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美学史-朱光潜-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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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结束语
在早期希腊,美学是自然哲学的一个组成部分。早期思想家们首先关心的是美的客观现实基础。毕达哥拉斯学派把美看成在数量比例上所见出的和谐,而和谐则起于对立的统一。从数量比例观点出发,他们找出了一些美的形式因素,如完整(圆球形最美),比例对称(“黄金分割”最美),节奏等等。数的概念经过绝对化,美仿佛就只在形式。赫拉克利特对于辩证观点深入了一步,侧重对立的斗争,因而见出美的发展过程与美的相对性。德谟克利特提出一种唯物主义的原子论和感性认识与理性认识统一的认识论。
苏格拉底是早期希腊美学思想转变的关键,他把注意的中心由自然界转到社会,美学也转变成为社会科学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从社会观点指出美的评价标准在于对于人的效用;根据效用标准,他见出美的相对性。从此美与善就密切联系在一起,而美学与伦理学和政治学也就密切联系在一起了。文艺的社会功用问题也从此突出地提到日程上来了。他对于希腊的“艺术摹仿自然”的看法也比过去有深一层的理解,见到了艺术的理想化。
总之,在柏拉图和亚理斯多德以前已有相当好的基础。美学的主要问题大体明确了:那就是文艺的现实基础和文艺的社会功用。柏拉图和亚理斯多德所要解决的也正是这两个主要问题。
注: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第一一三页。
第一部分 古希腊罗马时期到文艺复兴
第二章 柏拉图
柏拉图(公元前427—347)出身于雅典的贵族阶级,父母两系都可以溯源到雅典过去的国王或执政。他早年受过很好的教育,特别是在文学和数学方面。到了二十岁,他就跟苏格拉底求学,学了八年(公元前407—399),一直到苏格拉底被当权的民主党判处死刑为止。老师死后,他和同门弟子们便离开雅典到另一个城邦墨伽拉,推年老的幽克立特为首,继续讨论哲学。在这三年左右期内,他游过埃及,在埃及学了天文学,考查了埃及的制度文物。到了公元前三九六年,他才回到雅典,开始写他的对话。到了公元前三八八年他又离开雅典去游意大利,应西西里岛塞拉库萨的国王的邀请去讲学。他得罪了国王,据说曾被卖为奴隶,由一个朋友赎回。这时他已四十岁,就回到雅典建立他的著名的学园,授徒讲学,同时继续写他的对话,几篇规模较大的对话如《斐东》,《会饮》,《斐德若》和《理想国》诸篇都是在学园时代前半期写作的。他在学园里讲学四十一年,来学的不仅雅典人,还有许多其他城邦的人,亚理斯多德便是其中之一。在学园时代后半期他又两度(公元前367和361)重游塞拉库萨,想实现他的政治理想,两次都失望而回,回来仍旧讲学写对话,一直到八十一岁死时为止。《法律》篇是他晚年的另一个理想国的纲领。
柏拉图所写的对话全部有四十篇左右,内容所涉及的问题很广泛,主要的是政治,伦理教育以及当时争辩剧烈的一般哲学上的问题。美学的问题是作为这许多问题的一部分零星地附带地出现于大部分对话中的。专门谈美学问题的只有他早年写作的《大希庇阿斯》一篇,此外涉及美学问题较多的有《伊安》,《高吉阿斯》,《普罗塔哥拉斯》,《会饮》,《斐德若》,《理想国》,《斐利布斯》,《法律》诸篇。
除掉《苏格拉底的辩护》以外,柏拉图的全部哲学著作都是用对话体写成的。对话在文学体裁上属于柏拉图所说的“直接叙述”一类,在希腊史诗和戏剧里已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柏拉图把它提出来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形式,运用于学术讨论,并且把它结合到所谓“苏格拉底式的辩证法”,这种辩证法是由毕达哥拉斯和赫拉克利特等人的矛盾统一的思想发展出来的(1),其特点在于侧重揭露矛盾。在互相讨论的过程中,各方论点的毛病和困难都像剥茧抽丝似地逐层揭露出来,这样把错误的见解逐层驳倒之后,就可引向比较正确的结论。在柏拉图的手里,对话体运用得特别灵活,向来不从抽象概念出发而从具体事例出发,生动鲜明,以浅喻深,由近及远,去伪存真,层层深入,使人不但看到思想的最后成就或结论,而且看到活的思想的辩证发展过程。柏拉图树立了这种对话体的典范,后来许多思想家都采用过这种形式,但是至今还没有人能赶得上他。柏拉图的对话是希腊文学中一个卓越的贡献。
但是柏拉图的对话也给读者带来了一些困难。第一,在绝大多数对话中,苏格拉底都是主角,柏拉图自己在这些对话里始终没有出过场,我们很难断定主要发言人苏格拉底在多大程度上代表柏拉图自己的看法。第二,这些对话里充满着所谓“苏格拉底式的幽默”。他不仅时常装傻瓜,说自己什么都不懂,要向对方请教,而且有时摹仿诡辩学派的辩论方式来讥讽他的论敌们,我们很难断定哪些话是他的真心话,哪些话是摹拟论敌的讽刺话。第三,有些对话并没有作出最后的结论(如《大希庇阿斯》篇),有些对话所作的结论彼此有时矛盾(例如就文艺对现实关系的问题来说,《理想国》和《会饮》篇的结论彼此有矛盾)。不过尽管如此,把所有的对话摆在一起来看,柏拉图对于文艺所提的问题以及他所作的结论都是很明确的。总的来说,他所要解决的还是早期希腊哲学家所留下来的两个主要问题,第一是文艺对客观现实的关系,其次是文艺对社会的功用。此外,他所常涉及的艺术创作的原动力的问题,即灵感问题,也是德谟克利特早就关心的一个问题。
但是柏拉图是在新的历史情况下来提出和解决这些问题的。他的文艺理论是和当时现实紧密结合在一起的。首先我们应该记起当时雅典社会的剧烈的变化,贵族党与民主党的阶级斗争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贵族党失势了,民主党当权了,旧的传统动摇了,新的风气在开始建立了。柏拉图是站在贵族阶级反动立场上的。在学术思想上他和代表民主势力的诡辩学派(许多对话中的论敌)处在势不两立的敌对地位。在他看来,希腊文化在衰落,道德风气在败坏,而这种转变首先要归咎于诡辩学派所代表的民主势力的兴起,其次要归咎于文艺的腐化的影响。他的亲爱的老师在民主党当权下,被法院以破坏宗教和毒害青年的罪状判处死刑,这件事在他的思想感情上投下了一个浓密的阴影,更坚定了他的反民主的立场。他要按照他自己的理想,来纠正当时他所厌恶的社会风气,在新的基础上来建立足以维持贵族统治的政教制度和思想基础。他的一切哲学理论的探讨都是从这个基本动机出发的。他在中年和晚年先后拟定了两个理想国的计划,而且尽管遭到卖身为奴的大祸,还两度重游塞拉库萨,企图实现他的政治理想。他对文艺方面两大问题,也是从政治角度来提出和解决的。
其次,我们还须记起柏拉图处在希腊文化由文艺高峰转到哲学高峰的时代。在前此几百年中统治着希腊精神文化的是古老的神话,荷马的史诗,较晚起的悲剧喜剧以及与诗歌密切联系的音乐。这些是希腊教育的主要教材,在希腊人中发生过深广的影响,享受过无上的尊敬。诗人是公认的“教育家”,“第一批哲人”,“智慧的祖宗和创造者”。照希腊文艺的光辉成就来看,这本是不足为奇的。但是到了公元前五世纪,希腊文艺的鼎盛时代已逐渐过去。随着民主势力的开展,自由思想和自由辩论的风气日渐兴盛起来,古老的传统和权威也就成为辩论批判的对象,首先诡辩学家们就开始瓦解神话,认为神是人为着自然需要而假设的(见《斐德若》篇)。但是也有一部分诡辩学家们以诵诗讲诗和论诗为业,他们之中有一种风气,就是把古代文艺作品看作寓言,爱在它们里面寻求隐藏着的深奥的真理,来证明那些作品的价值。这是一种情况。另一种情况就是在柏拉图时代,希腊戏剧虽然已渐近尾声,但仍然是希腊公民的一个主要的消遣方式。从《理想国》卷三涉及当时戏剧的地方看,柏拉图对它是非常不满的,认为它迎合群众的低级趣味,伤风败俗。在《法律》篇里柏拉图还造了一个字来表现剧场观众的势力,叫做“剧场政体”(Theatrocracy),说它代替了古老的贵族政体(Aristocracy),对国家危害很大。根据这两种情况,从他所要建立的“理想国”的角度,柏拉图对荷马以下的希腊文艺遗产进行了全面的检查,得出两个结论,一个是文艺给人的不是真理,一个是文艺对人发生伤风败俗的影响。因此,他在《理想国》里向诗人提出这两大罪状之后,就对他们下了逐客令。他认为理想国的统治者和教育者应该是哲学家而不是诗人。过去一般资产阶级学者把这场斗争描绘为“诗与哲学之争”,说柏拉图站在哲学的立场,要和诗争统治权,其实这只是从表面现象看问题,忽略了上面所提到的柏拉图在政治上的基本动机,就是要在新的基础上建立足以维持贵族统治的政教制度和思想基础。他理想中的哲学家正是他理想中的贵族阶级的上层人物。所以这场斗争骨子里还是政治斗争。他控诉荷马以下诗人们的那两大罪状同时也是针对当时柏拉图的政敌的——诗不表现真理的罪状也针对着代表民主势力的诡辩学者把诗当作寓言的论调,诗败坏风俗的罪状也针对着民主政权统制下的戏剧和一般文娱活动。
在攻击诗人的两大罪状里,柏拉图从他的政治立场去解决文艺对现实的关系和文艺的社会功用那两个基本问题。现在先就这两个问题进一步说明柏拉图的美学观点。
一 文艺对现实世界的关系
对于文艺与现实的关系,柏拉图的思想里存在着深刻的矛盾,就是在《理想国》卷十里,在控诉诗人时,他把所谓“理式”认为是感性客观世界的根源,却受不到感性客观世界的影响;在《会饮》篇里第俄提玛启示的部分,他却承认要认识理式世界的最高的美,须从感性客观世界中个别事物的美出发;因此他对艺术和美就有两种互相矛盾的看法,一种看法是艺术只能摹仿幻相,见不到真理(理式),另一种看法是美的境界是理式世界中的最高境界,真正的诗人可以见到最高的真理,而这最高的真理也就是美。
先说他在《理想国》卷十里的看法。在这里他采取了早已在希腊流行的摹仿说,那就是把客观现实世界看作文艺的蓝本,文艺是摹仿现实世界的。不过柏拉图把这种摹仿说放在他的客观唯心主义的基础上,因而改变了它原来的朴素的唯物主义的涵义。依他看,我们所理解的客观现实世界并不是真实的世界,只有理式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而客观现实世界只是理式世界的摹本。用他自己的实例来说,床有三种:第一是床之所以为床的那个床的“理式”(Idea,不依存于人的意识的存在,所以只能译为“理式”,不能译为“观念”或“理念”);其次是木匠依床的理式所制造出来的个别的床;第三是画家摹仿个别的床所画的床。这三种床之中只有床的理式,即床之所以为床的道理或规律,是永恒不变的,为一切个别的床所自出,所以只有它才是真实的。木匠制造个别的床,虽根据床的理式,却只摹仿得床的理式的某些方面,受到时间,空间,材料,用途种种有限事物的限制。床与床不同,适合于某一张床的不一定适合于其它的床。这种床既没有永恒性和普遍性,所以不是真实的,只是一种“摹本”或“幻相”。至于画家所画的床虽根据木匠的床,他所摹仿的却只是从某一角度看的床的外形,不是床的实体,所以更不真实,只能算是“摹本的摹本’,“影子的影子”,“和真实隔着三层”。(2)从此可知,柏拉图心目中有三种世界:理式世界,感性的现实世界和艺术世界。艺术世界是由摹仿现实世界来的,现实世界又是摹仿理式世界来的,这后两种世界同是感性的,都不能有独立的存在,只有理式世界才有独立的存在,永住不变,为两种较低级的世界所自出。换句话说,艺术肚界依存于现实世界,现实世界依存于理 式世界,而理式世界却不依存于那两种较低级的世界。这也就是说,感性世界依存于理性世界,而理性世界却不依存于感性世界,理性世界是第一性的,感性世界是第二性的,艺术世界是第三性的,柏拉图形而上学地使理性世界脱离感性世界而孤立化,绝对化了。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柏拉图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系统是和他的形而上学的思想方法分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