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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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这么一点拨,张居正顿时恍然大悟,连忙答道:“记起来了,武昌府另有一说,称为白云黄鹤之地。”
“这就对了。”何心隐一拍大腿,兴奋说道:“鹭鸶飞进白云,不是飞到了你的故乡么?这首辅之位,该稳稳地落在你的手里。”
听何心隐如此解释,张居正甚是喜欢,但嘴上却说:“这是幼嘉,啊不,这是无可禅师的文字游戏,不可当真,不可当真。”
何心隐看透张居正的心思,也不争辩,想了想,宕开一句问道:“叔大兄,自从洪武皇帝创建大明天下,一晃两百年了,期间有了九位皇帝。依你之见,这九位皇帝中,哪一位可享有太平天子的美誉?”
张居正回答:“应该是永乐皇帝。”
“对,是永乐皇帝!”何心隐以激赏的口气回答,接着说,“洪武年间,永乐皇帝还是燕王,龙潜王邸,住在这北京的燕王府中。听说有个叫袁珙的相士,相术精致入微,只是隐居山中,不肯在江湖走动。燕王便派遣特使,恭请袁珙到燕王府中给他相面。袁珙沐浴斋戒后日夜兼程到了北京,择了一个吉日来燕王府与燕王见面。燕王一见袁珙,仙风道骨,一派大家风范,未及言谈就已对袁珙肃然心仪了。这袁珙也肃恭而前,围着燕王转了一圈,接着就面对圣容,俯仰左右,几眼睛就把燕王的相看了个里外透彻。看完,袁珙先跪下给燕王磕了一个头,然后再坐起来说:‘燕王是太平天子之相,龙形而凤姿,天广地阔,日丽中天;重瞳龙髯,双肘若肉印之状,龙行虎步,声亮如钟,实乃苍生真主。朱明江山,皇帝事业,文治武功,要在你的身上发扬光大,这正是太平天子的作为。等到你年交四十,一部髯须长过肚脐,即是你高登宝位之时。’一番话说得燕王将信将疑。须知袁珙说这话时,朱元璋已经把皇位传给了长孙朱允,史称建文帝。也许正是袁珙这席话起了作用,促使朱棣挥师南下,从侄儿手中抢得皇帝宝位。等到洪武三十五年壬午六月十七,燕王四十二岁生日这一天,上膺天,嗣登大宝。这位建下百世之功的太平天子,才相信袁珙所言,丝毫不差。”
何心隐一段绘声绘色的描述,却不能引起张居正多大兴趣。他酷爱读书,平日留心的虽都是经邦济世的学问,但像《太清神鉴》、《珞禄子三命消息赋》、《李虚中命书》、《麻衣道者正易心法》之类的命理术数书籍,闲来时也读过几十本。有了这个根基,再加上何心隐所讲的这段野史他也耳熟能详,所以听来并不激动。待何心隐讲完,他只是敷衍答道:
“永乐皇帝四十而不惑,知道自己威加四海而情系万机的龙种天命,国家神器,本属天机,只不过碰巧被袁珙言中耳。”
“不是碰巧,而是一言中的!”何心隐听出张居正口气轻蔑,遂不满地反驳,“叔大兄,你我都做学问,臧否古人并无不可,但并不是以半桶水讥笑满桶水,更不是以无知批驳有知。”
受此一番抢白,张居正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甚为难堪。好在他久历官场练出涵养,加之又是故友初次见面,便强咽下极度的不快,勉强一笑说:
“柱乾兄,我开句玩笑,你反倒认真了,这么多年没见,没想到你多了这么多学问。”
刚发完火,何心隐就感到后悔,但话既出口,他决不肯认错,这会儿见张居正主动赔了笑脸,也就趁势下台阶,说道:
“我这犟牛脾气,只怕到死都改不了,还望叔大兄海涵。我方才说到袁珙一节,其实还有下文。太平天子是燕王出身的永乐皇帝,这个没有异议。但是,本朝的内阁首辅,也就是相当于前朝的宰相一职,自洪武时的解缙起,到高拱这一任,任过首辅一职的有四十多人,但没有一个称得上是太平宰相。从李淳风所著的《推背图》推断,高拱之后,必然有一位太平宰相出现。叔大兄,据我之见,这位太平宰相,是非君莫属了。”
张居正望着面前这一位侃侃而论如同少年的故友,问道:“柱乾兄,你觉得何等样人才能得到太平宰相之美誉?”
何心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顺上之为,从主之法,虚心以待令,有口不私言。让天下黎庶万民,怀志者得志,怀土者得土,无苛政、无酷吏,国泰民安,疆土永固。国家有此中兴之象,必是太平宰相之作为。”
张居正微微一点头,随即苦笑答道:“依你这番高见,太平宰相只怕是镜花水月,过去不曾有得,将来也不会出现。”
“是的,当太平宰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可是,叔大兄,这种千载难逢的机遇,却已经出现在你的面前。”
“何以见得?”
“明朝的第十四个皇帝,昨日已经登基,是个只有十岁的少年天子,无可的偈子中,出现了十个口,正好暗示了这件事。如此少年君父懂得什么,治国安民,还不是依靠首辅?所以,这一任首辅,尽可把满腹经纶用于指点江山,激浊扬清,开创太平盛世。”
何心隐嘴上所言,正是张居正心中所想之事。他感到这位故友虽然目中无人宏论滔滔的习性没有改变,但的确不愧是名噪士林的大学者,于是笑谑道:“柱乾兄,你今晚所言,好像都不是阳明先生的心学。”
“这叫帝王学。”何心隐越发兴致勃勃,不无卖弄地说,“阳明先生是我学问的祖师爷,他创立的心学是知的范畴,而帝王学则立足于用。”
张居正说:“知行合一本是阳明先生学问的根本,从这一点讲,你倒是心学的正宗传人。我想,你若是生在战国时代,行合纵连横之术的苏秦、张仪,一定在你之下。”
“叔大兄过奖了,”何心隐表面虽然谦逊,但骨子里头仍是不可磨灭的自负,“经邦济世的学问,对于叔大兄来讲,是用,是行,对我何心隐来讲,是知,若我俩联合起来,才叫知行合一。”
“怎么,你又回心转意想做官了?”张居正惊讶地问。
何心隐一笑,理了理被穿堂风吹得零乱的山羊胡子,说道:“叔大兄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俗话说,一道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你当太平宰相,我略现匠心,起一点帮衬的作用。不要说做官,我连你的幕僚都不想当,只是在你觉得需要之时,我帮你出出主意而已。”
“他大老远赶到天寿山来见我,原来是想当国师。”张居正心中忖道,因此又多了一份警觉,说道:
“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太平宰相,好像我现在已荣登首辅之位了。”
“这个是迟早的事。”何心隐的口气不容置疑。
张居正笑了笑,揶揄道:“柱乾兄又不是天子肚里的蛔虫,怎么说得这么有把握?”
何心隐回道:“这本来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嘛。你想想,昨日登极的少年天子,四年前被册立太子时,叔大兄你是立了大功的,如今满朝文武,在这件事上的有功之臣,除了你还有一个高仪,但高仪已是病入膏肓的人。新皇上的大伴是冯保,他已下中旨让冯保取代孟冲当上了司礼监掌印,下一步,肯定就会让你取代高拱出掌内阁。”
张居正心里头承认何心隐分析得有道理,也希望有这样的结局。但表面上却显得对此事漠不关心,故以提醒的口气回道:“柱乾兄,妄测圣意不应该是人臣所为。”
“如果不揣摩圣意,人臣之道又从何体现呢?”何心隐机智地反问了一句,接着说道,“现在来说无可禅师这首偈语中的第三层意思,方才说过,这二十字中,隐含了一个石,三个鸟。”
“一石三鸟,”张居正立即接腔说道,“无可弄这么个成语在里头,又是什么天机?”
“一石三鸟究竟有何意义,我也不得知,但依我猜测,应该是指叔大兄出任首辅后应该做的三件事情。”
“哪三件事?”
“当然是廓清政治,开创新风。”
“请具体讲。”
一论及政治,张居正便有了官场上那种颐指气使的口气,何心隐很是听不惯,但因为下面所要谈的是他多年来萦绕于胸的治国大计,便也计较不得态度,遂呷了一口茶水,清清喉咙,从容说道:
“这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进贤用贤,消除朋党政治。古人言,官乃治国之本。百官得人,则以仁抚世,泽及草木。反之则生灵涂炭,国无宁日。纵观本朝两百年来,三公九卿禄秩丰隆者,却是没有几个肯为朝廷办事,为百姓谋求福祉。这是为何?就因为贤人多不在朝。远的不说,就说嘉靖皇帝时的首辅严嵩,这是有明一朝以来最大的奸相,他所用之人,多为同年、学生、乡谊、亲戚。朋党政治到他手上已是登峰造极。再说近一点,如今还在首辅之位的高拱,天下各州府宪台,两京各大衙门,一半官员出自门下。平心而论,高拱是难得的干练任事之臣,但亦陷入朋党政治之泥淖而不能自拔……”
何心隐打开话匣子,便收不住势头。但他所讲述之事,张居正有更深切的体验。他知道照这么议论下去,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便打断何心隐的话头,说道:
“柱乾兄,实例就不必举了,朋党政治实乃官场的毒瘤,要解决这个问题,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进贤用贤,说起来容易,实际做起来也非易事。有人的确是贤臣,声名很大,但让他具体办事,不是办糟就是办不成。”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二件事情,你要多用循吏,少用清流。”
“唔,”张居正眸子幽幽一闪,说道,“这倒有些新意,不才愿闻其详。”
何心隐受到鼓舞,更是讲得眉飞色舞,头头是道了:“循吏一词,本为太史公所创,意指那些勤政利民、刚正不阿、执法无私的官员。而清流者,是指那些遇事不讲变通,一味寻章摘句的雕虫式人物,这些人讲求操守,敢与官场恶人抗抵,这是好的一面。但他们好名而无实,缺乏慷慨任事的英雄侠气。大凡年轻士子,甫入仕途,都愿作循吏,想干一番伟业。但随着涉世日深,他们不免两极分化,一部分熏染官场腐朽之气,日渐堕落,另一部分人则洁身自好,归到清流门下,除了空发议论,也就无所作为了。真正坚持初衷,执着循吏之途,则属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说得好,”张居正这次的激动是由衷发生,他起身在厅堂里来回走了几步,在何心隐跟前停下,肃然动容地说,“柱乾兄这番议论,痛快淋漓,切中时弊,这才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现在,你且讲第三条。”
“这第三条嘛,”何心隐目送张居正回到座位,慢悠悠说道,“比之前两件事,做起来恐怕更难。”
“是吗?”张居正随口问道。
何心隐点点头,一字一顿地说:“你应该做的第三件事情是:清巨室,利庶民。”
何心隐说罢,专注地看着张居正的表情,只见他双眉紧锁,半晌都不作声。此时,感恩殿外月明如水,松涛飒飒。山风过处,已把白日的暑气吹送净尽。张居正起身踱到窗前,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黑色峰峦,长出一口气之后,才开口说道:
“孟子说过,‘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可是,你却要我清巨室,这不是自掘坟墓么?”
“叔大兄,史书昭昭,记载甚详,历代衍成社稷祸变者,莫不都是巨室所为。所以,像唐太宗这样一代明主,登基之初,便把江右巨室统统贬为庶民。本朝开国皇帝朱洪武,唯恐死后巨室生乱,也千方百计剪除干净……”
“别说了,”依然站在窗前的张居正,连头都不回,只是摆手制止何心隐说下去,“柱乾兄,你既然千里迢迢,前来赐教于我,当然会找出许多例子,来说明巨室之害。我只问你,何为巨室?”
张居正猛地一转身,两道犀利的目光朝何心隐射来,一丝寒悸突然从何心隐心头掠过,他顿了顿,答道:“巨室,顾名思义,应是皇亲国戚,显宦之家,只有这帮人,才有可能挟天子以令诸候,巧取豪夺,鱼肉百姓。”
张居正冷冷一笑,说话口气带有申斥的意味:“柱乾兄,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成心要我与皇上作对么?”
“可是,这样做也符合朝廷的利益。”
“你这是书生意气,算了吧,我们还是不要谈什么帝王学,还是谈谈你研究多年的阳明心学吧。”
何心隐本来就是心气很高的人,一听张居正的口气不想再谈下去,顿时长叹一声,说道:“叔大兄,我游学京师,怀有一腔热血来见你,谁知遭你一盆冷水。罢,罢,我们就此别过。”说罢,何心隐起身一揖,闪身就要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