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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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速转动的宽大、厚实的皮带突然脱离轮盘,以千钧之力,朝一个方向劈过去。技
师的最后感觉,便是有一对乌鸦的黑色翅膀,一条大蟒蛇挺直起来的身子,一把明
晃晃的钢刀,遮黑他的视线、缠住他的呼吸,向他的肉身削剪过来……
有一个时期,我曾不厌其烦地告知家人:并不是每一个男人女人都非得结婚不
可。我重复那些话,每一次都有所发展。我把自己的体验,结合报刊上的、口头流
传的,总之一些真真假假的诸如痴男怨女怨男痴女的东西灌输给他们,使他们相信
与其去和一个不适合自己的男人过所谓的婚姻生活,还不如单身一人快活安哉。我
说时代不同了,人的生活方式也可以不同。现代女性的命运并不仅仅局限于婚姻。
事实上,婚姻限制自由和权利,它给女人的惟一便是她可以生个合法孩子。
当然,我并不敢在父母面前这样大言不惭。知我心思的惟有我姐。我发现,近
几年来,自从姐夫的事业越来越兴旺,姐的观念也拓展不少。比如几年前要是姐知
道姐夫竟敢搂着女人跳什么贴面舞,她非气得吐血不可。可如今她谈起谁谁为了某
种利益把自己的女人(哪怕是自己的老婆)送到别人床上——就连这样的事竟也能
淡(泰)然处之了。可见时间和环境是如何地能改变一个人。
想起那件黑色大衣,它呈现在我面前,似乎已经不是一件纯粹的、过了时的、
破旧的大衣了,它是一种别样的东西,远比一样“物”含义更深、更多、更广。
记得父亲从碾米厂回家后我们家的境况就一天不如一天。先是父亲得了很严重
的胃病,他的胃本来就不好,加上后来在碾米厂常常偷偷煨些又干又硬多半是半生
不熟的米饭吃,他的胃就来了一次大出血。而母亲从来没下地干过活,一着太阳就
中暑。所以我们家年年超支。后来母亲把门口的石磨石盘搬到灶屋,窗户蒙上厚厚
的帘子,半夜起来磨豆子,做成豆腐,偷偷拿出去卖。后来不知怎么被大队知道了,
大队民兵连长就带了人来抓,他们训练有素,先揿灭手电,然后放轻脚步,几个在
前门守着,几个穿过弄堂翻过后院,每扇窗户底下也叫人候着,就像搞地下党似的。
于是人赃俱在,悉数没收。有一回谁的脚踢响了一块石头(也许是故意的),父母
亲就慌慌忙忙把刚包好不久的一砧板热豆腐藏到了楼上的稻草堆里,那温乎乎的水
顺着楼板缝往下滴,正好滴到了民兵连长的头顶。
“是什么吊东西,这么臊臭?”
母亲拿过毛巾,说:“是猫尿。家里的猫刚生了小仔。挪了几次窝都挪不动。
这该死的猫,撒尿也不寻个正经地方正经时候!”说着要给民兵连长擦。
民兵连长一听是猫尿,就恶心得不行。其他人也只把注意力集中到猫尿上,一
伙人忙乱一阵,也就撤了。
但类似这种幸运很少,一般总是人赃俱获。我熟悉一种感觉——心惊胆战、无
地自容。这种感觉我如今确实记忆犹新。关键不仅仅在于经济的损失,在于他们认
为你在犯罪、在违法,而且你自己也认为自己在违法、在犯罪,在走资本主义道路。
艰难岁月磨蚀了多少人的生活、梦和希望,风化了多少属于人性的东西。所幸的是
我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用不着承担生活落在大人身上的那份沉重和无奈,而且我天
性好奇,向往美好,喜欢冥想,同时用不着担心这些东西会被骚扰、被禁止和没收,
因为只有这些东西才是真正的私有财产,才真正属于自己。
当然,我好奇的无非是:那只小鸟越过树梢到底飞哪儿去了;那只被我捻死的
蚂蚁——它的同伴的哭泣声究竟是怎样的呢?……至于那个美丽的与众不同的女人,
我想要问的问题是:她是谁?那被黄土和茅草遮蔽的是谁?那两棵树跟蛇不沾边为
什么又取了“青蛇”“白蛇”的名字?总之,我的问题很多,但一般不敢问;大人
要么不理睬你的提问,要么会呵斥你,他们有更紧要的事要想、要做。
我想,你对事物的好奇,无非是它对于你的神秘。而事物对于你的神秘,大概
就是因为它的可知又不可知,存在又似非存在吧。比如我在写这些字的时候,我面
前摆着一个笔筒。一面明亮的大镜子、一个墨水瓶。笔筒里还插着一个圆圆的银色
气球,这是女儿的玩具。镜子把我的面容、表情及房间里的一切照得纤毫毕露,那
种真实让我感到一种被窥视般的窘迫,我把它倒扣在桌子上。至于墨水瓶,它把我
的形象缩小成模糊的一点,不仔细看简直看不出来。谁有那个圆形的银色气球,它
的形状和颜色把房间的四面墙壁弯成柔和而模糊美丽的曲线,那窗帘的花边、那青
翠婆娑的吊兰……所有这一切,都显出一种隐约的美丽和格外的柔和,尤其是那个
置身其中的我。一种隐约使那个我异常迷人。我甚至有些嫉妒那个在里面的我的存
在了,那个我想触摸又触摸不到,想进去又进不去,说已经在里面又不像的自我了。
那一天我和姐姐在乌苕子地里寻野菜。姐姐有个特点,干什么都专心致志,像
豁出去似的,她不知道,她已经不知不觉靠近了孤墓,在一刹那,她只听到一个声
音在喊:“梅,梅!青蛇,白蛇,鬼,从坟洞里爬出来了!”声音落处姐姐蓦地抬
头,发现自己已经在孤墓眼前,眼前一片突兀的阴森,这阴森像突然从地底下钻出,
或凌空而下,向她碾压过来,要把她小小的身子覆没成无。姐姐甚至连“哇”地喊
叫出一六都没有,她只是无声无息地瘫软到一片姹紫嫣红的紫云英中。
当人们把消息告诉经堂的女人,女人的第一个反映就是让自己昏厥过去,而且
最好永远也不要醒过来。可是肚子里的孩子不让她安宁,他跟她那薄薄的几乎透明
的肚皮,用已经变得硬邦的头顶她的胃。她一阵恶心,醒过来,第一眼看见那个尖
屋顶,灰褐的瓦片鱼鳞似的在她眼前闪烁,然后是那些假梅枝,红的白的在她眼前
跳荡,都抓不住,梦境里似的。她把眼睛回到尖屋顶,把眼睛挪到近处——挪到那
个座钟(那是她结婚时哥哥给她的陪嫁)、那幅胖娃娃的画像、那些平时多么珍爱
熟悉的东西上——好像只要这样,就可以不用回到现实中。
周围人说话声音嘁嘁喳喳的,柳镇人对这个不幸的女人深表同情,他们自觉地
想放低说话的音量放慢说话的节奏,他们也自以为这样做了(可声音照旧不轻节奏
依然不但)。女人过后就会想起,在那时候,其实连他们心底深处的每一声叹息都
没想在她面前掩饰。
尤其是女人们,她们在掬完了同情之泪后,立即总结了经验教训。有人说都怪
怨这两人平时太要好了,好过了头,俗话说:吵吵闹闹,白头到老;不吵不闹,半
道分手。你看这女人,平时男人上班送到桥头,下班迎到门口,总是一副望眼欲穿
的样子,好像过完了今天就没有明天,过完了明天就没有后天,这一下真没有明天
和后天了,连今天也只是开了个头……
女人们话还没说完,床上那迷迷瞪瞪的女人忽然坐起来,瞪大眼睛,叫男人的
两个徒弟:“柳根,万成,快去叫你们师傅,下班了,该回家了,天黑了,带上手
电,要下雪,烤半斤黄酒,穿上大衣。快去,快去!”
万成就是我父亲的名字,出事时,他没出息地尿了裤子。柳根儿听完师娘的这
番话蹲到外面台阶上呜呜哭起来,他说师傅完了,这下师娘也完了。因为在皮带甩
出去的刹那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头,说话就有些模模糊糊的听不太真切。这时候风不
再恣肆地把天井里那棵毛竹的细枝舞来舞去,天空静静地飘起了雪花。
技师的单位来了人,是意外事故?还是阶级敌人搞破坏?亦或就是针对性的谋
杀?来人去现场看了看,又对在场的另外两人作了询问。结论很快就出来了:纯属
意外事故。人死了就死了,说明他自己的阳寿到了,气数尽了,难弄的是活着的人。
技师的女人原本是地主成份,对此技师单位的人都大吃一惊。她从小娇生惯养,19
40年由两个哥哥做主嫁给了技师,他们自己解放后被镇压了。女人平时有技师这个
工人阶级的红帽子护着遮着,她自己又从没参加过任何形式的工作,所以多少年就
像影子似的伴着技师生存,躲过了许多政治上的风风雨雨。在生活上,也是淋不着
雨吹不着风晒不着太阳一手提不了两斤大米,走路蚂蚁都能将她绊倒除了是个女人
外别无用处。况且此时天下不很太平,米面不够,许多城里人向往乡下,泥土好歹
能长出粮食,而机器却不行。技师单位的领导就和柳镇领导商量好,让女人就在柳
镇落户,以后下个地干点活,找口饭吃容易,说不定就锻炼出来了。技师客死他乡,
是个可怜人,就让他在柳镇入士为安阳。
柳镇人却不愿这个横死的外地外姓人葬到他们的家族墓地,尽管他给柳镇带来
过热闹和福分。柳镇人的墓地一般在镇南的小山包上,他们尽可能背离那些地方,
在湄溪和汶江之间挑了个高坎处,往下挖,挖出了石头,这真是个好地方,周围设
有一处比它更高的,还和经堂遥遥相望。棺木是临时打的,只匆匆涂上了一层黑漆。
在一阵鞭炮声中,技师入土,墓前种上两棵洋槐树(这是红嘴特意从别处挪过来的),
再把项堆得高点尖点,上面压上几块大石头。等这一切做完,柳镇人就准备过年。
尽管每天都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不愉快事发生,但年还是要过的。
技师那件黑色呢子外套当时随技师一块倒在冰冷的地上,沾染上一些污秽,红
嘴后来把它捡起来拿回家用刷子刷,把上面的毛刷得一处一处没了,又用火钵烘,
烘得那上面的味腥腥地随着袅升的湿气走,走遍了屋子的每一处。烘干了,湿气走
了,味却还不走。红嘴用一张旧挂历把大衣一包,给女人送去,女人接过大衣,目
光专注,看过左排第二个钮扣子下的一块油渍,又抚过袖口一个小小的破洞,她用
同样颜色的线补缀过的,又看各处,抚摸各处,仿佛温习浏览丈夫的一生以及她和
他的所有故事,脸上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然后把一张失血浮肿的脸埋进黑色大衣去,
久久不抬头。
红嘴不敢作声,看见那一头散乱的身发柔软地偎依在大衣上,微微动着。他感
到眼前发黑嗓子发干,不知是因为夜幕遮拦,还是因为那件有灵性般的黑色大衣,
总之他眼前飞速闪过一些情景,腿有些发抖,就把尖尖的白牙齿抵住舌头,很有一
种咬下去的渴望。
从此有一个习惯动作跟住了他,跟了一辈子,后来技师的儿子也有这个动作,
这个动作就永生一般。那动作是:右手食指伸得长长的,略一弯曲,似乎想按动什
么,随即收回来,五指紧缩,恨不得藏起来。
在柳镇人过完元宵刚刚躺进被窝,冻僵的部位还没暧和过来时,经堂传来一阵
嘹亮的婴孩的啼哭,仿佛紧追着喜庆火炮的脚步,那哭声从高处飘下来,让离经堂
近的一些人家的主妇感动,她们顾不得天寒地冻,连夜过桥去看一眼婴孩。
女人生了个男孩,取名元宵。
姐姐在紫云英地里直挺挺倒下去,后来我知道这是她这一生经历的第二次劫难
(可这一年她才九岁)。第一次是她在五岁那年玩水掉进湄溪,多亏了红嘴在溪边
网鱼,又多亏附近柳树底下的水里正卧着一头老水牛。红嘴把姐姐救上来,她脸上
已经没有一点血色,小肚子鼓鼓的装了许多水。红嘴把牛牵上岸,又把姐姐的肚子
贴到牛背上,老牛一声不吭,默默地转开了圈,水就从姐姐的嘴里温温地一股股往
下流。旁观者说,一看到牛转圈,红嘴就蹲到埠头的青石板上,一把一把往脸上撩
水,原来他喜不自禁,是想用水冲掉脸上的泪水。柳镇人救溺水者的土办法就是用
牛,据说,牛在这一点上极具灵性,对仍有生还希望的溺水者总是乖顺听话,对已
经溺毙或没有生还可能的它连触碰一下都不让。人要是硬把溺水者往它身上搁,它
就像触了电似的,立即急切地甩动尾巴,尥开四蹄,耸动背部,同时仰起头颅,发
出闷闷的悠长的叫声,把背上的人远远地甩到地上去。若再放,它就再甩,总之柳
镇人自古以来就相信这一点:用牛来判定一个溺水者的生死万无一失。
那天姐姐受惊吓后我还算头脑清醒,我先把她挪到树阴底下(这费了我九牛二
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