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第2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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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糊涂,你究竟是看还是猜?”李太后笑眯眯骂了一句,又加重语气说道,“你既然跟娘打马虎眼,娘就挑明了告诉你,迎儿怀孕了。”
“啊?”朱翊钧身子猛地一抖,惊得嘴巴张开合不拢。
“迎儿,你说,你怀了谁的孩子?”
迎儿满脸红晕,那样子是既羞涩又兴奋,扭捏了半天,才喃喃说道:
“是,是皇上的。”
朱翊钧一听急了,又霍地站起来,仓促中嚷道:“这怎么可能,我才一次……”
“一次就有消息儿,这说明你们两个有缘。”
朱翊钧感到不可思议,却又无法辩解,站在那里像一根木头。李太后示意容儿将迎儿扶了出去。花厅里,又只剩下母子二人。李太后看着儿子六神无主的样子,便劝慰道:
“钧儿,别那么失魂落魄的,这件事,为娘的并不责怪你。”
“那……”朱翊钧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
“娘早就想抱孙子了,”李太后动情地说,“迎儿既怀上了你的孩子,你就得给他一个名分。”
“给什么?”
“迎儿的孩子生下来,如果是男的,就是太子,你说该给迎儿什么名分?”
“母后的意思,册封迎儿为妃子?”
“你说呢?”
“可迎儿是宫女出身。”
“宫女怎么啦?”李太后脸色突变,怒气冲冲说道,“你不要忘了,娘怀你的时候,也是一名宫女!”
“娘……儿说错话了。”
朱翊钧意识到伤害了母后的自尊,两眼噙着泪水。李太后待情绪稳定后,方对儿子吩咐道:
“明日,你就传旨礼部,迅速办理迎儿册妃的事。”
“儿遵命。”
朱翊钧刚说完,便见容儿又叩门求见,李太后问她何事,她答道:
“冯公公来了多半会儿,一直在廊下坐等,说是有急事要禀报。”
“请他进来。”
转脸工夫,便见冯保急匆匆跑了进来。不等他禀事,李太后先向他通报了迎儿册妃的事,冯保其实早就知道迎儿怀孕的事,只是李太后不提,他就不敢造次乱讲,这会儿听了,便满脸堆下笑来向皇上道喜。朱翊钧觉得事情太突然,越是道喜他越是难堪,于是拦了冯保的话头,问道:
“你有何急事要禀?”
冯保忙收了笑脸,说道:“老奴派人到纱帽胡同张先生家去近视病情。太医院的院正守在那儿,偷偷对咱手下的牌子说,张先生的病,恐怕是没有救了。”
李太后听罢脸色大变,说道:“从没听说痔疮是绝症,怎么就没有救了?”
冯保道:“太医院的话,的确不能当真。但他这一讲,若传出去,岂不动摇人心?”
“这个倒是。”李太后想了想,也不征询朱翊钧的意见,顾自言道,“从今天起,太医院的郎中们全部在衙门守值,一个都不准回家。”
“母后,这样是不是过分了?”朱翊钧小心问道。
“有什么过分的,要想不走漏风声,只能这样做!”
李太后说得斩钉截铁。冯保赶紧告辞,他要派人到太医院传旨。
《张居正》
第四卷:火凤凰
第二十九回 乞生还宫中传急折 弥留际首辅诉深忧
四月中旬,久病不愈的张居正自感肌体赢疲,已无法履行首辅职责,遂向皇上递了《乞骸归里疏》,言及“伏望圣慈垂悯,谅臣素无矫饰,知臣情非获已,早赐骸骨,生还乡里。倘不即填沟壑,犹可效用于将来,臣不胜哀鸣恳切,战栗陨越之至。〃语极悲凉哀切。万历皇帝看过之后,亲颁手敕,命司礼监太监张鲸送到张府.敕日:
谕太师张太岳:朕自冲龄登极,赖先生启沃佐理,心无所不尽,迄今十载,四海升平。朕垂拱受成,先生真足以光先帝顾命。朕方切倚赖,先生乃屡以疾辞,忍离朕耶?朕知先生竭力国事,致此劳瘁,然不妨在京调理,阁务且总大纲,着次辅等办理。先生专养精神,省思虑,自然康复,庶慰朕朝夕倦倦之意。钦赐元辅银元
宝四十两、甜食二盒、干点心二盒、烧割一分。钦此。
本来,对于张居正的病情,李太后已下过懿旨,要严格保密,但朱翊钧听信张鲸的建议,谕旨通政司,将张居正的《乞骸归里疏》和以上这道圣敕一同在邸报上刊登。这样一来,天下官员都知道张居正病情严重,似乎患的是不治之症,而皇上对这位师相的宠信,也是一如既往注念有加。官场上的人最会见风使舵,早在一个多月前,京城里就有官员设道场为首辅祈福。像那个工部右侍郎钱普,硬是在昭宁寺设下观音坛,悬幛扬幡敲钟击磬地折腾了三天。那时候,虽有同道中人夸赞钱普心眼儿通透,对首辅一往情深。但更多的官员却认为他这是马屁精的虚套,有讥他纸糊灯笼当菩萨的,有笑他螺丝壳里做道场的,总之是三人嘴阔一尺,说什么的都有。如今看到皇上的这道敕谕,大家又都觉得还是钱普有先见之明。于是,当初说风凉话的,现在又都想争着插一手沾得利市。一时间,京城大大小小数百座寺庙宫观,尽数儿都被各衙门官员包下来替首辅祈福,有起坛会的,有做道场的,长天白日不去衙门点卯,却脱了官袍换上青衣角带戴着瓦楞帽儿赶往庙观里唱经颂偈。这里头既有二品堂官,也有拈不上筷子的典吏,一个个忙得唿嘘嘘的,都在发昏章里翻筋斗。常言道福至心灵,祸来神昧。京城里混官面儿的人,到此时已不探究祸福灾咎,他们要的是这种足以表现忠心的形式。很快,这股子祈福风吹到了南京,留都的官员虽然清流多一些,但忌惮鸡蛋里寻骨头的言官,更怕一心要往上爬的小人打小报告。因此,也都一窝蜂地照搬北京的模式,或独自出资或凑份子为首辅祈福禳灾,本来清静无为的街市,突然间躁动非常。点缀在钟山后湖白下山川的那些个清凉寺、鸡鸣寺、永庆寺、金陵寺、卢龙观、报恩寺、天界寺、祖堂殿等等,到处都起了法帐鼓吹,香灯咒语;朝朝暮暮之间,满街上跑的,都是祈求首辅病去福来的辐车轿马:
两京如此,各个地方上的高官岂肯落后?先是通邑大都,后来漫延到边鄙小县,无不都建立道场。那些时,秦、晋、楚、豫、浙、赣、滇、黔等全国各地的奏表驰传进京,十之八九都是向首辅问安。但佛龛上的酒果之献、楮柏之焚,虽然堆得满满的,却一丁点也不能缓解张居正的病情。看看到了六月中旬,大约是六月十九日,万历皇帝朱翊钧又收到了张居正火速传进宫来的《再恳生还疏》:
昨该臣具疏乞休,奉圣旨:“朕久不见卿,朝夕殊
念,方计日待出,如何遽有此奏?朕览之,惕然不宁,
仍准给假调理。卿宜安心静摄,痊可即出辅理,用慰朕
怀。吏部知道,钦此。”缕缕之衷,未回天听;忧愁抑
郁,病势转增。窃谓人之欲有为于世,全赖精神鼓舞,
今日精力已竭,强留于此,不过行尸走肉耳,将焉用
之?有如一日溘先朝露,将使臣有客死之痛,而皇上亦
亏保终之仁。此臣之所以跼蹐哀鸣,而不能己於言也。
伏望皇上怜臣十年尽瘁之苦,早赐骸骨,生还乡里。如
不即死,将来效用,尚有日也。
这道急折是冯保亲自送到乾清宫西暖阁的,他念给朱翊钧听后,朱翊钧又接过去再认真看了一遍,良久才放下问道:
“大伴,这是张先生第几道乞休的折子?”
“第八道。”
朱翊钧若有所思,沉吟言道:“两个月来,写了八道折子,而且一道比一道哀切。张先生在这道折子里,说他害怕客死京城,叫朕听了,心里委实难过。”
冯保捉摸皇上的心情,难过是难过,但更多的是惶恐,便言道:
“听人说,张先生现在已是瘦脱了人形,脾胃太弱吃不进东西,常常一昏迷就是大半天。”
“天底下文武官员,多少人都在为他祈祷,怎地就不起半点作用?”
“唉,这就叫人生一世,命由天定……”
“张先生今年贵庚多少?”
“他是甲申年生人,今年五十八岁。”
“大伴,您今年六十五岁了吧。”
“是。”
“张先生比你还小七岁哩,按理说,他不该这样一病不起啊!”
“唉,他当十年宰辅,操劳国事,已是心力交瘁。”冯保说着眼圈儿红了。
“大伴,你没有为张先生建个道场?”朱翊钧冷不丁又问了一句。
“我……”冯保一抬眼,发觉朱翊钧投向他的眼光有些异样,忙身子一哈,谨慎言道,“老奴毕竟是万岁爷跟前的人,哪敢随便造次?”
“建道场怎么是造次?”
“老奴一建道场,就等于是向世人说明,张先生得的是不治之症,这不悖了您万岁爷的旨意么?”
“这倒是,还是大伴想得周全,”朱翊钧点点头,又道,“朕看张先生的这道折子,倒有了诀别的意味,您现在去张先生府上看一看,若张先生真的不行了,朝廷还得为他预办后事。对于朝廷政务,内阁辅臣人选,他有什么交待的,也一并要问一问。”
朱翊钧的态度出奇的冷静,完全不像是悲痛中人。冯保察觉到这一点,也就不寒而栗。当下告辞出来,噙了两泡热泪,登轿前往纱帽胡同。
进入六月份之后,张大学士府的气氛就显得特别紧张,进进出出的人,脸上都显出哀戚之容。张居正的六个儿子,最小的允修也已二十岁了。他们都轮番守值,日日夜夜侍候在父亲病榻之前,须臾不敢离开。尽管他们在外人面前对父亲的病情秘而不宣,但已在暗暗地准备后事。冯保一到张府,张居正的六个儿子闻讯,一起赶到轿厅迎接。冯保一下轿,就急匆匆地问张居正的大儿子敬修:
“令尊大人现在如何?”
张敬修话未出口先自哽咽:“家父已三天水米不进,上午还挣扎着给皇上写了一道《再乞生还疏》,这会儿又在昏睡。”
“守值的太医呢?”
“在。”太医从人群后头挤上前来。
冯保瞅了他一眼,问道:“你说说,首辅的病情……”
太医禀道:“卑职方才还给首辅把过脉,已经非常微弱。使劲儿按下去,才感到寸脉似有似无,关脉浮滑,尺脉如檐前滴水,这已是残灯之象。”
冯保听罢,连忙在张敬修的导引下来到后院张居正的病榻前。此时张居正眼窝深陷,面色焦黑,往日那般伟岸的身躯,竟萎缩成一块片儿柴似的,躺在宽大的病床上,像是飘在池沼中的一根芦苇。一看这副样子,冯保抑忍了多时的热泪禁不住夺眶而出。算起来也才一个多月没有见面,却没想到张居正五形全改。六月已是溽暑,张居正却还盖着一床大被子,可见身上的元气已是丧失殆尽。冯保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张居正露在被窝外的右手,竞像攥着一块冰。大约是受到了扰动,昏睡中的张居正眼皮子动了一下,敬修见状,忙俯下身去轻轻喊道:
“父亲大人,冯公公看你来了。”
张居正的眼皮子又动了一下,但仍然睁不开。两片失血的嘴唇在艰难地翕动着,嘴角滚下了一滴涎水,冯保接过敬修递上的手绢,亲自替他揩了脸上的水渍。瞧他这副样子,冯保实在不忍心打扰,但一来“圣命”在身,二来自己也装了一肚子话要说,今日若不交言,恐日后再无机会。因此,他只得狠下心来,伸手摇了摇张居正的肩头,轻轻喊了一声:
“张先生。”
也许是这声音太熟悉的缘故,张居正身子一震,竟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只是满眼的眵目糊,遮得他什么都看不清。敬修让丫环揪了一条热面巾,小心给父亲擦了一把脸。张居正两只枯涩的眼珠子艰难地转动了几下,最后,他游移不定的目光终于落在冯保身上,只见他的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嘴巴张了几下,好不容易吐出一个字来:
“汤。”
敬修以为是要药汤,忙命丫环提过药罐子滗了一碗端上,张居正摇摇头。冯保毕竟有经验,猜想张居正是想提蓄精神同他谈话,便问:
“张先生是不是要喝参汤?”
张居正点点头。敬修又张罗着煎了一碗酽酽的参汤奉上,扶起张居正喂了几口。温热的参汤引起张居正一阵呛咳,不一会儿,他终于挣扎着开口说话了,只是声音微弱:
“冯公公,多谢您来看我。”
冯保抑泪回答:“是皇上命老夫来的,皇上收到了您的《再恳生还疏》。”
一说到皇上,张居正失神的眼眶里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