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盛开-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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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住这个十四岁的孩子,是这么容易的事,就像水到渠成。仙女用手中的魔笛指引着,让她被认领,被一个朋友认领。魔笛指引了她,让她在人海中和这朋友相逢,否则,她们也许会对面相逢不相识。她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她抛弃了所有孩子们热衷的玩意儿和游戏,那些鱼和蚕宝宝还有女红,她在秋风中一日深似一日的忧伤,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天,为了让她走到这里,这黑暗的没有灯光的走廊,被这个朋友认领。
竖笛姐姐。
在这之前,她从没这样,痴迷过一个人,或许,以后也没有。那是她开天辟地的痴迷,那是比爱情还深的痴迷。这孩子的人生,因为这一天,被分成了两半,这一天是一个分水岭。这一天之前,是混沌的、黑暗的、荒芜的,犹如没有文明痕迹的史前期,而这一天之后,生活被火光照亮了,有了意义。
激进的学生们都杀向社会去闹革命了,显然,她不属于激进派,她也不属于任何一个群众组织。她独往独来,在岑寂下来的校园里,过着隐居似的生活。她好像也没有家,至少,她从没有提起过。她住宿的那座南楼,到夜晚,只有很少几个窗口,亮着灯光,而有的时候,亮灯的就只有那一扇窗户。远远望去,那一扇有光明的窗口,就好像南楼的心,证明着,南楼是不死的。这时候,潘红霞就会温暖地揣测,这颗神秘的心里有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她的一切,都让潘红霞感到好奇,可是她不问。她不愿意破坏那神秘感。还有,这孩子她是知道禁忌的,许多的故事都告诉过她“禁忌”是怎么一回事,比如,田螺姑娘,比如,日本的仙鹤女,等等,当人间的好奇心被满足的同时奇迹也会随之消亡。她害怕的是这个,她懂这个。她天生地、懵懵懂懂地懂得一个大多数人不懂的事情:好奇心也是一种贪欲。
隐秘盛开 /蒋韵
2。小城女儿(3)
说来,被这孩子神奇化和诗化的那件事情,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从竖笛姐姐那里,她懂得了阅读的快乐。竖笛姐姐教给了她读书。她借给这孩子书看,都是那些被宣布为毒草的禁书。这些书从哪里来,她不说,那孩子也不问。这就是那时代的奇处,也是它的有趣之处。那些书,今天一本,明天一本地冒出来,携带着和这时代格格不入的气质和精神,还有情感,秘密地完成着对这个孩子的启蒙和塑造。
那些书,今天一本,明天一本,如同涓涓细流,在这里,在那里,慢慢地,汇合成江河湖海,在许多孩子手里,传递着。这些孩子,散布在城市和乡村,散布在各个角落,可是,他们身上,似乎都有一种隐秘的标记,使他们很容易从人群中相互识别对方,就像《国际歌》对于共产主义者、就像几十年后的时尚青年,凭借着衣服的品牌、香水的气味、头发的样式、热爱的歌星来识别同类一样。现在,这孩子,也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只不过,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一点就是了。
那些书,今天一本,明天一本,传递着,到了这孩子手里,有时,就成了残缺不全的残书,不是缺开头,就是短结尾,要不就是有上册没下册,或者刚好相反。这种时候,竖笛姐姐就出场了,她总是在那些文字戛然而止的地方等待着这孩子,似乎,她知道所有的结局。她知道娜塔莎最终变成了怎样一个朴素而温暖的俄罗斯母亲,她知道在丽莎进修道院八年之后,拉夫列斯基怎样重归旧地,她知道渥伦斯基怎样卖掉家业招募骑兵,准备去塞尔维亚送死:“一封信吗?不,谢谢你,去就死是用不着介绍信的,除非是写给土耳其人……”这痛苦的人最后在月台上这样说。她总是讲得很安静,不夸张,不渲染,可是却非常动人。那是一种才能,是孩子所没有的。这种时候,孩子就觉得,这个少女似乎也是书中的一个角色:遥远、神奇、迷人,不属于真实的生活。
真实的生活就在窗外,一墙之隔,高音大喇叭播送着各种海报和战斗的檄文。在过去的三年里,有多少大事已发生过了,许多人死于暴力、自杀,或在真枪实弹的武斗中丧生。枪声已不再让她们害怕,死亡也变得平常,他们早已看惯了那些抬着死者灵柩游行的队伍。而在更遥远的地方,地球的另一边,激进的青年人也在资本主义的老窝里刮起红色风暴,他们打街垒战、游行示威、罢课,还有,性解放和吸大麻。
可是,多么奇妙啊,她们,孩子和少女,却活在这一切之外,她们在享受着生活,享受着恬静的、深沉而甜美的生活,她们创造了这恬静然后再享受它,她们活得温情脉脉又义无反顾。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孩子认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虚构的人生远比真实的人生值得信赖。
这孩子身上,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东西,也许,那是坚贞的狂热,是属于圣徒的品质。可她生活在俗世,这就埋藏了不幸。只不过,它隐藏得很深,不易觉察。这孩子的妈妈,就总是说这孩子“没良心”,是喂不熟的狗,是焐不热的石头。她一直觉得这孩子没有情感,心硬。而她自己则是心软的。她脆弱,爱哭,听到不幸的事情就同情伤心,看电影时比任何人都更爱流眼泪。可是,她的悲和喜,她的快乐和痛苦,她的爱意,没有哪一样能真正地伤害到她自己,它们从来不具备摧毁一个人的力量。
现在,这孩子有了一个朋友,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对她的意义,是啊,这难道不是最平常的一件事吗?两个要好的女孩儿,天天在一起,又有什么奇处?她们钻在南楼那间背阴的学生宿舍,唧唧咕咕,说一阵,笑一阵,像两只快乐的鸽子。现在,时间快得简直像飞一样,不知不觉,一眨眼,就到了吃饭的时候,再一眨眼,天就黑下来。告别的时刻,孩子总是依依不舍,回到家,饭也吃不到心上,端着碗,魂还在南楼梦游。她妈见状,心想,太阳这是从西边出来了?她也有个牵挂的?倒要看看这新盖茅坑能有几日香!她妈就说,叫你那个赵什么什么来家里吃饭吧,不多她那一张嘴,省得你天天没魂儿!可是孩子不,她从不邀请这朋友到家里来,她不习惯当着家人的面表现她们的亲爱,那让她不自然,而任何不自然任何轻率的举止都会伤害到这爱的严肃和——贞洁。对了,是贞洁,这就是那孩子的奇怪之处,她贞洁和重如千钧地爱着,却不懂,那是人承受不起的爱。
她不邀请这朋友到家里来,不过,却会偶尔带一些好吃的东西到南楼去。有时端去一碗饺子,有时则是几块油煎带鱼。她端去那些东西,饺子也好,带鱼也好,放下,扭头就走,脸一直红到耳根,因为,她觉得自己这举止十分小市民气。可她又知道她吃食堂的朋友多么需要这些美食,学生食堂的饭菜,简直是可怕的。她左右为难着,苛责着自己,她就这么把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
隐秘盛开 /蒋韵
2。小城女儿(4)
西伯利亚的寒流,一次一次袭击着这城市,冬天到了。没有雪,却很寒冷。这是一个寒冷却很幸福的冬天,因为,这是一个和爱的人在一起的冬天。现在,孩子甚至有了在南楼留宿的经历,那是因为停电。在那段非常时期里停电简直是家常便饭。这一晚,孩子正在自己家里看书,忽然,电灯熄灭了。四周沉入黑暗。妈妈一边抱怨一边摸索着点亮了马灯,把它挂在墙上。那段日子这城市的人家差不多家家都备有一盏马灯,或是电石灯。孩子跑到窗口,向外眺望,对面,一片漆黑,那是让人丧失方向感的黑暗。南楼在哪里呢?她着了慌。那灯塔般的窗口,眼睛似的窗口,南楼的心脏,在哪里呢?惊慌中她似乎觉得挨过了很久,其实并没有几分钟,她等着黑暗中那一团柔弱的光明,可她等不来。她忽然想,她一定是没有蜡烛了,她被围困在黑暗里了。
这孩子回身,寻找蜡烛和手电,然后,她告诉妈妈,她说,我出去一下。她妈不用问,也知道她这是要去哪里。她妈说:“这么黑,你一个人,让你弟弟和你跑一趟。”她妈妈就喊她弟弟的名字,说:“小雷!小雷!”她坚定地说,不,用不着。她一个人出门了,一个人,走进黑暗。手电筒的光芒,软弱地,小心翼翼地,冲破着黑暗的阻挡,还有,严寒的阻挡,是她唯一的依靠。她穿过荒野般的校园,那本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从小长大的地方,种着平庸然而亲切家常的丁香、榆叶梅、杏树、马樱花还有她不喜欢的侧柏。没有一棵沧桑的老树。可黑暗使它变得这么凶险、虚无和陌生。她很害怕,可她没有退路,她就像一只萤火虫在永无尽头的黑暗里穿行。凭气味她知道自己走上了侧柏夹道的狭长的小路,路面冻得硬邦邦,不久前有个女孩儿在这条路上遭到了打劫。她想起这件事,撒腿跑起来。她跑进了南楼,一下子,掉进了一个更黑的坟墓和深渊。她站住了,原来,那黑是有重量的,强暴的,她和她软弱的光明,一点一点地,一尺一尺地,在黑暗的重压下,掘进着,她和她软弱的光明,一级一级地,一层一层地,爬行着。她心跳的声音简直比脚步声还要响,把她的胸都撞疼了。哦,总算,她爬到了楼梯的尽头,就像爬上了山的顶峰,在顶峰的地方,刚刚站定,她就听到了一个声音,声音说:“小红霞,是你吗?”
她回答:“是我是我!”然后就跑起来。她觉得自己得救了。她欣喜地朝她跑,现在,她终于看见她了,手电的光芒,一下子,把她从黑暗中打捞出来,她像神一样在黑暗中仁慈地显形。她欣喜地跑到她面前,还没站稳,就被对面的人抱住了,她一把抱住了这孩子,紧紧地,这是从没有过的,她从没有过这样冲动这样忘情的举止,孩子把脸贴在她肩头,一下子,就哭了。
冷汗这时早已把孩子头发、内衣浸得透湿。
后来,她说:“小红霞,要是没有你,我怎么办呢?”
就是因为这一句话,这孩子留了下来。以后,所有停电的夜晚,她都来和她做伴。她知道了,这个大朋友,她的竖笛姐姐,无所不知的人,也有非常需要她这个小朋友的时候。这 想法叫她那么快活,停电的夜晚从此变成幸福的夜晚。她们点起蜡烛,烛光使简陋寒碜的房间有了一点浪漫的情愫,这种时候,就是一言不发,也是快活的、情意绵绵的、肝胆相照的。如果有好月光,她们就干脆连烛光也不要,她们吹灭蜡烛,让月光从没有窗帘的肮脏的玻璃窗外拥进来。这是最诗意的时刻,她们并排躺在她朋友那张单人床上,亲密无间地,就像一对恋人。窄窄的一张床,可孩子一点不觉得拥挤,她听她讲故事,一边闻着对方纯洁的体味,从头发中飘散出的淡淡的暖暖的馨香,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幸福中荡漾着。她温柔地想,我会永远爱她,永远。
这个“永远”,她说得太轻易了,那是因为她还不知道什么是永远。一切结束得太快,事前,几乎没有一点痕迹。那是春节前的几天,春节前照例有一番忙碌,家家洗衣服、拆被褥、擦玻璃、打扫卫生,排队抢购年货,孩子家也一样,有两天她被家里的杂事缠住了,没有腾出工夫去南楼。第三天,她偷空跑去看她,却发现,门锁着。她以为她是出去买东西了,就在楼道里等,她等了半个小时,也许,是一小时,她没有表,不知道时间。她等啊等,却怎么也等不来她。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她有些着慌,可是天马上就要黑了,家里还有一堆没干完的活,她只好郁郁地回去。那一晚,她一遍一遍地抬头看对面的南楼,可那扇窗户一直黑着。南楼始终黑着,黑沉沉的,就像死了一样。
第二天一早她就又跑去了,门还锁着,一把黑色的铁锁,很结实,将军不下马的那种。门上本有一块镶玻璃的小窗口,可是让她用报纸糊得严严密密一点消息也透露不出。她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她去了哪里?她只有等,守株待兔地等。她站在那里,后来就坐下了,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背靠着那扇门,那扇岿然不动的仿佛被施了咒语的房门,蜷起双腿,身子缩成一团,好像,这么缩着,她就能被那扇房门吸进去似的,她就能被它发慈悲吸进去似的。这傻孩子,不屈不挠,等她不告而别的朋友,等了整整一天。
傍晚,她弟弟找到她的时候,她就那么坐着,蜷成一团,胳膊紧抱着膝盖。她弟弟喊她,叫她,拉她,她不动,也不理,就像一个坐化的石像。她弟弟害怕了,跑回家,喊来了妈妈和姐姐。她妈妈劈头盖脸一巴掌,打醒了她。她妈妈冲她吼道:
“你个傻子呀,快过年了,谁不回家过年?”
她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