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第1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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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学曾眯眼看着赵谦气急败坏的样子,也不同他计较,嘻嘻笑道:
“赵大人,先别慌着乱骂人,你看看,这是谁来了。”
赵谦这才注意到金学曾身边还站了一个人,定睛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对这位主管一省监察的风宪官周显谟,他哪有不认得的道理?他去省城办事,总会跑到周府去拜望,此前周显谟也来过荆州两次,都是他出面接待。因此两人不但熟络,且彼此间还有一些好感。赵谦赶紧趋前几步,双手高高一拱,说道:
“不知宪台大人驾到,下官有失远迎。”
本是同级,赵谦却以“下官”自称,周显谟听了心里头舒坦。他知道这座牌坊是赵谦倡议并带头捐资修建的,如今由他下令拆毁,便觉得有些对不起这位执礼甚恭的老熟人。因此快步走下石堆,朝赵谦深深一揖,尴尬说道:
“周某此番来到荆州,乃是别有公务。”
赵谦看看地上的断石残碑,怏怏地问:“难道宪台大人这次来荆州,就为了拆毁这座牌坊?”
“正是,”周显谟已看出赵谦的不满,他瞧了瞧随赵谦一块来的荆州城中各衙门官员,不管熟识不熟识,一个个都乌头黑脸,心知犯了“众侮”,于是他半是安慰半是自嘲地说道,“赵大人,你于此可以看出,风宪官不好当吧?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事既至此,说气话也毫无用处。赵谦只得压下怒火,见风使舵说道:
“周大人宪命在身,下官哪敢责怪。想必这一路也辛苦了,下官这就请周大人进城,晚上咱请客,这一起来的众位官员全都作陪,为周大人接风。”
却说晚上的这一顿接风宴,就安排在周显谟下榻的楚风馆里举行,楚风馆本是专门接待过往官员的邸舍,由荆州府官办,赵谦也算是这里的主人。筵席开了十几桌,除开金学曾税关里的人,荆州城中各衙门里有头有脸的官员悉数参加。开宴之前,周显谟单独会见了赵谦,为了卸开责任,他把刑部移文以及张居正的手札拿出来给赵谦看了。然后说道:
“赵大人现在既已知道了这件事的起因,谅也再不会责怪本官吧。”
赵谦苦笑了笑,答道:“既然是首辅大人自己的意思,下官还能埋怨谁呢。”
周显谟看到赵谦一副委屈的样子,索性点拨他:“赵大人,首辅大人如此处置牌坊一事,你是否从中看出端倪?”
这正是赵谦的担心之处。那次收到徐阶的撰联后,他便把这座牌坊当成战胜金学曾的法宝之一。他虽然向首辅写了长信告金学曾的刁状,但对索求到徐阶“墨宝”一事却只字未提,而是让老太爷自己给儿子写信点明此事,他如此设计其因有二:第一,他想让张居正知道,最看重这座牌坊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的令尊张老太爷;第二,他的信中切责金学曾的种种不是,乃是想让张居正体会到他为首辅故乡黎庶谋求福祉的一片苦心,至于牌坊一事隐去不谈,亦是想让首辅大人知道他“居功不傲”的士人品质。他本以为这是一个良策,由此可以得到首辅大人的赏识。信寄出后,他几乎每天都鸭颈伸得鹅颈长等待北京的好消息传来。谁知佳音不至,等来的,却是率领缇骑兵前来拆毁牌坊的周显谟。自见到周显谟后,他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安。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他之所以强撑笑脸要为周显谟摆下这声势浩大的接风宴,一来是为了给自己壮壮门面,让周显谟知道,在荆州城中,他仍是说一不二的众官之首;二来也是为了讨好周显谟,好进一步探探他的口风,以期了解上头的举措是否对他有利……
眼下,周显谟自己道出敏感的话题,赵谦心中怦然一动。凭官场的经验,他知道周显谟对他抱有同情,但他仍不敢大意,而是小心回道:
“周大人,下官也正在疑惑。首辅大人若想拆掉牌坊,只需写个二指宽的条子给我赵谦就是,哪用得着刑部移文,还让你这位风宪官亲率缇骑兵,兴师动众大老远跑来荆州一趟。”
“赵大人是聪明人,这一点还估不透么?”周显谟捻着下巴上稀疏的胡须,缓缓言道,“这就说明,首辅对你已经起了疑心。”
“首辅疑我真是没有道理,”赵谦垂头丧气地说道,“我赵谦对他,可是忠心耿耿啊!”
“这一点不假,湖广道的官员谁不知道,你是张老太爷的第一号座上宾,但张老太爷并不等于首辅本人。赵大人,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和金学曾作对。”
“唉!”
赵谦无言以答,只重重叹了口气。周显谟继续说道,“张老太爷器重你,但首辅本人,器重的却是金学曾。今年,首辅推行财政改革,第一步棋就是给皇帝国戚的子粒田征税,在这件事上,金学曾可是立了头功啊。”
赵谦对周显谟的话不加反驳,却恨恨说道:“金学曾这个人,为人太刻薄,咱荆州城中的官员,没有几个人喜欢他。”
“正因为如此,你就不应该得罪他,”周显谟颇为关切的规劝道,“他如今正在势头上,你同他斗,岂不是自求祸事?”
赵谦不服气,咕哝道:“咱听说,京城的皇帝国戚,反对子粒田征税的不在少数。这件事是金学曾挑起来的,该有多少人恨他。”
“这话不假,势豪大户恨的岂只是金学曾,连首辅本人以及户部刑部堂官,都成了这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说到这里,周显谟压低声音问道,“前不久,京城里出现了一幅谤画,你知道么?”
“什么谤画?不知道。”
“咱也是从京城同年的来信中得知,”周显谟接着把谤画事件大致述说一遍,又道,“首辅为天下理财,力除其弊,本也无可厚非,然左右方面大臣,摭事过急,谋利诛求未厌,以致得罪势豪大户簪缨之族,孟子日‘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当今政府却反其道而行之。如此与百方作对,新政岂能持久?你赵大人在这种时候就收税事告讦金学曾,乃是没有审时度势,没有看清楚这个金学曾,实际上是首辅大人的一只马前卒。”
周显谟这席话已是说得相当露骨,赵谦咂摸了半天,既品出了痛苦,也品出了欢忻。紧张的心情忽然一下子松弛了很多,他笑道:
“周大人说了许多,归结起来就一句话,要下官识时务者为俊杰。”
“赵大人是明白人,”周显谟颔首答道,“你若是想和金学曾和解,本官可以撮合。”
“多谢周大人好意,此事容下官三思而行。”赵谦说着,起身朝周显谟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又道,“料想作陪的官员都已到齐,请周大人赏脸人席。”
《张居正》
第三卷:金缕曲
第十五回 应天馆拜访神秘客 铁女寺毒杀贪鄙人
一顿接风宴吃了一个多时辰。往常,逢到这种宴席总会吃到大半夜,又是唱曲又是行令总之是变着法子多喝酒博取上峰高兴。今天的筵席却热闹不起来,与席的官员们响应赵谦的倡议,都为大学士牌坊的修建捐了银两,如今大学士牌坊已被拆毁,官员们自觉得脸上无光。银子白丢了不说,还要落得受人嘲弄,这事儿要多败兴有多败兴。席面上,官员们强颜欢笑奉承宪台大人,但心情沮丧寡酒难喝,折腾了一阵子,倒有一半人喝得酩酊大醉。撒野骂大街的、抹眼泪哭穷的、嬉笑着调戏歌妓的,出什么丑的都有。赵谦见不是势头,慌忙宣布撤席,把周显谟送回房中安歇。即便头脑昏沉,他也不忘从青楼中物色两个面容娇好的二八佳人,送来给宪台大人荐枕。周显谟本是个老色鬼,送上门来的美色,他也乐得享受。
把周显谟安顿好,赵谦寻思要去张老太爷家讲讲这半晌发生的事情,刚走出楚风馆的大门,一直陪侍着的宋师爷忙凑过来,附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
“东翁,有个人想见你。”
“什么人?”
“从京城里来的,他不肯讲出姓名来历,看样子却有一些来头。”
“人在哪儿?”
“住在应天会馆。这位客人说,在哪儿相见,由东翁您定地方。”
应天会馆是荆州城中最好的旅店,住店的客人都是腰缠万贯的商贾。会馆离这儿只隔了半条街,走过去也用不了片刻工夫。赵谦有心前往拜访那位神秘人物,又怕上当,便问宋师爷:
“你从哪儿看出那人有些来头?”
宋师爷答:“那人身上有一份兵部发给的勘合,本可沿途驰驿,但他到荆州却不住府属的驿店楚风馆,自个儿跑到应天会馆住下来。”
大凡新官上任以及二品以上老臣致仕回家,才能发给勘合。这位客人身揣勘合却不享受特权,赵谦颇感蹊跷,于是让宋师爷领路,登轿望应天会馆而来。
新月如钩夜凉如水。应天会馆所在的南大街,原是酒肆青楼鳞次栉比画栋朱梁争奇斗艳的繁华之地。若在白天,赵谦的轿子抬过这条街,定会引起路边行人的注意。但在晚上却不一样,这条街上到处都是轿子,富商巨贾一个个争强摆阔,谁都是坐着大轿子来这里寻欢作乐。也就是打个哈哈的时间,赵谦的轿子便在应天会馆的轿厅里落下了。会馆里专门负责接轿的小厮麻利地上前打起轿帘,正要高喊“接老爷一位——”,却瞧见跨下轿来的是一位官员,顿时一愣,问了句蠢话:“大人,你来这里干吗?”恰好这时候,先赶来这里报信的宋师爷从里头出来,他瞪了小厮一眼,斥道:“有眼无珠的东西,连知府大人都不认得。”小厮吓得一伸舌头,颠着瘦屁股跑开了。宋师爷头前带路,把赵谦带进后院一座两层画楼的楼上。从楼梯上去,是一套三开间的房子,中间是客堂,左边是客人临时的书房,右边是卧室。这套房子陈设典雅器具考究,就连摆放时花盆子的小座子,都是用黄花梨木雕琢而成。虽然那位小厮不认得赵谦,但他却是这里的常客,只不过往日来这里,穿的都是便服。他知道这套房子是应天会馆中档次最高的,住一晚得三十两银子。他进到客堂时,只见一个人正独自享用一桌丰盛的佳肴,旁边坐了两个歌女,一个弹着琵琶,一个敲着檀板,为他唱歌佐酒。见他进来,那人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双手一揖问道:
“来者可是知府赵大人?”
赵谦借着头上明亮的宫灯把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打量一番,只见他身穿一领玄色湖绸裥衫,头上戴着京式阳明巾,高颧骨,尖下巴,目生三角形如病虎,一看就不是流俗之辈。赵谦不知这人的底细,先谦虚答道:
“在下正是赵谦。”
“赵大人果然是信用君子,咱让你的宋师爷带信,请你来见见面,你果然就来了。”
“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敝姓高,你喊我高先生就是。”
“不知高先生有何承教?”
高先生高深莫测地一笑,对愣站在一边的宋师爷说:“老宋你暂且退下,鄙人有事要同你东翁赵大人单独面谈。”待宋师爷下楼后,高先生便邀赵谦入席,赵谦推让说:
“高先生,今晚上酒咱是不能喝了。”
“咱知道,赵大人今晚上为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举办接风宴,已喝得有三分醉意是不是?”
“是的。”
“一个破御史你都可以三分醉,跟咱喝酒,你就是烂醉三天也值得。”
口气如此之大,赵谦只感到云遮雾罩。高先生见赵谦眉心里蹙起核桃大的疙瘩,知他信不过,便起身到书房里写了一张笺纸出来,递给赵谦说:
“你看看这几个字,如果你觉得咱高某说话有准头,你就留下来谈,如果你觉得毫无用处,现在就可以走,咱决不留你。”
赵谦接过笺纸,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字:
海子湖边 官田一千二百亩
赵谦拿着笺纸的手,当时就抖了起来,这墨迹未干的十一个字,如同十一把锋利的匕首,一齐朝他的心窝扎来。
“赵大人,你到底是走还是留?”高先生一双灼人的目光,死死地盯住赵谦的脸。
赵谦尽量掩饰内心的慌乱,把那张字条撕碎了,佯笑着说:“咱自然要留下来,陪高先生说说闲话儿。”
“好,那就喝酒。”高先生说着给赵谦满满斟上一杯,“来,干杯!”
赵谦心里头像猫子抓,哪有情绪喝酒?却又不得不奉陪。高先生不知是有意耍弄还是酒没喝好,丢了个话头后却一味地闹酒。他见那两个歌女缩在一旁挤眉弄眼地看热闹,便朝她们一拍巴掌,大声嚷了起来:“怎么不唱了?咱爷们啥时喝过闷酒,快接着唱。”
两位歌女不敢怠慢,琵琶一拨檀板一敲,慢启朱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