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盛开-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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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后来她的朋友们总是拿这件事开玩笑,叫她“未成年人”。
“老外都是傻帽,”她又一次讲这故事时,他们的司机,那个东北大汉这样总结道,“他们根本看不出亚洲女人的年龄。你叫他们‘笨猪’,他们还朝你傻乐呢!”
这样的结论,玛达姆吴当然不爱听,可她是个见过大世面、有教养的知识女人,当然不能跟这样一个粗鲁的家伙一般见识,可她心里已经有些后悔她的选择了,她感到这车有点可疑。
“我看这司机有点像黑社会。”她悄悄地对身边另一位“玛达姆”说。
那位玛达姆笑了。
是我们熟悉的微笑。
二十二年过去了,河边那所学校,那所简陋却生气勃勃的学校里激情如火的姑娘,如今,已是地地道道的“玛达姆潘”。她头上甚至有了白发,她也没有去遮掩它们,像其他同龄的“玛达姆”们一样把头发焗出青春的颜色。她圆圆的向日葵般的大脸,不知什么时候,变瘦了,变尖了。但是看上去有一种时光留下来的沉静的美,像老建筑。她的加盟,说实话,让米小米感到十分意外,因为她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心血来潮做事冲动的人,也不像一个“扮蔻”的人。是她主动来找米小米的,她说:
“听说你们要去西班牙?”
“是啊。”
“能不能算我一个?”
“当然可以。”
米小米嘴里说着“可以”,心里却起着疑惑。犹豫了两分钟,她终于吞吞吐吐地说道:
“潘老师,是这样,每个人,差不过,嗯,差不过需要五百多欧。”
“没问题。”潘老师很谅解地微笑了一下。
“还有,就是安全问题,您知道马德里刚刚发生过大爆炸。”
“我知道。”她回答。
米小米还有什么话说?
隐秘盛开 /蒋韵
9。本来要去巴塞罗那(3)
其实,米小米真的十分不愿意和这些“玛达姆”级的人物一同去她的西班牙。她希望这是一次疯狂之旅,峰巅之旅。她还想要一个奇遇。但是偏偏是这两个“玛达姆”十分热心,而年轻的同道中人却反应冷淡。是啊,巴黎的魅力是无与伦比的啊,他们都想把最后的时间和口袋里最后的欧元统统奉献给伟大的巴黎。太正常了,米小米没有办法让所有人都和她一起反常。
假如,她口袋里欧元足够丰富的话,她一定会自己把这辆“现代”包下来。谁让自己“人穷志短”呢?那就只好凑合着吧,就当她们是两件多余的行李。
现在,终于,他们上路了,一切都那么好,几乎近于完美。他们的汽车,从巴黎身体的纵深,渐渐接近了这座都城的边缘,朝南,朝着西班牙,行驶。阳光洒在公路上,有一种特别澄澈的感觉,不知为什么像高原的阳光。有一阵儿车厢里很安静,大家都被这样一个晴朗和清新的早晨感动了。后来,是辛小丸子打破了沉默,她叹息似的说道:
“这就是传说中的法兰西啊!”
“是啊,再不出太阳,我都以为自己在伦敦了。”她身边的那位“布波”先生说。
“巴黎的春天就是酱子的。”杰米“酱子”(这样子)告诉大家。
“不会吧?”玛达姆吴说,“巴黎我这是第四次来了,还从来没碰到过这么倒霉的天气呢,好像永远在下雨,幸亏带了伞。”
那把伞,大家都已经见识过了,确实是一把漂亮的伞,那是她在纽约索荷一家艺术品商店里买的,撑开来,伞面上,是梵·高蔚蓝色的《星空》,想来价钱不会便宜。她很为这把伞骄傲,觉得它代表了自己的品位。
她不知道辛小丸子们简直不屑一顾。
“俗。”他们说。梵·高已很不幸地成为中产阶级典型的符号了。
蓝色的“现代”,早已驶上了一条高速公路。“布波”扫了一眼窗外疾驶而过的路牌,什么也没看清楚,他叫了一声司机,“师傅,我们现在朝什么方向开?”
“奥尔良。”司机回答。
“布波”随手打开了手边的《欧洲地图》册,在上面搜索着,一边对身旁的辛小丸子指点:
“奥尔良是我们经过的第一个大城市,然后我们要经过布尔日、克勒蒙费朗,穿越中央高原,翻过塞文山脉,到达利翁湾边上的蒙彼利埃。然后,再沿着地中海,翻比利牛斯山脉,最后到达这里——巴塞罗那。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在巴塞罗那吃海鲜。”
“其实也可以住在蒙彼利埃,”辛小丸子回答说,“听说法国南部是素食者的天堂,那儿一定有好多好吃的。”辛小丸子总是称自己是“素食主义者”。
“是酱子的口也。”杰米接口说道,“法国人把那里的食物叫‘阳光的菜肴’,香味特别浓,是很健康的地中海风格,因为那里到处都长着香草:迷迭香、百里香、薄荷香,什么的,有一种酱汁,叫阿优力(aioli),就是这些香料做成的,还有用橄榄油、大蒜和蛋黄做成的蛋黄酱,拌生菜沙拉,好好吃哎!”
“是吗?”布波顿时来了精神。不过他当然不是什么“素食主义者”,他是一个地道的杂食动物。他的理想之一是吃遍天下美味,“为什么叫‘素食者的天堂’?难道没有值得一吃的肉食?”
“当然有吃,”杰米回答,“整个地中海沿岸都产海鲜,有深海的牡蛎吔!还有小龙虾、海胆,有著名的普罗旺斯炖鱼汤,它的做法至今还存在争议,不过认为汤里应该放番茄和番红花的一派算主流。有一种炖鱼,叫布里德炖鱼,这道菜必须加阿优力酱汁才正宗。还有很棒的牛羊肉,有一种南部希斯特隆地区草地上放牧的小羊,非常鲜美,做这道菜好费功夫吔!要在慢火上炖很久很久。那里人吃牛肉,用红酒来炖,里面要加番茄和橄榄,橄榄对南部人来讲是非常重要的东西,酿子(那样子)炖出来的牛肉,你们想想是什么好味吔!”
“天哪!”辛小丸子不禁大叫一声,学着杰米的台北腔国语,“底笛啊,你可真了不起吔!”
不仅是辛小丸子,一车人,都来了情绪,谁不热爱美食呢?只有玛达姆吴唱着反调,
“怎么光是吃啊?蒙彼利埃就没有好看的地方吗?想一想,要翻比利牛斯山脉呢!比利牛斯山哪,多激动人心!”
“那么好吧,”辛小丸子表示对高尚意见的尊重,马上转过身去请教着她们的“底笛”,“请问杰米先生,蒙彼利埃有好看的地方吗?”
“当然有看啦,”杰米回答,“还用说?蒙彼利埃一边是塞文山脉,一边是地中海,所以风景很特别吔。我们可以沿着‘佩胡步道’步行,看看十八世纪的水堡,古典主义风格的花园,和欧洲最古老的植物园。那里的人,会说一种‘欧克语’,知道‘欧克语’是什么吗?非常浪漫,那是中古时代游吟诗人使用的特殊语言,专门用来吟唱爱情诗歌的。如今那里的老人家们说话时还会偶尔蹦出这种语言来,真是好浪漫——也许全世界只有那里还保存了中世纪的爱情吧?”
“太棒了吔!”辛小丸子叫起来,“米小米,没准你会在那里碰到一个老骑士!”
米小米笑了,“我说杰米,你去过那里多少次?怎么听起来就跟说你家的事似的?”
“多少次?我想想看,”杰米拍了拍他的前额,做思考状,一仰脸,非常阳光地一笑,银灿灿的小耳环摆了几摆,“一次也没去过,”他说,“在书上看来的。”
“哄——”一声,一车人都笑了。这个杰米,这个“底笛”,他可真幽默哟。
不过大家都被这个“蒙彼利埃”、被这浪漫的法兰西南方吸引住了,“布波”高声地叫着司机,
“师傅,今天晚上我们就住蒙彼利埃行吗?”
“蒙彼利埃?”司机的口气很诧异,“我们去蒙彼利埃做什么?”
“咦?我们不路过蒙彼利埃?那我们走哪条路?”布波很奇怪,“有更近的路到巴塞罗那吗?”
司机却更奇怪,
“巴塞罗那?谁要去巴塞罗那?”
“我们哪!”一车人叫起来。
隐秘盛开 /蒋韵
9。本来要去巴塞罗那(4)
司机不再说话,前方,几百米处,有一个服务区,他“嚓——”一声把汽车停在了那里。
“怎么回事,”他扭过了头,摆开了谈判的姿势,“去巴塞罗那?四天的时间,去巴塞罗那,不是开玩笑吧?”
车上的人,一下子,都蒙住了。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什么,好像他说的是法兰西语。
“谁开玩笑?”辛小丸子第一个叫起来,“我们当然不是开玩笑,我们干吗花500欧签一个合同买玩笑开啊?我们有那么幽默吗?”
一句话提醒了米小米,她忙从自己漂亮的双肩包里取出了那份两天前就签好的合同:他们是有证据的啊,她把那证据抖得哗哗响,
“合同在这儿,师傅,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白纸黑字,时间:四天,地点:西班牙,这怎么会是开玩笑?”
“是啊是啊!”一车的人理直气壮地喊。
“Putain!”司机骂了一句法兰西语的娘,掏出了手机,开始打电话,“哈路,怎么搞的你们!他们怎么突然要去巴塞罗那?合同是怎么签的啊?啊?四天跑巴塞罗那,人还活不活了?什么?谁现在往西班牙跑,跑那儿去送死啊?我有病啊!”他义愤填膺地说出一大串,背对着他们,给他们一个坚不可摧的背影,只听他突然又换说了法语,斯密斯密的,说了 一大通,他们自然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他们几个人沉默地望着他穿黑皮衣的后背,感觉到从那里冒出来的危险的寒意,终于他又冲着电话说起了人话:
“什么?告诉他们什么?是西班牙——方向?哦,西班牙方向,是啊是啊,没错啊,让他们再看看合同?好好,那他们不答应怎么办?反正我丑话说头喽,巴塞罗那那鬼地方,就是绑架我我也不去!谁爱去谁去!什么,哪个司机都不去?是啊是啊,谁会为几个小钱去送命!两个方案,要么,老路线,卢瓦尔河谷、布列塔尼,要么,我把人再原封不动拉回去,你们另请高明!”啪,合上了手机。
他转过身来,
“小姐,请你再好好看看合同,看看合同上‘白纸黑字’是怎么写的?”他语含讥诮地说。
不用了。米小米已经看过了。不错,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西班牙——方向,刚才,他冲着电话叫嚷时,米小米就看见了那个致命的错误,那个陷阱。她的脸白了,她的第一反应是想冲上去掐住那人的脖子,可是掐人家的脖子还不如掐自己的呢,还不如用两根手指戳瞎自己的眼睛呢!
“嗨,真他妈邪了!”只听辛小丸子第一个叫起来,“西班牙方向!真幽默,只要开出巴黎,朝南,走一公里都是西班牙——方向!咱们一帮靠玩儿字吃饭的人今天让汉字给玩儿了!”
“骗子!”玛达姆吴激动地用拳头捣着前边的椅背,“骗子,都是骗子!500欧去西班牙还不知足啊?500欧都能从北京飞一趟了!”
“就是就是!”一片呐喊助威声。
“说吧,”终于,米小米说话了,她一开口,别的声音就静了下来,“要多少钱,你才肯去巴塞罗那?”
司机讥诮地望着她。
她刷地拉开了时尚的双肩背包,从里面摸出她的钱夹,打开了,一样一样往外掏:
“这是200欧,这还有一点美金,200!这是一张VISA卡,上面还有500多欧,我就这么多,全在这儿了,够不够?嗯?够不够?”
司机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不够?”她笑了一声,站起来,朝前走了两步,她扫了一遍车厢里沉默的人,男人们,突然喊道,“你们谁买我?我卖!四个晚上!我拿我做抵押,换剩下的路费——”
一个人冲上去,抱住了她,把她搂在怀里,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她搂着她就像一个母亲搂着一个受伤的孩子,她冲所有人叫道,
“下车!”她命令一样喊着,“都下车,你们!有话,下车说!”
隐秘盛开 /蒋韵
9。本来要去巴塞罗那(5)
突然间人们都变得很听话,包括威风凛凛的黑社会似的司机。人们被疯狂的米小米吓住了。第一个下车的人是司机,他绕过来默不作声地拉开了车门,人们一个一个沉着脸鱼贯而出,车厢里,只剩下了那两个人:米小米和玛达姆潘。玛达姆潘拿开了捂在米小米嘴上的手,搂她坐下来,她心里充满了对这女孩儿的怜惜。她感到这女孩儿疯狂的发作中隐藏了一种奇怪的绝望。她搂着她,等她慢慢安静下来。果然,不一会儿,女孩儿眼里涌出来眼泪,她哭了。
她哭得很安静,没有声音,她用双手捂住了眼睛,泪水从指缝中钻出来,把她的手濡湿了。那是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