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群 [苏] 瓦西里·贝科夫-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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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洛其卡侧身躺着,用两只手抓住上衣的底襟捂着肚子。
父亲扳开他那两只忙乱的抽搐的手,掀开衣襟一看,大吃一惊。沃洛其卡的小肠子,在他的手下奇怪地冒着泡儿,象活物似的从流血的伤口里钻出来。
这孩子一边悄悄地凄厉地哭着,一边惊慌地把肠子收到染满了鲜血的衬衫里。他由于疼痛和这无可挽救的灾难而哭泣。
往窑洞里抱时沃洛其卡还活着。他用微弱的声音说了些什么,他招呼妈妈,后来就安静了,一直躺到早晨,一句话也没说,只有脚或者手有时轻轻地抽动几下。
在黎明的时候,他死去了。
第八章
他们沿着—条林间小道,穿过松林的一角,绕过长满了幼松的旧伐区,向左拐去。—刻钟以后,格里勃耶特把他们领到一片丘陵形黑麦地的地边上。几条耕得很浅、很不经心的田间小路把整个麦田分割成几个长条,在这几块地上,稀疏的黑麦快要成熟了。在枯萎的黑麦茎中间,闪耀着一些繁茂的蓝色的矢车菊和白色的甘菊。格里勃耶特选择一条较宽的田间小道拐去。他们 着小道上的硬草地,跟在他的后面。
“村子就在这儿,”车夫说道。
列夫丘克以为一定会有什么建筑,或者至少得有带烟筒的干草屋顶,这是一般临近村庄的特征,但是在这里他却什么也没有看到。离得稍远一点儿,在黑麦地的后面,长着几棵高大的树,只有它们还可以使人想到,不久以前这里曾经有过村庄。现在村庄没有了。他们走到跟前,透过长满了杂草的篱笆,看到了熏黑的壁炉残址和小棚四角上的木桩。这些木桩没有烧尽,但许多地方已被烧糊。一些圆木在荒芜的院子里滚得到处都是。许多房子只剩下了房基的石头。靠近火灾场的树木都已干枯,树枝上没有叶子,光秃秃地立在那里。井台旁边那棵高大的松树,一半还是绿油油的,可是另一半已经烧焦。把它那黑色的枝子,奇怪地伸向空中。在已被踏平、没有小 的菜园里,到处是砸坏的木桶、家庭用具、木棍和烤焦了的灰色的破布。村庄大概是在春天种地以前烧毁的。秋播作物长在那里,已经变成没有主人的东西,可是哪里也看不见春播作物。菜园旁边的田地都荒芜了,长满了灰莱和苦苣。
“你这是住哪儿领我们?”列夫丘克站住了,“哪里有人?”
“快走,快走,这边来!”
格里勃耶特催促他们匆匆忙忙地沿着村边向什么地方走去。他们在灌木林旁边穷过一道不深的峡谷,从这里出来马上就看见,在山向上赤杨树丛旁边,有一幢有两所房子的打谷场。
“你瞧,看见了没有?那个女人就在那里采什么东西来,是采集药材或者别的东西。”
“好啦,静一下。你们在这儿等一等。”列夫丘克推开车夫就快步向打谷场走去。
有一条凹凸不平的小路,从赤杨树丛里伸出来。这条小路春天时大概很泞,而现在都已干涸,在快到打谷场的时候,就朝以前村庄那个方向拐去。小路上没有新鲜脚印,但是列夫丘克却很不放心,他向四周环顾了一番,才从它上边走过去。打谷场包括两所房子靠近道边是个小棚,小棚里边的一侧还残存着去年的麦 。再过去就是脱粒场,这是一所墙壁倾斜、屋顶露天的老房子,房子的梁木象肋骨一样露在外面。列夫丘克老远地绕过墙角上的一堆石头和墙壁跟前茂密的马林从来到了有门的这一面。门掩着,附近—个人也没有。麦地边上长着一棵小野苹果树,一只很大的老乌鸦落在树梢上,正轻轻地上下摆动。它转过头来,警惕地望着列夫丘克。他向乌鸦挥了挥手,但是它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直到列夫丘克把冲锋枪从肩上摘下来,它才懒洋洋地挥动着翅膀,很不情愿地向着村庄那个方向飞去。
列夫丘克在哪儿也没看见一个人,就把门轻轻地推开一道缝。脱粒场里很暗,有—股烂草和尘土的气味。两只燕子吱吱地小声叫着从他头上飞过。大概这里有燕子的窝。列夫丘克一下子把门推开,就跨了进去。
不,格里勃耶特说有位妇女,看来并没错,这里的确有人住。
墙根底下,在一捆已经压实的麦秸上,铺着一块旧粗布,地上乱扔着一些破烂东西。达里还立着一个盛水的小木桶。墙上挂着一件羊皮袄。屋地是土的,打扫得很干净,屋门旁边,很齐地放着一双割掉了靴筒的皮靴。阳光从黑暗墙壁柱子中间无数的缝隙里射进来。门左边还有一道很矮的小门,大概是通干燥室的,那里还有一个用木棍钉成的小梯子,斜着戳在墙上。
列夫丘克等了—会儿,听了听,就小声地喊道:“喂,有活人没有?”
没有人回答,大概脱粒场里一个人也没有。但是既然有人住,早晚就一定会有人来,列夫丘克心里这样想,就从屋里走了出来。格里勃耶饿和克拉娃正从树丛里紧张地望着他。
“这边来!”他用那只好胳膊招了招手。
他们来到时,他给他们敞开门:“请进!”克拉娃用手抓住门,跌跌撞撞地第一个走了进来。她用胆怯的目光环顾一下他们这所光线暗淡的栖身之地,看见地上铺着的那块旧粗布,就立刻无力地在那上面坐了下来。
“这回可哪儿也不去了,”列夫丘克说道,“但是女主人在哪儿呢?”
格里勃耶特没有进屋,他围着院里长满马林从和 麻的各个角落,转了一圈儿,他站了一会儿,听了听。但是,周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当清新的晨风阵阵吹来时,不远处那棵苹果树才发出喧响,田野里的黑麦也摇晃着沙沙作响。
这时列夫丘克检查完了屋里的每个角落,登上梯子,向干燥室的顶间上瞥了一眼。他想,这里的人也可能藏在什么地方了。但是顶间上也没有人,有的只是一层浮土、人脚没有触动过的破烂和燕子的粪。小船从横梁底下灰色的小窝里,探出头来好奇地向外张望,惊恐地吱吱地尖叫。列夫丘克从梯子上下来,敞开了底下的矮门。干燥室中靠近炉子的地方是一个狭窄的墙壁熏黑的角落,里边很暗。一只张满了蛛网的小窗子,通过来一点儿光线,照射在熏黑的石砌的烤炉上,从那里发散出来一股发霉的使人感到气闷的发臭的烟味。
“好吧,没什么.我们等一等,你怎么样,还能忍耐一会儿吗?”列夫丘克转向克拉娃问道,但是她没回答,“要是现在吃点什么呗……”
吃点什么东西可不错,但是他们甚至连一片面包都没有。关于吃的问题已经提到日程上来了。列夫丘克来到院子里,从外面环顾一下脱粒场,细心地察看了一下不远处那片赤杨树丛。但是看样子,主人们到很远的什么地方去了。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沿着黑麦地边慢慢地走去。他过了一条大路,站了一会儿,确信周围都很安静,达时他从尽边上向赤杨树丛后面看了看。
有一片很大的林间空地或者地边展现在那里,再过去是一片黑黝黝的松林。大麦地旁边那条子马铃薯地吸引了列夫丘克的注意。马铃薯的秧很高。边上几垅的垅沟里堆着枯萎了的马铃薯秧。这说明已经有人开始起马铃薯了。他想可以挖点马铃薯煮煮吃,于是就赶紧往回走,去找水桶或者篮子。
“喂,老头儿!给个家伙,有马铃薯!”他对着脱粒场敞开着的门嚷道。
但是格里勃耶特没有回答,他继续一声不响地在克拉娃的身边蹲着。克拉娃盖着—块粗布,这时,正在麦秸上神色痛苦、弯腰伸背地折腾呢。真的要生啦?一想到这儿,列夫丘克的心里就凉了半截。他悄悄地跨过了门槛,但格里勃耶特听见他进来,就向他摆了摆手,他又一声不响地退了出来。列夫丘克想,可怜的克拉娃,看来这一天到底来到了,不管哪里连一个女入都找不到,在这种事情上他帮不了她的忙阿。恐怕只有靠格里勃耶特了。
列夫丘克在门旁站了会儿,以为格里勃耶特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是他沉默着没说话。这时列夫丘克想起来了,在这种情况下似乎应该温点水,也就是说应当生一堆火。他跑去找柴禾,在小棚跟前找到几根干树枝,用脚把它们折断,虽然用左手不太得劲儿,可是院子里的火堆也马上生了起来。困难的是没有盛水的家伙。他找了找,发现在马林丛里有一个被人扔掉的带窟窿的小铁锅。他用木片把锅底上的窟窿塞上,就拿它到小河里去打水。在这个时间里,他一直注意倾听脱粒场里的动静,虽然他什么也没听见,但他仍然没有到那里去。他在篝火旁边张罗起来,这天有风,火很旺,小锅里的水渐渐地热了起来。
“挺好,挺好,”格里勃耶特从脱粒场里跑出来说,“你真机灵。”
“里边怎么样?”列夫丘克问。
“没什么,一切都很顺利。”
“可是你……明白点不?”
“怎么说呢,多多少少……”格里勃耶特支吾地回答说。立在墙边的耙上晾着—块抹布,他拿起抹布又消失在脱粒场中。
列夫丘克心想,还好,有格里勃耶特帮忙,也许还能对付,要是只剩他一个人,那就糟了,他能给她帮什么忙呢!现在他不知道里面怎样了,但他越来越放心不下,开始不安起来——万—突然有个什么情况?
但是看来一切都象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发生的那样。不一会儿,格里勃耶特又从脱粒场里跑出来,用弄脏了的上衣底襟慌忙地把篝火上的小锅拎走了。
“怎么,已经生啦?”
“生啦,生啦……”
列夫丘克有些惊讶:他以为得先听到婴儿的哭声,或者至少是母亲的呻吟,可是现在现没有哭声,也没有呻吟,但是这个老接生婆却说已经生了。
“马上,马上,”大概是为了让他听见,格里勃耶特把嗓门特意提高了一些,在脱粒场里说道,“马上!”
列夫丘克在门外站着,象父亲一样激动,孩子的父亲现在已经不可能体验这种激动的心情,这个责任现在落到他的战友们的身上了。在列夫丘克对待克拉娃的态度中,现在有许多东西是取决于他和普拉东诺夫的关系。总之,列夫丘克的这种责任感,与其说是为克拉娃本人,倒不如说是为了已故的参谋长。
“生个什么?”列夫丘克着急地问,“小子还是姑娘?”
“是个男子!”格里勃耶特用—种陌生的、变得善良起来的声调说道,“是个好孩子。进来吧……”
列夫丘克怀着一种突如其来的、对他来说简直是难以置信的好奇心跨进了脱粒场,看见格里勃耶特手上正抱着一个用降落伞的绸子包的小包,克拉娃在昏暗小,躺在别人家用麦秸铺成的床铺上,用被折磨得可怕的目光望着他们。
“噢,你瞧,这简直就是普拉东诺夫,对不对?”
皱皱巴巴的小脸,紧紧闭着的小眼睛,看起来只能说是个有生命的活物,如此而已。但是为了鼓励母亲,也为了叫这位接生婆高兴,列夫丘克同意了他的说法:“当然,当然……”
“我们又是三个男子汉了,”格里勃耶特用平常的、关切的声调说,“可是咱们吃什么呢?”
直到此刻为止,列夫丘克一直觉得,他在这里几乎是多余的,可是现在他突然醒悟过来,看到了自己的新的责任。他拿起小锅,从脱粒场跑了出去。他穿过茂密的赤杨树丛来到马铃薯地里,急急忙忙地用左手开始拨马铃薯秧,鸽蛋一般大小的马铃营从地里带了出来。现在他心里充满了一种新的、他还没有体验过的、或者也许是已经忘却了的参与人类永恒生活的感觉,在战争中这种生活是没有地位的。他对克拉娃的态度也起了明显的变化,他对她不再那么漫不经心和吹毛求疵,而是尊敬她,并且,觉得她简直就是自己的亲人了。对他来说,现在她已经不是从前他接到游击队来的那个风流的克拉夫卡,也不是和他们那位尽管是受人尊敬的首长弄出了孩子的游击队的丫头,而首先是一个年轻的妇女和母亲了,照顾她是他们应尽的人道主义的责任。此外,他也非常清楚,在这森林中,突然当起母亲来将是多么艰难,因此,他竭力想减轻游击生活为她所准备的一切不幸,哪怕是暂时减轻一下也好。不管是多么令人惊奇,可是正是现在。通过克拉娃,他多年来才第一次感到,自己不是一个游击队的战土,不是一名侦察兵或机枪手,而首先是个人,对他来说,这种感觉是新鲜的,也是非常愉快的。这样,战争也就好象不存在了一样。
他把冲锋枪背到背后,开始弄起马铃薯来:在冰凉的河水里把它洗干净,小锅里添上水、重新把火吹旺,把小锅架在簧火上。
“我还有点盐,”格里勃耶特从脱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