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第1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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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于行,全仗五妹搀扶侍候,祖母常常说五妹是她的“拐杖”,晨起就喊道:“吉囡,
拐杖,来,来。”五妹就帮祖母穿衣,扶到镜台前坐着,拿起梳子替老人梳头,老人很
坚强,眼看热热闹闹的家只剩下祖孙相依为命,老人心里的苦涩可想而知,但老人仍然
强颜欢笑,和五妹逗乐。一次梳头,老祖母说:“吉囡,我翘了辫子,你要替我梳次头,
你敢不敢?”五妹说:“敢的。”。老祖母笑着说:“只怕嘴硬骨头酥,说了不算数。”
四三年冬至,老祖母忽然要五妹看她的眼睛,说:“吉囡,你看看,我的瞳孔是不是放
大了?”五妹害怕,翻开祖母的眼皮,弄不懂什么是瞳孔放大,只看到眼珠正中泛白,
就说:“当中有点白。”老祖母叹口气说:“是,要走了。”说完把眼睛闭起,就此再
也没有睁开过。医生赶来时,老祖母已经撒手西归了。
25、仿佛又回到了欢乐的往昔
老祖母下葬在柴场村祖坟处,五妹守到断七,凄凄惶惶,孤灯独对,想起人生无常,
十余年间竟有偌大变迁,昔日承欢父母膝下,姐妹间手足情深,一切的一切,宛如隔世,
不由怆然泪下。
一个姑娘家,孤零零住在老宅里,不是个办法,住在上海的三姐四姐派人接她到上
海去,住在拉都路章宅,过了一年半载。其时五妹已是大姑娘,懂得自己是寄人篱下,
处处小心,她为人忠厚,做事勤快,很得汤国梨欢心,汤点了大红蜡烛,收五妹当干女
儿。有些银钱出入之事,甚或买菜购物,常差遣五妹去办,过了些日子,亲自陪五妹去
选择读书的学校,送到同德产科学校去。不久,因章导另筑金屋,三姐和姐夫间产生了
裂痕,婆婆站在儿子一边,三姐于1945年和丈夫分居,于1948年和章导离异。三姐是要
强的人,在银行找了份工作,把四个孩子拉扯大。
三姐的事,就此叙过。五妹的长成后的生活,全和几个姐姐的际遇有关。三姐家庭
的变化当即影响到五妹,1945年12月,远在昆明的父母把五妹召唤到身边,到了昆明第
一餐,五妹吃了满满二碗饭,把桌上的汤汤水水全喝了,母亲爱怜地看着,说:“啊哟,
看上去你在上海没有吃饱过饭吧?”五妹抹抹嘴说:“不是没有吃饱过,是没有吃好过,
寄人篱下,夹筷菜,也要掂掂筷头的分量,好比,好比裁缝师傅……”五妹想到尚书第
里裁缝鼻子尖上的清水鼻涕,不由笑出声来。父母心疼地看着清瘦的五妹,安慰说:
“好了,好了,如今回到自己家里了。”这次回到父母身边,五妹还高兴地见到了父母
在昆明生的六弟望昆。
其时父亲在云南大学图书馆当主任,和大姐家一起住在圆通街连云巷,龚自知把龙
云赠金盖了所住宅,自己设计,有三幢楼,有草地、竹林和花园,父母和姐姐都对她爱
护备至,五妹觉得仿佛又回到了欢乐的往昔。
龚自知那时是云南省参议会议长,思想进步,正在积极做龙云的工作,龚为人狷介
狂放,除为了工作结交政界人士外,至交都是一些教育和文化界的知名者。他说话诙谐,
处世随和,但心里蕴藏着不能出口的话。他的书房里放着各种酒,有白兰地等洋酒,有
昆明出名的老卤玫瑰酒,不时喝上一盅浇浇胸中的块垒,又常常独自一人穿街走巷到小
酒馆里独酌。他衣着朴素,一件布质长衫,脚着布鞋,小酒馆里喝酒的人都不知道眼前
这个普通的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龚自知。五妹来后,他为了向她介绍云南的风土人情,
常常带着她到处走动,五妹善解人意,静静听他的酒后真言,又勉强陪他喝两盅,久而
久之,五妹竟成了他的酒友。
26、知道他出身贫寒
大姐夫带她到光华街吃“油染面”、“生炸鸡”,到城外小东门农民摆的摊位上吃
“蒸骨蒸肉”,到羊市口吃“过桥米线”、“炒饵块”。五妹在李亲伯家品尝过辣味,
至此成了无辣不欢的云南人。
有时,喝得晕乎乎的大姐夫,在春风里散开长衫的衣襟,在小巷子里唱开了川剧,
他的嗓音很脆,五妹觉得他唱得很好听。大姐很开心,说小五妹过去是老祖母的拐杖,
现在成了姐夫的“司的克”了,关照五妹警惕她姐夫不要喝醉。
在大姐夫嘴里,五妹知道他出身贫寒,家乡在大关,当年进省城,随身只带一个小
包袱和一把油纸伞,路过闻名的“金殿”,才知到了昆明了。青年时代刻苦勤读,考取
了北京大学,在校接受了进步思想,回云南后因才智出众,受到龙云宠信,成了龙云不
可须离的智囊,但龚自知的内心是厌恶旧统治阶级的,自从和革命力量接上关系后,龚
的目标更明确了。
解放前夕,龙云抵香港后,龚也去了香港,云南起义的宣告就是龚自知的手笔。当
年昆明大街小巷间贴满了《宣言》,对稳定人心,迎接解放起了重要作用。
现年七十五岁的五妹幽幽地说:“最近我看了电视剧《云南起义》,不知为什么,
竟然没有写龚自知一笔,有点不近情理。”
云南解放后,龚自知担任云南人民政府的副省长,这是民主人士在省里的最高职务
了,他又是云南省民革的主委,深感责任重大,废寝忘食地工作,圆通街公馆里常常见
不到他的人影,土改时他很兴奋,说孙先生的“耕者有其田”的主张实现了,他把圆通
街三幢楼房里的二幢献给了国家。
他竭诚拥戴党的各项政策,组织民主党派学习,为了早日实现社会主义,他成日奔
走呼号,忠实执行党交给他的任务,老丈人爱怜地对女婿说:“自知呀,自己身体也要
当心啊!”
女婿笑着说:“爹,人民牺牲了千百万,才换来今日当家作主的时代,我恨不得做
牛做马鞠躬尽瘁啊!”
龚自知作为副省长和民主党派的头头,应酬不少,三杯下肚,那些民主人士少不得
说些平日积累的意见,龚自知觉得有责任向党转达,党委也经常赞扬他和党一条心。到
了1957年整风鸣放,龚坦诚地讲了一些想法,其中后来作为主要罪状的是“一方面说大
丰收,一方面饿死人,这不够实事求是。”大姐劝他不要去说三道四,免得惹祸,龚自
知不以为然,说这样就不是襟怀坦荡,和党不是一条心。五妹很赞成大姐夫的态度。万
万想不到,接下去“反右”,龚自知成为云南第一号大右派。
27、留在了昆明
副省长当然撤了,工资降到了一百元,圆通街的一幢楼房也收去了。这些变动,龚
自知不在乎,像他那样的高智,真正在乎的是他的理想破灭了,他思想上的巨厦倾倒了,
心里的高尚而纯洁的东西随风而逝。他不知所措;他不服罪,但不争辩,从此缄默,无
话可说。大凡一个人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就是大彻大悟了。
自从龚由副省长一下子成了省一号右派以来,全家好似掉进了冰窟。龚自知回得家
来,就像老僧入定,眼睛都懒得睁一下,五妹拉他去上小酒馆,他不肯去,把碧马坊的
蒸骨蒸肉买来,他勉强尝了一块就放下了筷,怂恿他唱川剧,他笑笑摇摇头,唉,五妹
多么希望他不去搅在政治里,多么希望他没有参与过什么起义,多么希望他没有当过什
么副省长,只希望她的大姐夫是个普通人,只希望他在北大埋头读书,只希望他闲时去
小酒馆喝两盅、吃一碗油染面,归家时唱几句川剧……可惜,既成不可返,时光不可再。
五妹的父母不愿意再生活在冰窟里,回苏州去了,其时五妹早已结婚,有了自己的
家,留在了昆明。
五妹的对象李怀之是云南省机械纺织业的有功之臣,名字被列入中国近代纺织界名
人录。李怀之是江苏海门人,毕业于纺织专业。早年应聘到昆明唯一的最大的云茂纱厂
当工程师,那是缪云台办的厂,后来缪把他推荐给云南王姓巨商筹办的一个新型的大纱
厂,营造商贿赂李五百两黄金,李拒绝了,厂里向英国订购全套新机器,英商送李佣金
二万英镑,李也拒绝了。解放后他热爱新社会,对党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赤心忠良改造
旧机器,为出好纱献出了全部才智。三反五反时却说他走私十吨黄金,被诬为盗窃国家
财富的“大老虎”;他在反右时说了一句“猫多不捉鼠”,批判了好几年。“文革”时
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资本家”、“特务”,受尽折磨,在修理机器时折断了两
根肋骨,骨头戳进了肺里,医生摸了摸却说没有病,那一次亏得五妹赶到送去医院才救
活过来,醒来后李怀之有生以来第一次放声大哭,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直哭到泪
水干枯。
过了十年,龚自知告别这不可理喻的人间。1979年,大姐在病中为她的丈夫写了平
反报告,子女要代写,她坚持自己写,其中道理她只告知五妹,万一再有反复,由她一
人承担。不久,龚自知的冤屈得到昭雪,大姐苦撑着活到那一年,似乎就是为了替丈夫
讨个公道,这年春节,她追随龚自知而去。
二姐只活了46岁,公公李根源在解放后被朱德接到北京,二姐留在昆明,不久,忧
郁而逝,李希纲在晚年对五妹忏悔说:“五妹,我对不起你姐姐,我只顾自己寻欢作乐,
不大顾家,这是你姐姐早逝的原因。”
三姐是个要强的人,婚姻不幸使她很痛苦,但她从不外露。
四姐和陈定外白首偕老,四姐夫也划过右派,平反后得到重用,现年八十,建设部
某研究所还看重他,回聘上班。自从一个甲子前在章导家和彭望澜的眼光绞在一起后,
直到如今,他看着四姐的眼光中一直充满着温柔和挚爱。
28、她和老宅基的老人们一一握手叙谈
“五个姐妹里,你们两位的婚姻也可以说是百年好合了。”我在1998年春节对来访
的李怀之老和彭望洁大姐说。
八十三岁的李怀之老笑着说:“不错,我和望洁算得是情投意合的。”他搔搔花白
头皮又说道:“不过么,她跟着我,也吃了几十年的苦。”
昔日的小五妹说:“谁叫你是个大亨包呢!”又白了老相公一眼,说:“成日价亨
里亨气的。”“亨”就是云南话“憨”的意思。
“做人应该有做人的道理,我这一辈子,就是不做半点亏心的事,可有一件事弄不
懂,为什么偏偏要不断地整我?”
望洁说:“也许就是因为你不亏心,老天才要你处处吃亏,这,这叫做平衡么。”
李怀老摇头说:“哎呀,快不要讲什么哲学,太深奥了。”
冬日的一个下午,下着雨,我约好彭望洁去看尚书第旧宅,我约过她好几次,她一
直犹豫着,她返苏那年去过一次,遇见几个老人,揉着老花眼盯住她看,其中一位忽然
抓住她手臂,大声说:“啊哟,是彭家五小姐呀,大家快来看啊!”一时围来了好多人,
把望洁搞得很狼狈,半个来世纪,她好不容易摘去小姐帽子,正像新女性们好不容易戴
上小姐帽子一样高兴,她已经完全不习惯这样的称谓了。她和老宅基的老人们一一握手
叙谈,老宅基曾经埋葬过她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当她真实地踏上这块土地时,她不能像
梦中那样快乐和甜蜜,而只是感到一阵惶惑和伤感。
这天她的坐骨神经痛发作了,向我表示抱歉。我辞别后打着雨伞信步朝尚书里走去,
我想自己去看看。
雨天夹着些雪花,风又大,路人稀少,我走遍了尚书里,也没有见到深宅大院的建
筑,只有几幢灰色的水泥楼房,向一些居民问讯,都摇头称不知。我只得退回十全街,
往转桥头走去,挨门逐户地看,果然在一处门楣上方钉着一小方木牌,上书“古建筑范
本”,推开门,门堂子里墨腾出黑,仔细看时,堆着些煤球炉竹篓破纸箱,叫了几声,
没有人应,只得退了出来。如今,转桥早已削去那高高拱起的桥顶,成了一座普通的平
桥,两边桥堍下冷冷清清,只有几家小店铺,柜上趴着个店员,呆呆地看着行人,过桥
左拐就是昔日尸横遍地的吴衙场,如今成了“洁齐美小区”,吴衙场隔河对面一家音响
店正在播放着“北国之春”、“拉网小调”,声音响彻半条街。
我在吴衙场兜了转,又回到十全街,街上鳞次栉比开设着以日本游客为生意对象的
酒家和古董店,店名叫什么“神户之海”、“日本料理酒处居酒屋”等。
回去的时候,雪花停了,雨下得很大,马路上有些地段积着水,雨水冲刷着路上的
泥垢,我仿佛看见无情岁月也在雨水中渐渐流淌过去,带走了这个街坊间发生的小小的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