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 作者:于意云-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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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一掌抵在我的后心,内力传来,压住我体内乱蹿的真气,引导着在经络中游走一遍,然后归于藏府,我才慢慢察觉到心里慌慌的,胸口憋闷,原来不是心不会跳了,而是跳得太快……
师父说:“烟儿,一个月内不得动真气。”
一个月内不能动真气……小师叔说他要陪着我不练功,否则一个月后他的功夫大大地胜过我,那可就太没意思了。不能练步波心法倒也罢了,不能拿剑可实在难过。平时,哪一天不是一提起剑来就几个时辰都不放手的?现在不能了,只觉得浑身不舒服,生大病一样。而且要不动真气,真是谈何容易?学武这么久,从来都是心念一动,哪怕手上没有剑,并不出手,只是想想剑招的名字,真气都会在体内流转运行。但现在我却要硬生生地把真气压下去,硬生生地不去想那些古诗一样优美典雅的剑式,还有,要硬生生地不去想小师叔……
晚上,峨嵋山的月亮出来了,又大又圆。小时候多想像嫦娥一样飞到月亮上去啊,师娘说,练好轻功就可以飞……步波心法,绝世的轻功和内力修习的妙门,已经练到第八层了,只怕小师叔很快就要练到第九层了吧?师父说,小师叔总有一天会恍然大悟地离开峨嵋的,就像小鹰长大了,要飞走一样。他会去闯荡江湖,成就一番男儿的事业,娶一个很有声望的武林世家的美丽的女子为妻,比如唐家的大小姐……我呢?我有什么“女儿的事业”要做么?我只想呆在峨嵋,只想呆在峨嵋,只想呆在峨嵋……
小师叔走到我身后:“没得玩了,很无聊吧?这么晚了——睡不着啊?”
我说:“月亮多好看……步波心法练成了,就能把月亮摘下来了吧?”
小师叔说:“把月亮摘下来干什么?要让大家都能看见她才好。让她在天上,看她一会儿圆一会儿缺的,那才有意思!”
我想:要能把月亮摘下来,不用闯荡江湖就能扬名立万了……
小师叔说:“这个月快点过去吧,不然这山上真是太闷啦!唉,也许走江湖也挺有意思。当年师兄在江湖上很了不起,在成都府那么多人敬重他……紫烟,你愿不愿意我下山去弄个大侠来当当?”
我说:“我愿意……我愿意你一直呆在峨嵋,我和你比武,我陪你练剑……你不要下山去当什么大侠。你下山去,以后就会娶什么糖小姐盐小姐,我不要你这样……我要嫁给你……”
小师叔呆了一下,用从来没有过的很柔和的声音说:“紫烟,我是你的师叔……这不可以。”
我抬起头来:“有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不可以?我们在峨嵋山住一辈子……什么山下的江湖的人,管得住我们么?”
小师叔说:“可我师兄,你师父呢……师兄要是赶我下山倒也罢了,可是紫烟,你不应该这样,他们多疼你……唉,谁叫我是你太师父的儿子呢?有时候我也觉得,当你的师兄师弟也许更好。”
我说:“你说这话有什么用?你说这话又有什么用?我要和你在一起,就算师父师娘再也不要我了……”
“不许胡说萧紫烟!”他的口气陡然严厉起来,真像我的长辈。我含泪看他,看他在月光下,神情又变得温柔,一点没有顽皮胡闹的神情——原来他是可以收起这顽皮胡闹的神情,是可以这样温柔地看着我的,可是他说:“紫烟,如果你不高兴,我这辈子就谁都不娶,可是……紫烟,这不可以,要不然,我还是下山去比较好……”
我说:“卫镜心你站住!”
他站住了,很耐心地看着我。
我说:“你要下山去……直管去!明日日出,金顶见!”
我为什么要约他到金顶?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怕他这一转身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只是想见他,只是想见他。可是见他又有什么用?在山上这么多年,哪一天不见着他?他又哪一天没见到我呢?为什么还要说出这么一句?是冥冥中有神灵在告诉我,那将是今生最后一次见面,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么?
我拿了剑,连夜走上金顶去,不能动真气,我走得很慢很慢,月光下林中有野兽出没,碧绿的眼睛,黑而滑的身影;树上栖着猫头鹰,磔磔冷笑;还有很多虫子的鸣叫……我走上金顶,看见一片银灰色的云海。坐在地上,倚着长剑想,这样好看的云,先看看罢……
眼看着圆圆的月亮就滑到西边去了,东边又升起圆圆的太阳,月亮是冷的,生铁一样,太阳是暖的,像一团凝固的火,他们就这样相互看着。我都不知道到底哪一个要升起来,哪一个要落下去,又或者,在这浩瀚的苍穹中,他们中一个总在追另一个,却总也追不上?
云海火一样地烧起来了,霞光万道,一缕缕的光明从翻腾云雾的缝隙里射出来,剑一样,云朵被光剑射中的那一块,红得发亮……小师叔来了,我说:“师叔,你来得好早。”
他说:“你叫我‘师叔’?你不叫我‘小师叔’了?”
我说:“难道我不该叫你‘师叔’么?难道你我都还是小孩子?”我缓缓地拔出剑来:“卫镜心卫师叔,知道我为什么约你来吗?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我一直都恨你!我最气不过的就是从小到大,你总是胜过我!师父总是说你聪明,武功练得比我好,你就总是跑到我面前来炫耀!我不信我这辈子就永远赢不了你!今天我们就来比试比试!”
他怔在那里,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你说什么?我不是要炫耀——我只是逗你玩玩,我以为你也喜欢……”
“你玩得太过分!”我冷冷地说着,从怀里取出那碧玉雕琢的竹枝,一扬手,绿光一闪,便没入红艳艳的云海中去,“卫镜心,拔剑!”
他还想说什么,我已经一剑刺过去。他闪身躲开,嘴里还喊着:“紫烟你等等……我不是要惹你生气的!我只是想和你开开玩笑,我以为你也和我一样玩得挺开心……”
我们两个的功夫本来就不相上下,我一味地猛攻,他只闪躲不还手,就显得狼狈了。就这几句话的工夫,我已经挥出了三十招。好几天没有动真气了,只觉得丹田内有热流滚滚而出,越来越烫,变得和开水一样。胸口慢慢地憋闷起来,有一口气堵在那里,只想把它吐出来,却又吐不出。真气流转越发迅疾,身体隐隐感觉发胀,手不由自主地越打越快,好像只有这样拼命使劲,身体才不会爆炸开来。
小师叔不得已回手招架。我在拼命,他也得尽力。过了百招他才恍然地惊呼起来:“紫烟你疯啦!你不能动真气的!你这个糊涂虫!”
唉,我是疯了,我是糊涂了,我已经不是我了,我只是一把普通的长剑,没有对手,只能自己孤孤单单地舞出最精妙的剑招来。剑身就幻化出一片清光,被喷薄而出的朝阳一映,成为团团的彤红。云海翻沸燃烧,如我体内的真气一样不可遏抑。在远远的天边,突然出现一个圆圆的巨硕的光轮,霓虹般的七彩毫光里,也有什么在闪烁舞动,飘渺如仙人……那是佛光啊!在云海里出现的峨嵋罕见的佛光,那是人间的盛景,而我们这两个傻瓜,却不知道静静地看,还在动手……
他想住手,但已被我的剑招粘住了,要断然停手,必定受伤。高手相争,胜负只在瞬间,各自心知肚明,并且收发自如,相视一笑,便松开了手。可是我,却已经停不下来了。真气奔流如百川赴海,浑身流的好像不是血,而是火,是电,逼得我要挥剑把它们甩出去。小师叔还在苦苦劝着:“紫烟,你住手啊!你要伤着自己的……”
他突然冲近我身边猛然挥手,铛的一响,用紫电斩断了我的剑,我不假思索地左手就向他头顶拍下。如此切近的地方,如此迅捷的速度,他又是如此贸然地冲上前来,没有章法也没有招式,却没有达到‘无招’的境界,他只是急着一心要斩我的剑,要逼我住手,所以现在毫无防备地露出破绽……
我向他的头顶拍下去,掌心微微内陷,内力充盈,一触即发。步波心法第八层,内力浑厚已是天下罕有,挥掌间便可断石开碑,而头顶百汇,人之死穴……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着,手中的紫电泛着一片金光。他若挥剑抵挡,怕是也能削断我的手臂。但他只是等着,脸上没有半点顽皮胡闹的神色,那样温柔的表情——原来你是可以这样温柔地看着我的,再不是那个与我嬉闹的男孩子了,那眼神,仿佛在说:“如果能让你高兴,就拍下来吧……”
那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云一样柔和,也是云一样不可把握……看见那眼神,我才猛然醒悟,这不是我要致死的敌人,而是卫镜心,我的小师叔!
掌心里感觉微微的痒,像小蚂蚁在爬,原来已经触到他的发丝,山风吹拂的两三根头发就撩拨着我的手。我触到了那两三根头发。我已触到他的头发时,硬生生地把手顿住了。
我站在他面前,泪水唰地就流下来了,我想骂他:你这个笨蛋!你为什么不躲!你为什么要让我伤你?我要是失手杀了你,我会好开心吗?你怎么就这么笨!你怎么就什么都不知道呢!
但我什么也没说出来,还不等我开口血就喷出来了。在我的胸膛里有什么东西断裂,是那根长久以来束缚着我心脏的丝线,断裂的声音像一个水泡从水底升上、然后在水面破灭时那样轻。线断了,我像一个风筝似的呼地被风带远了,飘飘荡荡的,在半空中无牵无挂地晕眩。我想起了凌云山下的大旋涡,想起了宝瓶口那窄窄的水道里涌来的江水。我怎么又到了宝瓶口呢?原来顿在半空的左手就是宝瓶口啊,没有发出去的劲道返回,江水般汹涌,不止是内江,而是三江合流,砰地冲了进来,而我已没有心思、没有力气去降伏他们了。他们就在我的胸膛里汇成了旋涡,把我的心和我自己都卷了进去,一面卷一面撕成碎片……
小师叔抱着我,一脸惊惶地喊着什么,但我什么也听不见,血从嘴里喷出来,涌得那样快,以至于我压根儿就感觉不出那血究竟是什么味道。然后听见风声越来越大,天黑下来了,我好像是叹了一声就闭起眼,任凭那大风把我这轻飘飘的身体带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等我睁开眼时看见了金色烛光里的师娘,她说:“啊……”我想喊她,真想抱着她大哭一场,像小时候那样,但我动不了。我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像粉碎般疼痛,但有暖暖的一股真气正在我大小周天里缓缓游走,真气通到哪里,疼痛就稍微缓解一点——是师父,他在我身后低声说:“烟儿不要说话,收心定性,意守丹田……”但我哪里收得住心、守得住意呢?小师叔呢?他在哪里?这样一想,那些粉碎的五脏六腑就在一锅开水里煮得上下翻腾,真气运行立刻受阻,鲜红的东西一滴一滴从我嘴角落下,我还没想明白那是什么,就疼得又昏死过去。
……原来我的心脉被震断了……
我动也不能动,师父师娘片刻不离地用内力助我吐纳调息,为我推血过宫。每天师娘喂我参汤,她用筷子蘸着,一滴一滴地送到我嘴里。一开始我一滴也喝不进,但看见她那样忧愁焦灼的脸,我拼命把那些又苦又甜的东西吞下,一吞下就又呕出好些血来,有时是鲜血,有时是凝固的血块……足足过了两个月,我总算勉勉强强保住了性命,虽说还是奄奄一息,但每天总算能喝下一茶杯的参汤,师娘的脸色也稍微舒展了一点,但她和师父还是要片刻不离地为我灌注真气,这一点是毫无起色。师父说:“烟儿,有什么心事告诉你师娘吧。再这么憋在心里,成了魔障,师父也帮不了你啦。”
我对师娘说:“我喜欢小师叔,可他说我不可以这样,师娘啊,我错了么?”
师娘怜惜地笑着说:“傻孩子啊,你唯一做错的,就是伤了自己的心。师父师娘教你武功,是为了要你自己伤害自己么?”
我只觉得心口一热,两个月了,哪一天不是这样地吐血呢?直像是要把心也吐出来,好把她烧了,埋了,好让她随风化了,散了,从此死了这念头……但我没有再吐血,我只是流出眼泪来,哗哗地流啊流啊,直到胸中郁结的块垒全都融化了,顺着眼泪一起流出来。
两个月了,小师叔却一直没露面,袁师兄也只是偶尔来看一下,师父师娘照顾我,其他一切事情都是秦师兄在做。后来模模糊糊地才听说,那天早晨我昏倒后,小师叔立刻用内力帮我护住心脉,但他的内力比我高不了多少,只能勉强压住我体内逆行的真气。他知道自己这样也坚持不了多久,想要下山去告诉师父,只怕手一离开,我就气绝。他就这么守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