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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

红楼心解 作者:俞平伯-第23部分

小说: 红楼心解 作者:俞平伯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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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如香菱,她出场最早,原名英莲,在第一、第二回她和娇杏对写,谐音“应怜”和“侥幸”'31',借来总说书中全部女子的遭遇,有幸有不幸。在这两回是虚写,她的形象不鲜明,真的出场在第七回薛姨妈呼唤她时方见。“问奶奶叫我做什么”下,脂批曰:“这是英莲天生成的口气,妙甚。”(甲戌本卷七,三页)下文还有:
  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回,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金钏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香菱听问,都摇头说:“记不得了。”(校本七二页)
  以可卿为比,一击两鸣法也,亦见脂批。按可卿之美,第五回借了宝玉梦中的兼美,称为“其鲜艳妩媚有似宝钗,其袅娜风流则又似黛玉”者,众人口中说她像蓉大奶奶的品格儿,即香菱可知矣。上面“笑嘻嘻”三字写香菱亦非常传神。
  再说凤姐儿。看本书写凤姐有一特点,即常以男人比她。如照宝玉的话,男人是混浊的,女儿是清洁的,但宝玉不见得不喜欢凤姐,其解释见下文。在第二回中冷子兴说她:“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二二页)再看第三回贾母介绍她:“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二七页)贾母介绍了一个活的凤姐儿,却弄得黛玉不知怎么称呼才好。后来说明了是琏二嫂子,书中又叙道:“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提出她学名叫王熙凤,又拉到男儿方面来了。脂评亦曾加以分析:“以女子曰学名固奇。然此偏有学名的反到不识字,不曰学名者反若彼。”(戚本、甲戌本略同)这么一说,情形更有些异样。凤姐不识字,偏要说男儿教养,学名某某,可见并非因为关合书中事实,才有这样的写法。此意还见于后面。第五十四回:
  (王忠)“……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众人听了,笑将起来,贾母笑道:“这不重了我们凤丫头了!”媳妇们忙上去推他,“这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说。”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女先生忙笑着站起来说:“我们该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讳。”凤姐笑道:“怕什么,你们只管说罢。重名重姓的多呢。”(五八八页)
  以“凤”为女儿之名并非异事。第三回说熙凤是学名,已觉无甚必要。且第二回里贾雨村不曾说么:“更妙在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那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落此俗套?”(二一页)可见女儿之名本不限于“琬琰芬芳”等。那他为什么定要说熙凤是男子的名字,并在这里引这公子也名王熙凤为证?虽同名同姓天下有,凤姐本人就这样说的,但我们不容易了解作者的用意。他为什么拐着弯儿把凤姐引到男人方面去呢?这就难怪后来索隐派种种的猜测了。极端的例,有如蔡孑民的《石头记索隐》以民族主义释《红楼梦》,以男女比满汉;这么一比,书中的女子一个一个地都变为男人。像这样的说法,未免过当。我们仍当从本书去找回答。
  我认为它有两种或两层的解答,均见于第十三回,一在本回之首,一在本回之末。这里先说第一层。凤姐在梦中秦氏对她说:“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一二六页)说句白话也不过说她是“巾帼英雄”罢了,未免有点庸俗,然而本书写来却不庸俗。她的所以能够比并男子,既不在装扮形容上,也不在书本知识上(此所以凤姐不识字却无碍其有学名),而在于她的见识才干上。凤姐不仅可以比并男子,且可能胜于男子,冷子兴所云是也。
  《红楼梦》以荣宁二府大观园为典型环境,以宝玉和十二钗为典型人物,而其批判的对象却不限于封建家庭,看他的写法似非家庭所能局限。甲戌本第一回脂批所谓“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作者当日或因政治的违碍而有所避忌,故每多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亦即脂批所云“托言寓意”。我们今天若求之过深,不免有穿凿附会之病;若完全不理会它,恐也未免失之交臂。
  书中宁荣二府,其排场之豪华阔大,不仅超过封建社会一般的富贵家庭,就是当年满洲的王府怕也不会那样阔。自可解释为浪漫主义的表现,夸张的笔法等,而在书中出现了人间幻景的风光,恐不止卖弄才华,或有更深的用意。其写元春归省还可以说“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第十六回,一五六页),至于秦氏之丧,地地道道贾家的事,这是书中第一个大场面,充分表现了他们的奢侈和僭越。而且作者虽删去“淫丧天香楼”的回目及本文,却并不曾取消这事实。现第十三回留下许多未删之笔,第五回秦氏还是吊死的。她以邪淫而死,身后办事却那样“恣意奢华”。以棺木而论,书中四大家族之一薛蟠就说:“拿一千两银子只怕也没处买去”,其他可知。(或以为买棺木一事模拟《金瓶梅》'32')这不仅是一般的奢侈,且是这样极端不合理的浪费。其尖锐的讽刺,无情的抨弹,因天香楼已改为暗场,现在读下去还许不甚觉得;假如保存了原稿,这第十三回应当说是全书最突出、最火炽、最尖锐的一回了。我们觉得这样删了很可惜,但对于可卿说,她的形象这样就蕴藉一些,《红楼梦》比较洁净一些,和后文的风格也比较调和,或亦未为全失也。
  凤姐出场后第一桩大事为“协理宁国府”,也是她生平得意之笔。第十三、十四回笔墨酣畅,足传其人,第十四回写“伴宿”一段,尤为简括。甲戌本脂批所谓:写凤姐之珍贵、英气、声势、心机、骄大是也'33'。又庚辰本总批说:“写秦死之盛,贾珍之奢,实是却写得一个凤姐”,话也不错,未免稍过其实。盖此两句,作意甚深,写凤姐固是一大事,尚非惟一的大事也。
  即使只写凤姐,而其意义恐也不限于个人,她整理宁国府时,于第十三回曾总括该府的混乱实情:
  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此五件实是宁国府中风俗。(一三三页)
  除了这五条,在本回之末更有两句诗的总评:“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这两句话对于上文提出的问题做了进一步的回答。虽指的是凤姐,却不限于凤姐。其意义有二:其一,裙钗胜于金紫,也就是女子胜于男子,符合本书开首总评:“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也合于第二回宝玉“女儿水做的,男人泥做的”那样的说法。原来书中屡以凤姐比男人,以男人为标准,总似在尊男,实际尊女;名为尊女,又实系贬男。何以知之,从以凤姐为实例知之。若引一个四德兼备的女子从而尊敬之,褒扬之,在那个时代谓之尊女可也。现在却引了一个缺点很多,且有罪恶的妇女凤姐为例;夫何足尊,而竟尊之,岂非痛贬这“万千金紫”,贵族的男人们乎!他文章很轻妙,像我这样说法恐过于着迹,而大意或者不误,信乎《红楼梦》之多疑语也。
  其二,这里又提起《大学》的“齐家治国”的老话来,在古代封建社会统治阶级有这么一套的制度,小型的单位叫做家,大型的单位叫做国,更大型的可以叫做天下;家长是关门皇帝,皇帝便是全国的总家长。家国既属相通,齐家之道自可通于治国之道,这和后来的情形迥然不同。今曰“金紫谁治国,裙钗可齐家”,是以家国对举,又不止抑男扬女而已。《红楼梦》所写东西二府,其规模甚大,亦从这里可得到一点线索,作者微意之所在,盖非泛泛的铺张夸大也。古人所谓“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34',或可借评《红楼梦》欤?
  这里又说“裙钗一二”。“一二”与“万千”属对,盖非有他意;但书中有治家才能的女子却不止一人,其第二个便是探春。她在十二钗中是不应忽略的。此处不及专论,只能连着凤姐一谈。《红楼梦》对于她二人都非常惋惜,有一点关合,盖皆为末世之英才也。这里又须回溯本书的起笔。原来书中初写东西两府并为末世,而非其盛时,第二回载贾雨村冷子兴一段对话,将这点交代得很清楚(一七、一八页),以文长不引了。第三回黛玉之入府,所见荣府已在衰落的时期,因为写得那样豪华气派,使读者容易误认为盛世;再说不久又有元春封妃归省之事,此秦氏所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第十三回一二七页),其实不过回光返照而已,秦氏也说“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因此无论探春,或者凤姐、平儿,都在那边以一木支这将倾之大厦,这样写法本身就是一个悲剧。举例以明之。第五回册子“探春词”道:“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凤姐词”曰:“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凤姐那一幅且画了一座冰山,那就快要倒了'35'(五一页)。
  探春在书中的大事当然是理家,我们也就谈这一点。《红楼梦》的原来规划不过一百十回左右,到了第五十四回已到顶峰,以后便要走下坡路。早在第一回疯僧对甄士隐说:“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七页)如今且替他算算看,第一个元宵在十八回,第二个元宵在五十四回,这样的佳节元宵不知以后还有几个;但到了第二个元宵之后,夕阳虽好,已近黄昏,无可疑者。第三个元宵即使有,恐怕已在演锣鼓喧天的全武行了。
  探春就是在荣国府岌岌不可终日的形势下来支撑残局的,却淡淡写来,使我们不甚觉得。我喜欢引用的那一条,在这里不妨再引一下:
  此回接上文,恰似黄钟大吕后,转出羽调商声,别有清凉滋味。(有正戚序本第五十五回总批)
  我们读五十五回以后的《红楼梦》确有这样的感觉。“清凉”如改为“凄凉”,我看倒也很好。悲哀的气氛实弥漫于此书的后半。
  宁府与荣府本是鲁卫之政,其体系规模均相同,但宁府比荣府更荒淫混乱。第五回《红楼梦曲》“可卿词”所谓“家事消亡首罪宁”者是,即东府的人自己也说:“论理,我们里面也须得他来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第十四回,一三四页)凤姐是在这样的舆论下来协理宁国府的,本是帮忙性质,她的整理也是临时性的,大刀阔斧的干一下,“威重令行”便“心中十分得意”了。(一三六页)至于探春理家,情形不同,比之从前,表面未动,实际上更加衰落了。她以小姐的身份代理凤姐,所处理的都是一些日常琐屑的家务,所对付的是自己家中的一班管事奶奶们,那些人,平儿说过,虽凤姐心里也不算不怕他们(六○五页),可见很难缠的。其另一方面,管的既是自己的家,可以想出一些比较经常的一套计划来。若说凤姐的协理是大刀阔斧,那么探春的理家便是细磨细琢;若说第十四、十五两回是作者得意之笔,那么第五十五、五十六两回更是用心之作了。
  从第五十五、五十六两回看出封建家庭里勾结把持,营私舞弊等等,其范围尽管很小,却有典型性质。如第五十六回探春李纨和平儿谈头油脂粉钱,以文字很长,只节引一段:
  探春李纨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来了。脱空是没有的,也不敢,只是迟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里弄些来,不过是个名儿,其实使不得,依然得现买。就用这二两银子,另叫别人的奶妈子的或是弟兄哥哥的儿子买了来,才使得。若使了官中的人,依然是那一样的。不知他们是什么法子。是铺子里坏了不要的,他们都弄了来,单预备给我们?”平儿笑道:“买办买的是那样的,他买了好的来,买办岂肯和他善开交,又说他使坏心,要夺这买办了。所以他们也只得如此,能可得罪了里头,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人。姑娘们只能可使奶妈妈们,他们也就不敢闲话了。”(六一○页)
  过去衙门里、宫廷里,积弊之深,采办的情况何尝不是这样,不过更扩大多少倍罢了。
  
  探春理家大约从三方面下手:节流、开源、除弊。其所得的成绩似乎不大,范围也还小,以作意论却又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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