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第1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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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月月调整了自己——她觉得自己的样子像小孩而不像一个已婚女人。月月
再次笑了,目光转向买子。这次,当月月率真地把目光转向买子,看见买子裸露的、
砖地一样开阔的胸脯上滚动的肌肉块,看见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射出坦荡的兴奋、欢
喜,月月的笑发自心底地荡了出来,仿佛亲人久未相见,仿佛憋得太久太久,月月
一经笑开,再难收回。
买子说我天天盼你来。买子从来不知掩饰自己,声音是欢快而跳跃的。
月月无话,月月被突如其来的欢喜浸泡得忘了回话,也忘了公公要她来的目的。
那目的原本也并不是她的目的,她的好像就是痴痴的无遮无拦地傻笑。晚霞在两张
胜之间落上一束耀眼的光带,刺得月月有些不自然。许久,月月说,我并不是来看
砖,并不是。买子目光不易察觉地暗淡下来,说是的,其实这破砖,真是没什么看
的,就是小孩和泥玩。一句言不由衷的话使买子产生了误解,月月肉体里某个部位
又疼了一下,她连说不……不我……月月语无伦次,脸涨得通红,买子捋着沾有草
灰的头发,喉结在脖子上滑动,但没有运作出声音。月月立在窑坑前,说我想看砖。
买子终于又兴奋起来,领月月看了装有滑轮的坯芯和模型,说最初是手工往地上脱,
就和小时和泥摔娃娃一样,后来一步步改进,就成了有点科技含量的生产。买子又
领月月上窑门边伸手触摸,说过来烤烤看,能烤成肉干,说雁尾砖正在里边说悄悄
话。月月说,说什么?买子说,它说你好你好翁老师你好!月月朗声笑开,说你往
里装时告诉它我今儿个能来?买子说那可不,早就告诉了。
他们说着笑着,月月又自动走进买子院子,拉开屋门。屋里并没有常年居住病
人的霉味,三间草房倒是异常空旷,水缸和锅灶卧在地上显得很沉重,像一个垂头
丧气的老人。买子跟上月月,进门叫起母亲,把母亲抱着坐起来依在炕头,说妈,
翁老师,这是庆珠朋友翁老师。
一月月是因为庆珠才认识买子才有了今天的见面,可是月月发现,此时此刻,
买子提到庆珠,就像浇花的人故意掐了花心去浇花根,有种事与愿违的别扭。月月
愣了一下,上前握住老人的手,月月说大妈,买子要当村干部了,我公公要退下来
了。显然是为了安慰形容枯槁的老人才想起公公的支使,而这件事一经想起,月月
神经猛的一抖,说,快,买子,咱们该走啦。
老人火星一样问了一下的目光随着他们的高屋委顿下去。买子舀了一盆凉水,
站在院子里从上到下泼下来,而后不顾短裤的粘湿,搭件背心就颠颠地跟出来。他
大步流星跟上月月,上坡时走在前边,欲拽月月上坡,月月的手刚伸出就又缩回。
买子说对不起我忘了我这粗手叫你疼。买子的话和他的一连串动作一样,是随意而
随便的,可月月却感到又一种心疼。她迟疑一会儿,伸出手来,与买子粗大的手相
握,一盆早已装满的水强烈地晃动起来。上次河边的一抓因为没有铺垫,那感觉是
心里边的水在漫溢,而现在历经了一个雨季一个黄昏的铺垫,月月盛满心湖的渴望
一下子倾如雨注,心窝噗噗直跳,一股热热的血顿时涌遍全身。月月看着买子,目
光执着、率真。许久,她低下头来,说你不是抓疼我的手,你抓疼了我的心。买子
初始以为听错了话,仁立着细嚼一遍,当确认一字一句没有半点差错,他小眼睛大
放异彩,像庄户人旱季里看见第一片浓云。他不顾火花在场一把抓住月月双手,目
光炉膛里的火似的烧着月月,翁老师我谢谢你,我刚才见到你出现在院子里就像见
到庆珠,我不敢想让你疼我,你和庆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月月信口问道。
买子被问住,嗫嚅好久才说,你好像是一个讲身份的人,庆珠不是。买子的话
如何刺伤月月的他毫无所知,就是这种刺伤月月的话,使月月在后来的日子里,几
乎是大踏步地走出道德的庄园。
月月和国军
林治帮打发月月叫来买子说了极简单的几句话,大意是咱爷俩不搞竞选,我现
在就让位给你。你要搞清是我让位给你,要兑选你未必选得上。买子说不,林叔我
不要你让我,我选不上情愿。林治帮说不必再说,咱爷俩有这情分,不是几瓶酒,
是我看重你白手起家的本事,也是天意,当真等到年底男人回来,这位儿搞不定是
谁的。
虽然国军对歇马山庄的事从来不感兴趣,可是送走买子,看着买子长着稀黄头
发的脑袋,国军有了一丝反感。国军回家,走进父亲屋里,说爸,这小子挺傲,你
不该强调天意,你应该让他知道你是他的恩人。林治帮泰然地摇摇脑袋,说是杂种
你就是用钉子钉他也钉不住,是好种你放他千里他也会找到家门。月月说,买子不
是那种人,买子绝不是国军想象的那种人。
夜晚上床,国军扳过月月,说翁月月同志,你的判断不一定准确,我看那个瘦
猴一样的野人挺傲慢。月月有些不高兴,月月说国军,你怎么说人瘦猴?国军说我
向来都说他瘦猴,我早给你讲过瘦猴的故事。国军认真地端详着月月,继续说,真
有点奇怪,你能向爸推荐他,爸居然就能真用他。月月说,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懂
买子。国军愣愣地看着月月,那么说你懂?月月一时无话。国军说,我也承认他有
脓水,可是他那粗里粗气的样,我就觉得登不了大雅之堂,也就庆珠抬高了他的身
份。提到庆珠,月月刚刚有些沉稳的心口又有些捣腾。从东崖口买子家回来,她心
底一直翻腾着,买子说的自己和庆珠不一样的话让她心底很不平静,她怎么就和庆
珠不一样呢?在买子眼里,自己是否就像国军在庆珠眼里那样优雅平稳,不烤别人
专去浇灭别人呢?她就是她,她当然和庆珠不一样,她为什么要和庆珠一样呢?月
月看看没有睡意的国军,说也许你是对的,他其实没什么了不起,都是庆珠抬高了
他的身价。国军的手抚弄过来,翁月月,记住,我的话永远不会错。自从认识国军,
每争论什么问题,最终都是以月月的服从而告终,这使国军有种习以为常的自负。
此时此刻,因为买子那句话的伤害,月月特别愿意国军表现自负,似乎看他如一面
墙那样强大才心安理得。
小青和月月
林治帮在歇马山庄一步步成功地实施退下政坛计划的时候,他的女儿小青在县
城一步步实施着撤离县城的计划。小青的撤离计划其实仍然以占领为目的,她一方
面继续和苗校长保持联系,假装并没对他的失言生气,拿出就要分手恋恋不舍的情
态让他为她延伸最后一线希望;一方面向一个从不理会自己,家住县城的男生许强
发起猛烈进攻。小青和苗校长在一起时,既是一个清纯女孩又是一个荡妇。她会把
重复不变的相见作得花样翻新,今天捧出一张贺卡,贺卡上写着亲爱的老师,永远
记着你;明天拿去一只袜子说这就是老情种的避孕套。而在进攻许强时,则完全是
另外一种法则,许强已经有了女朋友,是小青卫校同学名叫吕晶晶。班里人对小青
和校长的关系早有传闻,吕晶晶一向对小青爱搭不理。小青懂得,一个人只有让人
同情才会博得别人的好感,于是在吕晶晶跟前哭诉别离的难过,几次之后,吕晶晶
立时改变态度,陪小青散步、看电影,她在陪小青时总是叫着许强。小青用眼泪浸
没了自己的污渍,与吕晶晶恍如亲姊妹。吕晶晶同许强约会,本是不用小青传话,
却要特意增设过节,让小青在友情中打发难耐。因为毕业迫在眉睫,进攻速度必须
抓紧,汪国真的诗和暗送秋波都是慢性中药。小青第二次到许强家替吕晶晶传话,
就在楼道里搂住许强脖子,娇嗔而忧伤地细语道,许强你让我多痛苦你无法知道。
小青说着就把正待丰满的乳房贴上许强,说我的整个青春都在为你燃烧。许强恋吕
晶晶恋了半年,梦里千万次呼唤也没有撞过她的肌肤,小青颤巍巍的乳房使他一阵
眩晕。许强一边向外推着,一边情不自禁地拥着,当小青热辣辣的小嘴陡然贴近,
他竟战栗了一下马上拥她入怀。在恋了半年吕晶晶的许强不由分说拥小青入怀的刹
那,小青心底又一次响起一个声音,没有男人拒绝爱情。但是许强毕竟是青年男孩,
梦醒之时能够审视自己情感的分寸,当他发现吕晶晶开始疏远他,他竟痛骂自己疯
狂地向吕晶晶追去。
歇马山庄林家的小青,不管骨子里有多么强烈的现代意识,终是没有像她父亲
在乡下那样步步成功。好在缕缕伤痕对小青只能算作一道风景。她一直认为受伤的
是对方而不是自己,因为卫校校长在她毕业那天目光明显有些阴郁。
为了拖延回乡的脚步,为了在校长那道阴郁的目光里刻下深深的印迹,小青临
行之前在校长办公室约见了一次苗得水。这是一个星期日,整个大楼空旷寂静,九
点一刻,小青咋嘟咋嘟的脚步声犹如放大音倍的钟表秒针的走动。校长的门虚掩着,
小青轻轻一推,就被一双大手揽进怀抱。小青的脸被一张干燥、坚硬的老脸抚擦着。
苗得水的手一只老鹰似的隔着小青衣服山里海里一次次滑翔,在那蓬勃潮湿处筑一
个深深的巢然后高高飞起,在光洁柔软的峰顶风快地舞蹈。一只老手在最后时辰里
的弹拨滑翔,焕发出小青阵阵兴奋、阵阵吟叫,小青亢奋的吟叫,使陷入欲望深井
的苗得水抱着小青走向屏风后的床板。然而刚刚走到屏风后边,小青腾一声翻跃下
地。小青翻跃之迅速快捷就像鲤鱼跳龙门,她站在苗得水对面咯咯地笑着,冲着他
眼中迷醉在半路无法返回的火舌,高高亮一嗓子,我尊敬的苗校长,拜拜啦——话
音刚落,咔嚓咔嚓的脚步声便跨出了她在县城最后的分分秒秒。
小青以为,她对苗得水最后的伤害会使她返乡的心情不会有半点沮丧,可是,
当她坐上通往歇马山庄的汽车,一颠一颠由柏油路驶入尘土飞扬的乡级公路,当她
在土路边看见一个个蓬头垢面的乡下女人,一股说不出的酸楚顿然涌出她的眼角。
许是有了充足的时间难过,那分难过的情绪被水一样泪泪流淌着的时间丝丝流
掉。小青回到家后倒变得异常平静,真正长大了似的跟父母对话,问今年庄稼的长
势,问父亲退下来有没有失落,问火花几时上学,说马上她要在村部上班,她可同
火花一起走路。傍晚,哥嫂回来,她又问哥春播结束,苗种站是不是空闲下来。当
小青最后看见嫂子,竟惊讶地叫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刚说一半,脑里立刻浮现出
一桩往事,便随即打住,马上转换内容,说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想俺。月月笑了,说
俺想你你也不知道,你可把家忘了,一走不回来。小青说这回回来还不走了,人都
说嫂子小姑一台戏,没准常在一块能闹翻天。随后哧哧大笑起来。
晚饭后,小青约月月出去走走,两人就顺街脖来到水库坝堤,小青说嫂子你瘦
得厉害,你脖上的筋都看出来,好像被胸脯上那两个玩意给抻了。月月不说话,痴
痴地看着库水,小青说俺哥的病肯定会治好,我带回好些中药,你别太熬煎。月月
说不是,我没熬煎,我知道会治好。小青说是不是上课太累,现在初中课程太紧?
月月摇头,我就愿意上课。小青说那你怎瘦成这样,月月说我苦夏,一到夏天就瘦。
她们在坝堤上站一会儿,又往回走。月月提议往东崖口走去,那里幽静。她们
一路走着,小青就不间断地讲着人生啊理想啊什么的。月月敷衍着,羡慕地看着小
青,心想自己像小青那样没有结婚时,也是总跟人谈人生理想,那时看未来是那样
美好,她们私下里谈着人生的苦恼,理想的不易达到就像饥饿时玩赏一个刚刚到手
的热馒头,而一经结婚,那憧憬就仿佛装在沉船上的空瓶,咕噜咕噜一会工夫就灌
满水沉入海底。问题是月月心里灌进的水是别人无法体会的,是歇马山庄任何新婚
女人都无法体会的。她初始以为只要有爱情,那个瞬间的快乐可以不要。那个时刻
那么短暂,却不知为何一旦没有,就一点点掠去她的快乐,许多个夜晚,月月不敢
深想也不敢正视自己,她看着国军厚敦结实的肩膀,竟然怎么想象从前那样弹拨他
咯吱他也伸不出手去,那个冷漠的后背似乎无论怎样宽厚都释放不出热量,都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