而上”三个字,是译自西方名词,但采用《易经》中的观念。“形而上者之谓道”,是说万物尚未生长以前,名之为道。“形而下者之谓器”,是说有形象的万般事物生长起来了,各式各样,五花八门不可胜数,就叫“器世界”——物理世界。形成物理世界之前,名之为“道”,《易经》称为“形而上”。
道家“太上”的名称,初见于《老子》。其实殷商以前就有“太上”这个名词了。中国文学上有句“太上忘情”。固然,人生最痛苦最难做到的是忘情,人之所以活着,大都靠着人情的维系。人是感情的动物,古人说:“无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终须累此身”,有你我就有感情,有感情就有烦恼,有烦恼就有是非,有是非就有痛苦。因情受苦,忘情更难。然而“太上忘情”,并非无情,而是大慈大悲,无偏无私的大情,譬如天地生育万物,平等无差,不求回报。
老子所讲“太上”,是太过多情又似忘情之道,只有“下知有之”。所谓“下知有之”的意义,是说有一种下等人,我们认为他很笨,其实他倒是真智慧,早已领悟到“道”的人。真正的哲学家,都出在乡曲地方,虽然一辈子没读过书,真同一个大哲学家、大思想家,当他遭遇到痛苦时,就痛痛快快哭一阵,想想自己命苦就算了。我有时常有此感触,尤其在偏远的落后地区,看到茅屋破家里头,有些老人家,穿得破破烂烂,食不果腹,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苦死了。你问他:“为什么不住儿子家养老?”他很轻松回答说:“我这一生注定命苦,只有认命!”真令人听了肃然起敬。他比谁都懂得人生哲学,“认了”就好了。
像我们有些人,自认是第一等读书人,其实并不如乡愚的智慧。他们才是宗教家、哲学家。尤其有些年轻人学佛学道,刚看了一点佛学,就自以为只差那么一点点,好像同佛差不多了,很可悲。而那种表面看似下愚的人,却倒知道有一个东西,不管是叫“佛”、叫“天”、叫“上帝”、或者以中国古代的代号叫“命”,他就认定那个东西,至死不渝,比别人都看得开,都豁达。这便是“太上,下知有之”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