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盛开-第2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惜我梦想的来生。宝,妈在天上看着你呢……”
读完这封信,我跑到了她坟上,我哭着对她喊叫,我说:“妈,你听着,我是我,你是你,我不替你活!我决不、决不、决不替你活!”我心里恐怖极了,难过极了,假如真有来世的话,我妈妈的来世,应该是纯洁的、干净的、高贵的、浪漫的,我哪里背得起这样的来世?那应该是一个比我好一百倍的姑娘,幸福一百倍的姑娘。我哭着对她说:“你放过我吧妈——”
回到学校,我臂上缠着黑纱就去坐台了。我要养活自己,我也要用这行动表示,我不替任何人活。人改变不了我,鬼魂也改变不了我!我是我自己的,我要吃,要穿,要交学费,我要面对的,是严酷无情的现实人生。可是我运气不好,有一天我和一个客人去了酒店,半夜里,被扫黄的人抓了。原来是那个人的仇人跟踪他,告了密。东窗事发,我被学校开除了。
就在这时候,我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候,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天在一家酒吧里我又碰上了那个香港商人,用文雅的古典的话说就是我的第一个“恩客”。我看见他向我走来,我说:“真巧。”他回答,“我们有缘。”
后来他告诉我,他其实一直在找我,每晚换一家酒吧,到处向人打听我的下落。他这样向人描述我,“一个很清秀的小女学生。”他问人见过这样的一个陪酒女没有。我听他说“小女学生”这几个字,眼泪都快下来了,我已经不是学生了!
他新近在这城市,开辟了市场,经常要过大陆来,这样,他就给了我一个家。我从陪许多人最终变成了陪他一个人。对了我就是人们说的“二奶”,一个恶俗的称呼。还是古典的语言要文雅许多,“小星”,或者,“外宅”。我无所事事,游手好闲,这样过了一年。他看我不快活,有一天,他忽然很认真地对我说:
“你再去读书吧。”
他说他可以花钱送我去大学进修。我想了想,对他说道:
“我想再参加一次高考。”
隐秘盛开 /蒋韵
13。米小米讲的故事(5)
我终于说出了我的心事,我的不甘心,我的梦想。他愣了愣,显然很意外,对我说:“让我想想。”他想了一夜,在床上翻来覆去,清晨我睁开眼,看见他一个人坐在窗前藤椅上抽烟斗,我一直很喜欢闻他烟斗丝的香味。我起来,走过去,在另一张藤椅上坐下了。我们默默地坐着,看太阳一点一点升起来,把草坪染成金色,看草坪上的鸟雀快乐地啄食草尖上的露水。一切是那么宁静美好。他忽然扭过头来,说了一句:
“我多舍不得你!”
他做出了决定,他说:“复习功课吧,其他的,我来办。”
三个月后,我拿到了“准考证”,准考证上的名字,是我现在的名字。从那天起我就把那个从前的我,那个叫“杨光明”的人,埋葬了。我杀气腾腾地赴考场,和那些小雏鸟似的 考生们比起来,我真是满脸杀气,我是来报仇雪恨的,我是一枚精确制导的导弹,不像他们,战战兢兢。我这颗导弹一举击中目标,两个月后,我拿到了北京一所名校的录取通知书。
赴京前,他送我一张卡。他说,里面钱不多,但足够维持我四年的生活还有学费。他说这话的时候,不像一个情夫,像一个……父亲,慈爱、关心,还有不舍。我流泪了。我看出他是寂寞的,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他花钱买笑也想买一点真心。那晚,最后的一晚,我们在一起,他没有要我。我们东一句西一句说着闲话,他给我讲他小时候的事情,他过世的母亲,等等。天一点一点亮了,黎明就要来了。我们居然就这样东拉西扯说了一夜!后来他翻过身,在熹光中用手抚摸我的脸,望了我很久。
“我不会忘记你,”他说,“你是给了我童贞的姑娘。”
我说,我会常给他打电话,写信。他打断了我的话:
“不,不要,什么都不要,你要忘记我——就像你从来都没有认识过我这个人。去好好生活吧,去过新生活——”他声音哑了一下,“你要爱惜你自己啊——”
他流泪了。
我心里非常感激,一直到现在,我都在感激着他。他是如今的人里少数保存了一点古风的老人。后来我给他打过电话,但是他把所有的号码都换过了,他实现了他的承诺,他是真心地要让我忘记那一切,忘记罪孽,也忘记善举。我没再去找过他,可就像他永不会忘记我一样,我也永不会忘记这个改变了我命运的人。
我来到北京,改名换姓,埋葬了历史。我像个新生儿一样清白干净,没有污点。我努力打工,当家教,在假期里找各种活干,站在大街上,发小广告,卖报纸,到杂志社报社帮忙打杂、看稿,等等,后来我就开始用“米小米”的笔名写文章,先是给时尚类杂志投稿,慢慢在许多家报纸开起了专栏,毕业后,我选择了当“北漂”,做自由撰稿人,后来这家大报社招聘记者,我应聘了。
他给我的那笔钱,最初两年,我动用过。后来我就不再动了。再后来,我在卡里补齐了那数字,一直存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我会还给他,假如有一天我能再找到他的话。也许,我会心血来潮,用它,去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行善或者作恶。我还没有想好呢,我以为我有的是时间,供我去想、去挥霍,可是突然间,癌来了。
我的生活,从来都不是月白风清的,这些年,我有过男友,可我从没有过爱人。爱和我无关。那是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小美眉们的事,爱要有一颗柔软的不谙世故的心,那是爱的前提,就像罗密欧和朱丽叶,像贾宝玉和林妹妹,而我,在他们那样的年纪,在爱的年纪,却在风尘场中打滚,滚出了刀枪不入的一身老茧。
可现在,在死亡面前,我想爱了。也许我是可以爱的,我是有能力爱的,我想爱一次,爱一个人,为我自己,也为我可怜的妈妈。
隐秘盛开 /蒋韵
14。来到了海边
从前,这里只是大西洋中一块巨大的石头,凯尔特人把这里当作他们的墓地。来自不列颠的凯尔特人,是德鲁伊特的自然崇拜者,崇信灵幻和巫术。他们在这块只有海水退潮时才能到达的巨石上举行葬礼,用木头掩埋尸体。这巨石,承受着凶猛的潮浪和海风的袭击,四周都是危机四伏的流沙。凯尔特人为什么选中了这里做灵魂的安息地,那是他们的秘密。
有一天,阿夫朗什大主教欧贝突然看到了大天使米迦勒。米迦勒现身了,他敲了一下欧 贝的头颅,指示他,做一件大事,就在这块海中的巨石上,建一座教堂。米迦勒为什么选中了这里盖教堂,那是天使的秘密。
公元十世纪,诺曼底公爵理查一世,真的在这座小岛上,这座巨石上,盖起了一座修道院。这是一个开始,艰辛异常的开始,挑战的开始,有了第一座,就有了第二座、第三座,渐渐地,这里变成了一个建筑群。一代一代的人,一代一代的修士们,在这些建筑之上,增砖加瓦,加盖一座罗马式,再加盖几层哥特式,最后,它就变成了从大西洋中崛起的小山。
几百年来,虔诚的朝圣者们,一代一代地,奔向这里,流沙吞没了多少具他们的骸骨,海浪卷走了多少朝圣者的亡灵,没有人知道。吞没一个,来十个,卷走十个,来一百。流沙和海浪,这所有的险恶,也许反而更激起了朝圣者们的虔敬——这里从此成为法兰西最重要的圣地和圣山。
一七九三年到来了,大革命到来了,这座圣山这座大教堂被革命征收改做了监狱。一百多年后,雨果来了,雨果向整个法兰西呼吁,恢复这教堂这圣山的旧貌。于是,它又从监狱变成了圣地。为了这改变,人们在最顶层的哥特式教堂——拉梅赫维尔之上,加盖了最后、最高的一座尖塔,从此它就变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样的景观,在晨曦或者暮色之中,高塔纤细的尖顶,看上去像一个孤独的魂灵一样,那是人对天空对神秘世界永远的仰望。
这就是诺曼底的圣米歇尔山。
现在,他们就来到了这里。
一条长长的堤道,将圣米歇尔山和大陆连接在了一起,他们参观了这座已有千年历史的城堡般的大教堂,从阿旺斯拱门走了出来。太阳就要沉落了,圣米歇尔山最美的时刻来到了,它先是融进了落日金色的余晖之中,慢慢慢慢变成一个冷峻的剪影。
传来了教士们晚祷的钟声。
这一晚,这一行人就住在了这小岛上,他们在半山腰一家餐馆吃了晚饭。经过一天的奔波,他们都饿了,胃口很好地吃了明火烤蛋卷,海鲜,还有加了苹果烧酒的苹果馅饼。佐餐的酒,当然是本地最为有名的苹果烧酒。杰米说,那是包法利夫人的酒——一百五十多年前,包法利夫人就是喝着这酒,在附近的鲁昂和情人幽会。这星空、这风、这海、这气候,都曾经是她的。餐后,他们在小岛狭窄的长街上散步,又进了一家酒吧,这酒吧楼顶有一个小平台,面向着大海,他们就来到了这平台上,杰米为他们推荐了一种奇怪的草药酒,据说那是诺曼底修士们的发明。
“这也是包法利夫人的吗?”辛小丸子举着酒杯问道。
“她肯定喝过。”杰米回答。
潘红霞累了。这一天,她感到了力不从心。酒使她觉得更加的疲倦,这让她感到了恐惧。她先回去休息了,和她一起回去的,是玛达姆吴,她们闲聊着回到旅馆,进各自的房间时,玛达姆吴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你今晚还和米小米住一屋吗?”
“是。”
她神秘地笑了一下,
“我看你今晚用不着等她了。”
但愿,潘红霞想。但愿是这样。她躺在床上,熄了灯,静静地听,海浪似乎就在耳边哗哗地拍打着堤岸。海是这么近,大西洋是这么近。他们就睡在大西洋的怀里。假如真有一个奇遇在海边等着米小米,今晚就应该是它的最后的机会了。
海风夹带着寒气,还有浓郁的腥气,几乎是凛冽地,扑面而来,辛小丸子有些受不住了,喊冷,布波就把她裹在了自己的风衣里。辛小丸子牙齿打着战,说道:“我知道包法利夫人为什么自杀了,原来是这鬼气候——再坐下去我也想死了。”他们当然不会让她死,布波就用风衣裹着这温室的花朵回到了楼下房间里。平台上,寒冷的平台上,此刻,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她,还有杰米。
隐秘盛开 /蒋韵
14。来到了海边(2)
杰米忽然说:“可惜我没有一件风衣。”
米小米笑了。
杰米没有笑,戴耳环的杰米,他们一直戏称做“底笛”的杰米,一张光洁的没有任何风霜痕迹的脸,年轻的脸,此时显得十分的忧伤。
“你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他望着米小米问。
“哪句话?”米小米莫名其妙。
“你说,别跟要死的人讲哲学。”
“哦,”米小米又笑了笑,“那是我在夸张。”
“不是酱子,”杰米摇摇头,“我看得出来,你有心事,很大的心事。”
“我真是在夸张,”米小米不笑了,她啜了一口草药酒,望着杯子,回答说,“我病了,不过,离死,还有一段距离,我只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做手术。”她抬起了头。
她看到杰米的脸变得惨白。
“是癌,对不对?”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紧张。
“对。”她慢慢点点头,过一会儿又补充说,“乳腺癌。”
哗——哗——,海浪的声音,一下子,大起来,天地间都是这汹涌的声音,满耳都是这汹涌的声音,撞得人耳朵都疼了。米小米忽然觉得一阵悲哀,她猛地一口把杯中的酒都喝光 了。
“杰米,你明白了吧?死,或者是残缺,你说我要哪个?”
杰米望着她,从这美丽的生气勃勃的脸上,看不到那可怕的“癌”的痕迹。它还在潜伏着呢,它还没有发作呢,它还没有裂变到爆炸的程度呢。谢天谢地啊!杰米这样想,他感恩地想,他忽然说话了,
“米小米,你愿意不愿意答应我一件事?”他说。
“什么事?”米小米问道。
“我有一个愿望,或者说,一个计划,”他回答,声音慢慢变得平静甚至是坚定起来,“我一直在为这个计划做准备,攒钱、锻炼身体,好多人都取笑我,说我荒唐,不务正业——是酱子的,我想做一个旅行,徒步穿越亚欧大陆,米小米,”他伸出双手握住了米小米的手,“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冒这个险?”
米小米呆住了,天,这个疯子!
“听我说,去做手术,马上,越快越好!一天都不要再耽搁!然后,快快养好身体,等你好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