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盛开-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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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该他了,潘红霞痛苦地想。她什么也没有说,跟他一起沉默地来到了坝堰。不知哪里下过了雨,河水涨了一些,但是更浑浊。远处的防风林带,一片苍黄,河滩里草也枯黄了,可是还有卷毛的绵羊在那里吃草。潘红霞想起歌儿里唱的,洁白的羊群,云朵般的羊群,可她看到的绵羊,都这么肮脏,灰不溜秋,让人提不起精神。只有河流,无论在什么季节,无论她快乐还是忧伤,它都能给她从容的抚慰。
“下学期,我们要搬家了,”刘思扬也爱抚地凝望着河水,开了口,“搬到城里去了。”
“我也听说了。”潘红霞轻轻回答。
“还真舍不得啊,这条河。”
“是啊。”她说,声音里满是秘不能宣的忧伤。
隐秘盛开 /蒋韵
5。倾听者(3)
静静地,和他一起,只有他,这样站着,看河,这一生中,还有没有呢?尽管他满腹心事,被他爱和爱他的女人们折磨,她仍然珍惜这和他共有的时刻。她默不作声,心里突然翻江倒海,给我几分钟吧,她想,不要说话,不要开口,不要拿你们的事折磨我,给我十分钟,不,五分钟,我不贪心,我只要你五分钟,这不过分吧?
但是不到五分钟,他开口了。
“潘红霞,你说我该怎么办?”他并没有看她,仍然看着远处的流水、树、绵羊,还有刚好飘过的一朵大莲花般的白云,“她跟你说了吧,是吧?我看见昨天晚自习后你们俩人留下来了,她今天一上午都没有来上课,我知道她很伤心……可我总不能骗她吧?潘红霞,我不能骗她呀!”他猛地转过脸,语气一下子变得很激烈,又无辜又激烈,“我不能骗她说,我爱她!她要的是这个,可我给不了她!”他眼睛里掠过非常痛苦的神情,“要是她说,刘思扬,给我一只手,我会毫不犹豫砍下我的手来给她,这我做得到,也是我能给她的。士为知己者死,这我做得到,问题也就在这里,她是我的一个知己,可不是我的爱人——”
潘红霞不说话,沉默地听他说,她知道他此刻需要的是一双倾听的耳朵而不是一个回答。我就是那个耳朵,潘红霞想,在他错综复杂姹紫嫣红的世界里我是一个耳朵。
“人人都认为我们在‘好’,不错我们是好,甚至,很好,可那不是恋爱啊!她是一个知己的朋友,我们彼此了解很深,很默契,常常,我刚说出半句话她就知道我下面要说什么,我们太相像了!有相同的生活背景,相同的经历,相同的生活圈子,她认识的人都是我认识的,我的朋友也是她的朋友,我们还有相同的教养,知道吃西餐应该怎样拿刀怎样拿叉,会煮很香的咖啡,她永远不会问‘小翠是谁’这样幼稚的问题,我们太相像了,太相像了!我一点也不用费力气就能设想出我们如果在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样子,那简直就像事先写好的剧本,每一句台词都清清楚楚,我们不过是照着剧本复制生活。潘红霞,你想想,这样一目了然过一辈子有意思吗?有新鲜的激情吗?所谓‘心心相印’,两颗心,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模一样,像你自己的心一样,这样一颗心,还能吸引你吗?”
潘红霞渐渐听进去了,渐渐地,被他的叙述、被他的痛苦和思想打动。看到他这么痛苦她非常怜惜,对他的那一点抱怨和不满像淡淡的云缕一样飘走了。她用一颗澄明宁静天空般的心接纳着他的痛苦。她听他说到“心心相印”,说他们两颗心就像一颗心一样,她几乎要喊出声,她想,不,不,你们不一样,尽管你们有那么多的相像,可你们仍然是不一样的,你比她善良……
“呼延小玲就不一样了,”她听他突然说出这个名字,仿佛,一个陌生人似的,呼延小玲,这是一个新人,“我们几乎在一切方面都不同,她那么有活力,有一个中午,那还是在刚入校几个月的时候,我出去办事,没睡午觉,看见操场上有一个人在荡秋千——你还记得吧,那时候,咱们操场上有秋千架,我都没留意什么时候拆掉了——大太阳底下,那么热,没遮没拦,有个人荡秋千,荡得高极了,几乎要在天上画一个圆,裙子像梦露的裙子那样飘起来。操场上,一个人都没有,非常安静,人家都在午休,只有这个空中飞人,那么快乐,那么放纵。我站在远处看她,突然之间非常感动……那一整天我都很快乐,非常快乐,我总是看见她在飞,鸟一样,新鲜、奔放、活力四射。我想,这多好啊,多么美!”他眼睛里掠过笑意,变得温柔了,“后来我问过她,我说,荡那么高你不害怕呀?她说,你猜她怎么说?我管不住自己啊,我只想,高,高,再高一点,我这人,太贪婪,我是个可怕的野心家!潘红霞,”他朝她转过脸来,“你信不信她这话?我信。这就是她吸引我的地方,我看不透她。她特别天真,又特别成熟,有时候她非常善良,善良得真让人感动,有时候又非常邪恶。她是很难归类的那种人,你不知道她在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变化,一切都是未知数。这就是她吸引我的地方,和她在一起,每一天都是新鲜的、未知的、充满活力的。我喜欢冒险,潘红霞,我这个人最憎恶最害怕的你知道是什么?是平庸的日常生活,是平庸的日子!那是能要我命的。我喜欢未知的东西,新鲜的东西,还有,对生活全身心的投入:你看她荡秋千的样子就知道了,她是能够一头扑进生活里的。可是陈果不行,陈果是那样一种人,他们永远、永远是在‘准备生活’——”
潘红霞心里又隐隐地一痛。也许,她自己也是,也是这样,永远在“准备生活”。她承认他对那个女人,那个“呼延小玲”的认识是对的:看不透,可是诱人。就像一枚没有人认识的果子,高挂在树上,鲜艳、漂亮、饱满、芳香四溢,却不知道它是否有毒。突然她涌起一股强烈的妒意,妒忌这种生活的天才。对了,是生活的天才,身上有原始的激情,活力四射,毫不畏惧,所向披靡。在他生动的柔情的描述中她越来越感到悲伤。
眼前的风景,几乎是静止不变的,看不出河在流,也听不到流淌的声响。绵羊像灰色的石块一样几乎一动不动。从他们站着的地方,远远地,依稀可看到横跨河流的大桥,依稀可看到上面来回奔驰的车辆。但是听不到声响,太远了。它们无声奔跑着,就像在放映一段默片。
“潘红霞,谢谢你。”她突然听到他这么说。
“谢我什么?”她问。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话,谢谢你让我用这些事来打扰你,”他说,声音很诚恳,“你知道不知道?潘红霞,你会倾听,你是一个让人十分感动的倾听者。”
她望着他,她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让他感动,这半天,她几乎一言未发,可她看出他是真诚的。也许,她是会“全身心”倾听吧,而别人,大多数人,则是用耳朵听,用身体最浅表的一部分去听。他微笑了,他说他觉得现在好受多了。
有一个感觉他没有说,那是他后来想明白的,就是,为什么许多人都愿意向她,这个年龄不大阅历不丰的女孩儿诉说心事,那是因为,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有一种特别纯洁的苦难感,似乎,她就是为苦难而生,像一个终将殉难的圣女。
但是小玲珑有一天和她开玩笑,说,日本有一篇推理小说,叫《隐私知道得太多的人》,这个人就是因为知道太多别人的秘密,结果,被谋杀了。“潘红霞,”小玲珑心无城府地笑着,“小心有一天你也会被别人干掉啊!”
隐秘盛开 /蒋韵
5。倾听者(4)
学期还未终了,学校搬迁了。这次搬迁的原因,学生们都不太清楚,大概牵扯到了历史上房产的纠葛。新校舍在城里,几乎在城市的心脏,离这个城市著名的广场大约只有一里之遥。说它是“新校舍”,其实是旧的,很旧,李提摩太创建的那学堂的旧址,就是这里。主楼是一座阴郁的殖民风格的建筑,潘红霞把它叫做“哥特式”,因为关于西方建筑特别是教堂她只知道这一个名词,比如,巴黎圣母院——她一直觉得这里是一座从前的教堂。它当然不是“哥特式”,也不是别的什么式,它只是一座建筑的杂烩:拱卷,狭长的玻璃窗,粗大的罗马式石柱支撑着它阴郁的内心。无论多么炎热的季节,只要一走进这里,立刻就感到了深邃而神秘的阴冷。
到处是树,槐树,槐树以它中国式古典的姿态庇护着校园,洒下意味深长的浓阴,还有槐花的香气。有一座独立的小院,大家叫它“西小院”,却是纯粹中国式的,长长的抄手游廊围拢起一个幽静的四合天井,朱红柱、月洞门、绿纱窗,又有一些园林的风格。天井里,种着丁香、迎春和只开花不结果的石榴树,还有一株西府海棠。这小院,就做了中文系的办公室。那是一个特别容易让人产生联想的地方,比如,怡红院,潘红霞每次走进那里都这么想,它缺少的似乎只是一株芭蕉,和“怡红快绿”的匾额。
而她们的寝室楼却是有题匾的,是灰色的砖匾,题着“物理楼”三个大字,说明着它从前的历史和用途。看上去它比主楼还要陈旧,有一点罗曼式风格,里面的格局却早已被后来的人们所改变,大房间切成了许多的小房间,这样一来,天花板就显得不可思议的高,房间看上去不像房间,像幽深的峡谷。
一切,和河边的学校,是那样的不同。到处是旧时代的痕迹,重重叠叠,每一块砖头都 老了,每一块砖头都上了年纪。在它身后,另一条相邻的巷子里,是这城市从前的文庙,武官下马文官下轿的庄严的所在,现在,则是一座博物馆。那巷子就叫“文庙巷”,而前面打横的那条街则叫“上马街”。它身后,还有一座叫“崇善寺”的寺庙,不知始建于什么年间,此刻沉寂着,日后,每逢初一、十五,香火将十分旺盛。相传那寺庙里珍藏着一部宋版的“金刚经”,是镇寺之宝。而在它的斜前方,西南方向,有一座古老的道观——纯阳宫,吕洞宾的道场。它就被这些经典沧桑的古老建筑包围着,更显出了它原来的本色。也可看出,当年,李提摩太选中了这里盖学堂,那种傲慢的征服者的心理。
八一年元旦,他们就是在这座殖民风格的建筑里度过的。高大的拱卷式天花板下,十字交叉悬挂了彩纸剪成的花饰。狭长的玻璃窗上,有人贴上了窗花,是大红的腊梅牡丹,特别喜气,那是他们班上一个来自农村的女生郑岫的杰作。课桌贴边靠墙,当中的空地则是舞场。一只双喇叭录音机就是他们忠实的乐队,播送着“步步高”、“喜洋洋”或者是“送你一枝玫瑰花”。传统的茶话会和节目表演已经不能吸引大家了,“交谊舞”开始登场。起初有些拘谨,可是后来就跳疯了,人人都很放纵,假如没有人管,他们几乎能跳个通宵达旦。每一个教室都是这样,跳着,乐曲声震耳欲聋,在这陈旧的建筑物阴郁深沉的内心掀起青春欲望的风暴。
他们一起共舞,刘思扬,潘红霞,这是一晚上他和她跳的唯一一支曲子,《雪绒花》,慢三。他带得很好,非常好,好得出奇,优雅、从容。令他吃惊的是她的配合,默契、天衣无缝。她的乐感、节奏感,好得出奇,旋转时像羽毛一样轻盈。他内心暗自惊讶着此时她的美丽,她的忘我和沉迷。她像脱胎换骨一样鲜艳妩媚。他们跳着,彼此望着对方的眼睛,没有一句话。夜很深了,新年的钟声就要敲起来了,他们的舞步有了惜别之情,渐渐地,她眼睛里涌出泪光,他很震惊,那是他不能了解的,却很震动。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喊起来,一个尖脆嘹亮的女声,开始喊出倒计时的数字,一秒一秒,惊心动魄: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她喊,新年快乐!又欢快又凄厉。所有人都喊起来,新年快乐!互相拥抱,或者,碰响手中的茶杯,那里面不是酒,是白开水。可那又有什么关系?有人放声唱起来,“让我们高举起欢乐的酒杯,杯中的美酒使人心醉——”
有人马上打断了他,开始唱另一支祝酒的歌,是一支他们熟悉的五十年代的苏联歌曲:“同志们来吧,让我们举起杯,唱一支饮酒的歌,”许多人应和着他,齐声唱道:“为党和斯大林,为光荣的旗帜,干一杯再干一杯——”
更多的人又唱起来:“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啷里啷里啷,来来来拉索——”是一支时尚的新歌,《八十年代新一辈》,许多人还记不住歌词,齐声哼着旋律,“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好的生活属于谁?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新一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