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第1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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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帮就饭也没吃,去温胜利家借辆马车赶车上路。当不到一小时马车上拉来翁老太
太,各种各样的猜忌便在口与口的相传中,形成一个大体一致的说法——月月和国
军闹矛盾了。
月月母亲看到亲家赶车登门一下子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什么也没问。她换了衣
服梳了头发就颤巍着小脚上了马车,月月母亲面上没有丝毫的慌乱,泰然的背影隐
若一种肃穆,就像多年来承受危难日子所常有的姿态。走进林家大院老人挺着腰板
脸上一派肃穆。为了表达对所遭遇的事情的激愤,古淑平没有迎出院门,她只推开
屋门站在堂屋的门槛里,说来了老嫂子。月月母亲点头,而后直奔东屋。林家清洁
的屋子里充斥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就像有谁突然之间揭了锅盖砸了锅底。月月母亲
刚刚在亲家炕沿上坐定,古淑平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古淑平握着月月母亲的手,
说老嫂子呵可怎么办呵可怎么办呵?
古淑平心里没有哭这场戏的,她原打算和颜悦色讲出月月对不起林家的事情,
而后让老人自己说话。可是一早林治帮走后,国军打了月月,月月在公公面前一口
咬定自己变心,使国军突然暴怒,等父亲离开院子,国军把月月拽到西屋,狠狠就
是两个耳光。月月遭了毒打,却没有喊叫,一阵麻疼之后,她感到一股热热的东西
从鼻腔流出,是血。月月拽下毛巾捂着鼻子,而后以到炕上,国军又在月月躺着的
腰部给了两脚。一切进展都是无声的,没有一点语言,但古淑平在堂屋里感觉到那
啪啪的两声是肉与肉的接触碰撞,她惊叫道干什么国军?她去推西屋屋门,屋门插
着,恐惧立时占据她的大脑,她喊小青小青快快来呀——小青和火花闻声赶紧跑出,
同古淑平一道猛力推开屋门,只见月月捂脸的毛巾上洒满血迹,国军则依在柜上狠
劲撸着自己头发,乌紫的唇不住的颤抖。小青说哥你干嘛打人?国军放松嘴唇,转
脸对着小青,怒不可遏地说,你少给我搀和,我不要你嫁程买子,我不要看到黑猴
一样的男人进我林家家门。小青毫不相让,你少管我你,我不用你管——
月月母亲泰然地看着古淑平,苍老的目光流露着理智和清醒,她说大妹子天塌
不下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月月母亲的口气好像她是一个纯粹的局外人,与本
案无关。这时林治帮恼火,吆喝狗似地吆喝古淑平,住嘴有什么好哭。古淑平声音
虚弱下去,又听林治帮冲西屋喊,都给我过来!西屋没有动静。又喊一句,都给我
过来!粗放的声音在屋内回旋,门吱扭一声响了,国军被抓的逃犯似的蔫头耷脑走
进屋来,他进屋没和岳母说话,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只瞅脚下。许久,月月才迈
进东屋,她洗净了脸上的血迹,进门站在与国军相对着的柜头儿的一角。她没去看
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母亲,她知道这是一次砸烂打碎见血见肉的声讨。母亲将理直
气壮气宇轩昂地参与声讨的人群。林治帮率先说话:大嫂你老人家这把年纪,实在
不该折腾,不过这事不是小事,我得让你知道。林治帮嗓音很重,好像有些难过,
他说,月月自个承认跟了买子,想与国军离婚……月月自个说是不是?月月两手捧
腮,说是。屋内顿时一片寂静,秋后的晨光透过玻璃静静地晒在炕面上,在月月母
亲干瘪的脸上反出一束跳跃的光影。这个寂静的空间本来是林治帮让给月月母亲的,
一辈子通情达理的老人不会不知道此时此刻作何反应,可是月月母亲长时间没有说
话。许久,林治帮终于忍不住尴尬,说自从月月结婚,我看她比自个儿女都重,到
今天,我没想到。自古有话,劝赌不劝嫖,月月变了心,劝不动,就只有好说好散,
你说呢大嫂?我知道走一家进一家不容易,可是我劝不动。
月月母亲动了动身,躲过脸上的阳光,说——她的话音是低沉但绝没有沮丧。
我们翁家对不起林家,我养了这么个败坏家风的闺女……我对不起亲家还有国军,
我给你们赔不是了。月月母亲接着说,事儿是我闺女犯下的,要怎么处置,就由亲
家了,你要月月离开,我现在就领她走,你要月月留下我也不管,可有一宗,不许
打我闺女。
月月母亲的话令林家所有人都感到意外,这无疑有一种撑腰的意味,而作为多
年家规森严的母亲,遇此情景如果不是当婆婆家人的面扇上闺女两个耳光,至少也
得大骂一顿,好给婆家挽回遭泼脏水的面子。可是月月母亲没有那么去做。她说他
大叔——这是月月没结婚之前她指月月对亲家的称呼,要离婚,月月今儿个我就带
走,别留下来气坏了你们。月月母亲说着见林治帮并没有挽留的意思就委下炕沿,
说月月还不收拾收拾衣裳!月月充满感激地抬起脸来看了母亲一眼,之后去西屋收
拾衣裳。
翁老太太处事态度的明朗简洁让林家人既感免灾除害的痛快,又有一种意犹未
尽的遗憾,事情确实了却得太迅疾太痛快。月月夹包儿离开林家大院,国军感到一
种意想不到的空落、难过,母女漫步离开屯街就像串亲一样自然,翁老太太甚至面
上带着祥和的笑容。然而上过山岗快到下河口东南小河套时,月月止住脚步,月月
说妈,我不会回家,我上学去。母亲说,我是讲过不让你回来,可你,你上哪去?
月月说我想法住学校,我肯定不回家。母亲迟疑着,眼神变得昏暗,好久,母亲像
想起什么,目光由暗变亮,母亲说那你走吧,上课要紧,你去吧。
看着月月骑车走回山岗,母亲直奔河套里边一块坡地,当她在坡地上找到一块
熟悉的坟头,便蹲下来趴上去,捂住嘴巴,嚎哭起来。
从古淑平和火花在东崖口草房院掳走月月,买子就陷入一种愧疚和惆怅情绪里,
他确实不知月月对自己的感情达到如此之深的程度,他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一种
被爱的感情,重要的是月月的败露很可能影响小青对自己的感情。第二天上班,买
子径直奔向卫生所,买子刚进卫生所,小青就放下蒸锅跑过来跷着脚抱吻买子,小
青的举动让买子心中略有些踏实——小青没有改变对自己的态度,可是这并不证明
月月昨晚回去什么事情没发生过。买子说,小青,我想跟你讲个事儿,这事儿必须
让你知道。买子不知道该怎样向小青讲述他和月月的过去,那似乎是件很难说清的
事情,但他却特别想说出来,让小青知道,当然不说得很深,不说他们已经有过……
小青却用嘴堵住买子的嘴,不让他说话。过一会儿,小青离开买子,小青说你什么
都不用说,我知道我嫂子爱上了你,这对我不重要,我早就知道她爱上了你。买子
的心格喀一动,你早就知道?小青说当然,买子看着这个奇异的女子,想追问下去,
可是觉得没有必要,就又试图讲述想讲述的话,他说,她像我的姐姐,她一直就像
我的姐姐,昨天下响,她上我那去,其实是知道咱俩的事,是去……你妈就……买
子觉得最心底有股力量反对他这么说,然而不待他说完,小青赶紧截住,程买子我
不想知道我未来的丈夫跟谁好过,希望你能懂我。买子停住讲述,直奔主题,小青,
你家人没拿月月怎么样吧?小青不想让买子知道月月爱他铁了心,小青故意大大咧
咧说,别把我们林家人看得那么小气,我爸和我哥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先说说咱
俩的事吧,我爸说半月内就给咱订婚。
买子终于有些放心,然而当他听说要跟小青真的订婚,一种新的关系构成使他
心里禁不住生出一丝凄惶。人生多么不可思议,他对不起月月,还有国军,他们却
要成为他的舅哥舅嫂,他真不知道将来如何面对——心安理得的面对。
月月
月月住进学校的事情办得还算顺利,那日上完课她就到校长室找到孙校长。月
月说孙校长,我和林国军闹不和,想在外边住些天,避开一些日子,也许比天天在
一块好。校长愣了,他问怎么会不和,你这性格怎么……月月说,孙校长,先让我
住下来,清官难断家务事,慢慢的我再跟你讲。校长看看他的教师,他一向信任月
月,便点头说行,那就和住校生一块挤一挤。月月说谢谢孙校长。
安顿下来之后,月月没有因为自己遭遇的事情而在学生面前流露一点伤感和难
过,她和她们一起打水、吃饭,饭后和几个女生结伴到街上散步,只是当学生要回
校上晚自习的时候,她一个人留下来,留在人影绰约的镇上,看一辆又一辆汽车穿
街而过,看一对又一对情侣挽手而过,这个时候,她的心疼,便和混沌的、无法理
清的疼痛统在了一起。
其实那混沌的,一时无法理清的疼痛一直都在,只不过白天她无法打开,或者
说她不敢打开。这疼一经打开,便像没有涂药的伤口,血淋淋的新鲜。买子平淡的
态度,小青别有用心的关注,国军狰狞的面目残忍的羞辱,都让她看见汩汩流淌的
血。月月心里的疼已不再是过程中的疼,不再是纠缠在某一件单一的,暂时的事情
上的,比如不是最初爱上买子的疼,不是后来得知买子要娶小青的疼,也不是被国
军羞辱的疼,现在是这一切疼的结果,是看到了命运中某种不曾期望的结果。这痛
里没有怕没有恐怖——面对这种结果月月毫无惧怕,而只有委屈和恨。她的委屈里
绝对没有后悔,只是她这么执着地走出轨道却经历了失败,那个人让她打碎了一切,
失去了一切却最终失败。
对于一个乡下女人,对于像月月这样没有走上大学却有机会做着代课教师的乡
下女人,其实真正的成功是由民办转为公办,是通过自己的工作和努力,结束自己
乡村户口的命运。只要抓住机会转正,只要勤恳钻研等到转正,她就永远区别于乡
村指地过日子的乡村女人,她就一辈子有了城镇户口,有了待遇。这些年来,她也
一直认真而勤奋的做着,从不放过对一个劣等生的辅导,然而月月怎么也不会想到,
她会有朝一日,把这一切都看成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身外之物,月月怎么也无法想
到,她眼下心里刀搅一样疼着的失败,是因为一段并不正当的感情,她把这不正当
的感情看成正当甚至看成她生活当中、生命当中最重要、超过一切重要的东西,她
怎么能会这样呢?一个自以为正派、正直的农民的女儿,她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呢?
在漆黑的夜色中,在小镇上浓浓的汽油气味中,月月面对揭开的伤口问着自己,
她无从回答。她只知道,如果现在,买子突然站到她的跟前,告诉她他要娶她,或
者,不一定娶,只告诉她他还爱她,她的伤口会悄悄地愈合,她会觉得即使让她回
到农村种地,不再教书,她也万分欣喜。可是买子没有这层意思,那天东崖口草房
里,他的态度是清楚而明朗的。如果说还有悔,月月真为自己的迟疑、矛盾后悔,
为自己的不了解自己后悔。可是这么悔着,她又痛恨买子,他应该给她机会,他其
实从未给她选择的机会;他即使不给她机会,也不能这么快的就把相互发生的、拥
有的一切一笔勾销。月月在想到买子对自己的态度时心口缩紧着,有一种更深层次
的疼在她身体的某个部位显现出来,就像一只一直隐匿在苹果核里的虫子闻到空气
中的香味,一趋一趋爬动出来,因为接触更大的空间,灵活的脑袋四处摆动。
从身体更深处爬出来的虫子不只一只,而是两只三只,它们堂皇地在月月的灵
魂深处探头探脑,噬咬着她,咀嚼着她,让她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揭破伤口的疼痛是那样的撕心裂肺,可是月月又是那样急切地盼望放学,盼望
入夜,只有在放学之后,在夜晚里,她才能够放纵自己,才能尽情地梳理自己。
因为连夜失眠,月月对早饭没有半点食欲,可是为了保证在给学生讲课时胃肠
不发出辘辘的叫声,月月总是坚持着跟学生一起走进食堂,打一碗稀粥吃一只饼子
和一小盘咸菜。这天早上月月刚刚走进食堂,闻到食堂飘出的油腥味,就感到胃里
翻江倒海往上搅动,她捂着心口退了出来,一股粘液随即吐出来,月月大口吐着,
哇哇的呕吐声震动了空旷的操场,当她终于止住呕吐,镇静地寻找呕吐的原因,她
一霎间出了一身热汗。
一段时间以来,焦虑和焦躁使她忽视了一件事情——她已经四十多天没来月经
了。真正确定自己怀孕是在星期天上午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