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书-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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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懦夫,熟了一个人,熟了一个地方,除非人家主动叫滚蛋,否则我很有
办法因循十年八年,蔡炎培说得对:亦舒懒。真是林冲性格,一把尖刀拔出又藏
好,得过且过,动不动“当年我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何等风光……”喝着冷
酒淌眼抹泪,不知他如何上的梁山,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张爱玲说:说不完的
故事。叫他去取“文契”,他也去取。然而林冲火拼过王伦。活在一九七九年,
能做些什么呢。听许冠杰的歌吧。
每当年轻人冷冷地瞄我一眼,我只是想:我年轻的时候,可尚要比汝等标致
十倍百倍。等吧,时间总会过的,尖刀总会钝的。
无线电
(选自亦舒散文集《自白书》)
一直喜欢听无线电,刚到香港,手提收音机还没有发明,父亲有一架灰色钢
壳子的无线电,收听英文台,幼时常怀疑是有人住在这只盒子里的,不停说话给
我们听,直到今天,还把俞铮划为住在收音机里的人。
那时候印象最深的一首歌,叫做“七个寂寞的日子”,当时约六七岁吧,便
求父亲翻译歌词给我知道,现在还能背出来,我其实并不是个早熟的孩子,对很
多事物都麻木不仁,然而却爱上一首不相干的英语流行曲。
上一阵子看电视,港台制作“烙印”的“再见苏丝黄”一集,忽然出现这只
歌,有种仓猝间遇见旧情人的感觉,千言万语变成惊奇意外――你也在这里吗?
我们又遇上了,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我老以为这是我的秘密,全香港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晓得这首歌,可见估计
是错误了。
尽管爱收音机的人现在是有福了,各式各样的扩音设备都可以满足他们,但
在家最常听的一架无线电,却简陋不堪,我把它放在浴室,让瓷砖墙壁引起一点
回音,比较悦耳,然而睡房那套身历声良久不用。
热呼呼的星期日下午,翻阅早报,喝着冰冻健力士,洗手间的破无线电在必
必剥剥之间播放着流行曲,简直就是人生的缩影:千疮百孔的生活中还设法追求
理想,凄艳有加。
是以一直坚持保留这架无线电,各人对享受的要求不一样,吊扇缓慢的拂动
会令人想起卡萨白兰卡与浅水湾那些倾城之恋,而冷气机并没有回忆。
无线电在我心目中并不像电视那般纯娱乐,无线电比较悠闲、舒适、浪漫、
贴体。
我希望在一个寒冷的冬日,北风凛凛,下班寂寥地回公寓,扭开无线电,听
到白光的《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已碎,我的事也
不能做,如果没有你――这便是享受。
或者因为童年没有电子打太空怪物游戏可玩,除了听收音机广播,就是看小
书。正常与枯燥的日子会激发幻想,许就是这样开始写小说解闷的吧,不记得了。
但一直喜欢无线电,贴在耳边,听唱片骑师喃喃私语,巴望他们播一首钟爱
的曲子……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快乐是很卑微的。
青年刊物
(选自亦舒散文集《自白书》)
大家对中国学生周报还是怀念的。
因此不少有心人想卷土重来,再办一张有份量的年青读物,一九七六年时代
的《大拇指》便是其中一份。
最近俞铮又来邀稿,不知谁又要大展拳脚了。
我的意见是这样:周报当年的优点,在一个“新”字,大批文艺青年说他们
所知的,写他们了解的,年龄由十余至廿余岁不等,市场主要是中学生,因此得
到支持,非常受欢迎,除了有名气的作者,读者们也踊跃投稿,一纸风行。
学生周报最后失败原因,我认为是在没有吸收新血,文艺青年他们老去,接
棒之人,他们所认为新鲜的资料,在中学生眼中已属老套,他们的观点,已不能
引起年青人的共鸣,因此销路便往下跌。
这与文化沙漠理论毫无关系,不进则退,受淘汰是天经地义的。
办年青人读物,而向衣莎贝邀稿,失败已开始了一半。衣莎贝今年什么年纪?
不但触觉与感觉迟钝,价值观念、生活各方面的要求都暮气沉沉,但求舒适安乐,
嘻嘻哈哈的度过残生,作品不一定失水准,却肯定不适合学生阅读。
当年学生周报卖的是金字招牌,不是作者的名字。招牌代表风格,像明报周
刊,谁写都一样销得好,只要编者的脑筋快,题目出得妙,迎合顾客的需要。
一份刊物要令作者以替它写稿为荣,千万不要以邀到某作者的稿而振振其辞。
现存的名字早已被利用殆尽,不值得迷信,为什么不花点心思发掘新人?百
元千字买成名作者的稿件,所得许只是行货,百元千字付给新人,却是种鼓励、
奖赏,何乐而不为。
如果我办学生周报,不但介绍美术、电影、文学,也会请专家来比较各种牌
子的牛仔裤与球鞋,更会告诉读者:目前哪一间女校的成绩最好、哪一间男校的
学生最帅……何必向衣老太太等要稿!
一般的高级青年刊物,似乎只想拯救学生的灵魂。肉体也一样很重要,亨利
摩亚与维斯康蒂之余,从来没有人比较过饭盒子与汉堡包的营养价值,哪间的士
可划算又很精采――为什么不呢?
中学生在等候的,正是一份既有竹筍,又有猪肉的刊物,还犹豫些什么?拿
出资本与气力来,马上开始做吧。
阅张爱玲新作有感
(选自亦舒散文集《自白书》)
约一年前我替星岛写过短文,说张爱玲不该再写了,没登出来――何锦玲太
小心,却不知稿费既养不活人,如果作者连畅所欲言的机会都没有,那还不如不
写。
今夜读皇冠杂志(东南亚版第十四卷第二期)中的《相见欢》,更觉爱玲女
士不应复出。我有我的道理,一一细说。
整篇小说约两万许字,都是中年妇女的对白,一点故事性都没有,小说总得
有个骨干,不比散文,一开始琐碎到底,很难读完两万字,连我都说读不下去,
怕只有宋淇宋老先生还是欣赏的。
爱玲女士曾说,抄她文字文笔的人不少,以致她猛然一瞧,仿佛是做梦时写
的(大意)。抄她的人是极多,可是大都能青出于蓝,把三十年前的张爱玲时代
化鲜明简化,读者看惯抄袭的货色,反而觉得如假包换的张爱玲难以接受,像以
下这一段:
“荀太太……织锦缎丝绵袍穿在身上一匝一匝,像盘着条彩鳞大蟒蛇……别
人是鹅行鸭步,是她就是个鸳鸯……鹅蛋脸红红的,像咸鸭蛋壳里透出蛋黄的红
影子……”
请原谅我贫嘴,我觉得这一段像到了动物园,又像早上吃泡饭:咸鸭蛋都用
上了。
批评张爱玲真需要伟大的勇气,无畏的精神,中国人迷信名字,连胡金铨这
种唬洋人的武侠片,尽见开门关门与跑步的“空山灵雨”,都被捧成经典,斗胆
碰张爱玲的恐怕要受乱石打死。
可是张爱玲女士真的过时了。
两位中年太太“相见欢”,说的尽是家中噜里噜苏事!家又在上海虹口,看
的电影叫《醒世姻缘》,香港还在闹共产党――试问三十岁以下的读者怎么会有
共鸣?
当然,年轻人也看孟子论语、聊斋志异,我本人一向把张著当圣经,可是摩
西忽然复活显灵,反而吓个半死,我看这些名著,完全是叶公好龙式的,不过是
一种怀念的姿势,最好是能够永远怀念到底,只当读小型红楼梦。
商业社会年轻一代为生活奔波得透不过气来,张爱玲的作品无疑可以点缀生
活,如一对罕见的白底蓝花古瓶,可是现在原主人忽然又大量生产起来――该怎
么办?如把它当古玩,明明已大大贬了值;当新货,它偏偏又过了时。
由此可知,复出是万万不可的,要不写它一辈子,认了命。
我始终不明白张爱玲何以会再动笔,心中极不是滋味,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
究竟是为什么?我只觉得这么一来,仿佛她以前那些美丽的故事也都给对了白开
水,已经失去味道,十分悲怆失措。世界原属于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这是不变
的定律。
美男美女
(选自亦舒散文集《自白书》)
隔六个月后,又有空再观电视剧。别的我实在不想说了。大家看看诸名电视
剧小生:潘志文、周润发、伍卫国、冯淬帆、贾思乐、刘志荣、阿伦、张国荣、
嘉伦、何守信、陈欣健……天下如果只剩下这些男人,我宁愿半夜跑到缆车径去
敲简而清的房门――他未必就开给我,但我高贵的选择。
这些小生的嘴脸跟德性!那时方盈跟我齐齐研究过,他们的行为举止是有模
式的:一律的毕挺西装,如果戴领带,必然七彩缤纷,一个大三角结,要不撇开
衬衫领子,三粒钮不扣,露出金链子,挂个泰国金佛,或是一块假玉,腕戴卡地
亚手表,半高跟皮鞋,皮埃卡甸腰带……还有,烫头发!
脱下西装,个个换上窄脚裤,小领子,夹克――君有没有去过丽花剃头店?
对,就像丽花洗头仔模样,摩登到顶尖,一不小心,滑下来摔死了,没一点生气。
夜夜打开电视,看的就是这样的面孔。奇怪得很,一般人口中的靓仔靓女从
来我是免疫的,毫不动心,如陈玉莲、温柳媚、李影、褟素霞、卢宛茵、梁小玲、
潘冰嫦、森森、余安安……只觉恶俗。
电视中只喜欢沈殿霞。旦角如要作选择:黄淑仪。
这是什么年代,“美人”岂能只有一张脸。学识起码打五十分,仪态姿态廿
分,性情品格廿分。剩下十分给眼睛鼻子已经很伟大。许现在落后派男人仍然坚
持与胸脯屁股计较,不过女人的思想一向比男人先进,(虽然谈锡永一直说女人
说的话可不予受理)女人早发觉男人的身材面孔不算一回事,否则吾友如黄沾先
生焉能如此吃得开。而世界如果净剩邓光荣与秦祥林,恐怕我要痛哭流涕地求简
而清收容。
我想只有很小很小的人才喜欢典型的美女美男,我不欲钻研灵魂学,可惜人
生不止齐齐跳到床上去那么简单,如果一个男人或女人在十五分钟内便令同伴打
呵欠,那么这个人美极有限――这只是我本人的意见,不代表明报周刊。打开明
周当中那页,读者们可以找到普通眼睛认为最最漂亮的男女。但我的眼不是普通
眼。我有七分上佳的品位,因此绝少看电视了,四个电视台按来按去,如果没有
英语旧片、卡通、《可伦布》,便读柏杨杂文、时装杂志、读者文摘。(也会想
看诗经,可是下班后太太疲倦。)我把施南先生的照片自妇女与家庭剪下,贴在
荷包中的小镜子上,闲时取出一看看,以凉耳目。
各花入各眼,粤谚最佳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