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第8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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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柏面向东方,面朝那座太安城的方向,砰砰砰使劲磕头。
接下来没有任何宦官与京官常见的那几句客套寒暄,随堂太监这就要离开营帐回京复命了,蔡柏就要让人为这位公公匆忙送些比银子更值钱的上好物件,但是中年太监笑着拒绝了,走得干脆利落。
天底下不贪财的太监有,但很少,而且他也不是,只不过能够做到随堂太监,尤其是先后两位掌印太监是韩生宣宋堂禄这样的人物,他就该明白有些时候,对付有些人,不收钱不但睡觉安稳,而且其实比收钱更值钱。
蔡柏小心翼翼放下那道圣旨后,一瘸一拐硬是坚持要把中年太监送到营寨大门口,目送这名大太监坐入车厢远去,直到彻底消失在视野,这才返回那座死气沉沉的营帐,坐回床边的小板凳上,一言不,眼神晦暗。
一个本不该出现的嗓音沙哑传入耳朵,“柏儿,那个阉人走了?”
蔡柏没有任何震惊,点头道:“义父,走远了。”
蔡楠身体纹丝不动,只有嘴唇微动,本想冷笑几声,可惜实在艰难,终究这病根子是落下了,千真万确,只不过那个年轻藩王的出手,极有分寸,很有讲究。
一如先前那北凉一万铁骑的所作所为。
是开阵。
而非破阵。
两淮边军死人了没?当然死了的,而且大半都是蔡楠嫡系,但这里头很有意思,看着伤亡惨重,但事实上有死人,却不多,受伤之人倒是不计其数。
这种事情,不是身经百战的老卒,就不会明白其中的玄机。
但要说蔡楠一开始就跟北凉铁骑心有灵犀,又冤枉了他这位节度使,一开始蔡楠确实心怀必死之心去拦路,若非如此,也不会把麾下精锐放在第一线。
身体远未痊愈,但是精气神恢复很快的蔡楠流畅说道:“柏儿,难为你这么个糙人演戏了。”
蔡柏苦笑道:“义父,关系着咱们蔡家生死荣辱,蔡柏怎能不上心?不过说实话,比起上阵杀敌,是要难很多。”
蔡楠问道:“听了两封圣旨后,有何感想?”
蔡柏百感交集道:“如果不是事先得知那北凉根本不可能获准南下,又有那北凉骑军的古怪行事在后,蔡柏今天就真要信了那阉人的鬼话!”
躺在床上的蔡楠直勾勾看着营帐顶部,“都说兔死狐悲,我虽然不知道咱们大将军作何想,但我的确有这样的心思,这么多年看着离阳对付北凉的手段,台面上的,以及那些台面下的,层出不穷,难免心里头打鼓,你以为义父为何能够一直在边关手握兵权,是我蔡楠领兵打仗的本事很大吗?我看啊,本事不小,但真没有有多大,比起卢升象许拱这几个,还要稍逊一筹。之所以一路高升,做到一道节度使,其实就是两个人的缘故,一个是大将军,一个还是大将军。”
最后那句听着像是废话,但蔡柏清楚不但不是废话,而且其中寓意之丰富,不但可以令人瞠目结舌,还能让人毛骨悚然。
第一个大将军,是说义父的恩主,离阳王朝第二位大柱国,顾剑棠。第二个大将军,是被骂为春秋人屠的老凉王徐骁。
蔡楠低声道:“但是哪怕心有戚戚然,可我蔡楠对老皇帝赵礼,先帝赵惇,对这两人只有敬畏,没有其它半点大逆不道的念头,为啥?很简单,他们厉害嘛,不管内里缘由,毕竟还能够压着两位大将军,压着满朝文武,赵礼能够让徐骁心甘情愿帮着他老人家打天下,并且到死都帮着离阳打北莽守天下,能够在他死后,都让咱们顾大将军穿着官袍而不是铁甲,在那逼仄不堪的兵部衙门,足足坐了二十年的板凳。赵惇也不差,要那个权倾天下的张辅死,碧眼儿就乖乖死了,赵惇死后,同样给当今天子留下了好大一付家当。只可惜啊,赵惇虽有私怨,大体上从来无害国事,到了赵篆手上,就拿捏不住尺度了,但是这种事情,你也不能说年轻天子就真的错了,世事如此,只能解释为造化弄人吧。话虽如此,我也相信换成是赵礼当皇帝,北凉恐怕连出兵广陵的念头都没有,而赵惇,则会更早就把圣旨送到咱们手里,断然不会这般扭扭捏捏。”
蔡柏犹豫道:“虽然我对年轻天子没甚好感,但是换成是我,恐怕只会做得更差。”
蔡楠嗯了一声,“赵篆是不差,只要给他时间,说不得做得会比他父亲爷爷都要好。但终究还是嫩了点,加上当今庙堂,碧眼儿一死,坦坦翁看似依旧,我估计差不多是心灰意冷了,虽说还有个先帝留给咱们离阳的齐阳龙,但是相比这位半路出山的上阴学宫大祭酒,尤其还是元本溪的恩师,赵篆自然更信任那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陈望,可惜信任归信任的同时,在关键时刻,心底又不会太过看重陈望的意见,因为陈望年轻,皇帝也年轻。西北没有了徐骁,北莽就立马打过来,而庙堂没有了元本溪和张巨鹿,问题也跟着出现了。我猜测如果赵篆在漕运一事上能够大度一些,那么徐凤年这趟莫名其妙的出兵,起码会做点表面功夫,比如派人跟太安城请一道圣旨。只不过年轻天子心底,还是希望用咱们两淮边军来掂量掂量北凉铁骑的分量,看其中到底有多大水分。现在好了,烂摊子一个,朝堂上又没了碧眼儿这种缝补匠最近两天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头那点闷气,好歹能少些。”
随后蔡楠叹息道:“如果这个时候齐阳龙和桓温再不说几句公道话,有着大好局面的离阳,恐怕就真有大祸了。”
蔡柏不知其解。
蔡楠也没有解释什么,本就沙哑低沉的嗓音又含糊几分,“这次义父是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想了想,有件事情还是跟你说了吧,但是义父也没真的想透,你可以自己琢磨。”
蔡柏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道:“义父你说,我听着。”
蔡楠语气平静道:“‘明防北凉徐家,暗防陈芝豹,好好做你的边关大将,大事可期。’这是大将军这么多年来,送给我蔡楠的唯一一份密信,是口信,没写在纸上。”
蔡柏苍白的脸色瞬间愈雪白,但是很快就浮现出病态的潮红。
蔡楠闭上眼睛,疲惫不堪道:“死过一次后,结果现如今,看来看去,还是那个姓徐的年轻人有意思,其他人也就那样了。对了,柏儿,什么时候等到我真正领到手那道获封忠义伯的圣旨后,你就可以领军了,至于能不能当上节度使,看你自己的本事,义父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了。你也别劝,义父我啊,也许是觉着没啥意思了。”
蔡楠不再说话,只是睁着眼睛。
耳畔依稀有春秋战事的擂鼓,眼中依稀有春秋战事的硝烟,心中依稀有年轻时候的奋不顾身轻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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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年间,天下只知庙堂上有张庐顾庐,不知有位半寸舌谋士就住在宫城边缘。等到现在的祥符年,文武百官依然不知道就在元本溪住处的不远处,有栋僻静屋子多出了一个目盲住客,姓6名诩,身边只有一位贴身侍女伺候他的饮食起居。
这一天,有个身份特殊的年轻人来到6诩住处,前者既是客人,又是主人,因为姓赵的他虽是这栋小院子的客人,却是整个离阳的主人。
当今天子赵篆没有身穿龙袍,玉带青衫,跟已经秘密成为本朝天字号大谍子的6诩,在屋内相对而坐。
桌子上只有一盒棋子而无棋盘,这是6诩的一个小习惯,无论翻书还是思考,都会在手边放置一盒棋子,有事没事就抓起一把在手心慢慢摩挲。
赵篆语气淡漠,言语中带着些许责怪,“先生为何非但下令沿途赵勾按兵不动?甚至还要严令当地江湖人士不准露面,不得拦阻北凉骑军?”
握有一把沁凉棋子的6诩五指微动,吱呀微响,面对一国之君带有怒气的责难,这个一夜之间跻身王朝中枢的目盲年轻人没有表情,缓缓说道:“离阳的脸面,不在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上,而陛下的脸面,在两辽、北凉和两淮的边关战事上。如果说陛下是觉得天底下任何人都能容忍,唯独忍不下徐凤年,因此要6诩意气用事,那么很简单,赵勾大人物死得七零八落,但在地方上依旧是呼风唤雨的一股庞大势力,别说什么拦着读书人和江湖人不准生事,就是在北凉骑军南下途中,每一道每一州每一郡每一县,都有人挺身而出,都有人死在北凉战刀马蹄之下,有何难?”
赵篆沉默,但是眉宇间的愤懑不减。
6诩伸出手臂,从手心泄露出一颗棋子坠落在桌面上,“从实处说一家钱财一地兵马,从虚处说民心军心和天时大势,抛开将来的收成不说,在当下都是用一点少一点。北凉骑军这次大举南下,虽说打着靖难平乱的旗号,但是在文武百官心中,就是那狼子野心,在中原百姓眼中,则是那年轻藩王的行事跋扈。现在的局势,最糟糕的局面,是徐凤年勾结西楚,先不管北莽战事,与曹长卿达成了平分中原的意向,比如要日后徐凤年跟那女帝姜姒成亲,来一手左手换右手的皇位过渡,国号仍是楚,皇帝姓徐,说到底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对不对?”
赵篆闷气点头道:“确如先生所说。”
6诩微笑道:“只不过话说回来,陛下扪心自问,那北凉会反吗?”
赵篆摇头道:“这倒不会,北凉边军十万战死关外在前,仅有万余骑军远赴广陵在后,北凉不会反。”
6诩又丢下几枚棋子在桌上,“既然如此,那么朝廷就不要逼着北凉造反,最不济不要自己出面,由着北凉跟北莽死磕到底便是。广陵漕粮,你要?那就给你好了,战死的英烈,你徐凤年拉不下脸跟朝廷讨要?但是朝廷也给你。第二场凉莽大战,你可能兵力不够?两淮节度使蔡楠的大军,朝廷借你。蔡楠不够,蓟州还有韩芳杨虎臣两位副将的兵马,一并借给你。”
赵篆皱紧眉头。
6诩平静道:“朝廷不该一心想着如何提防北凉,而要去想如何让北凉和徐家分离开来,不要寄希望于徐家第二代家主依旧对朝廷不忠也不反,而要想着如何让北凉青壮武将生不出半点不臣之心,要让他们和整个北凉道都由衷认为,北凉是离阳版图内的北凉,徐家只是帮着朝廷管理统辖北凉,哪怕有一天北凉没有了徐家铁骑,但是即便凉莽战事不利,他们北凉从官员到百姓,人人都有退路,北凉没了立足之地,那么朝廷就让他们安心退往两淮,退往蜀诏,甚至能够一路退往江南。”
赵篆眉头微微松动,“真能如此,徐家反不反,都不重要了?”
6诩哑然笑道:“陛下切记,想要北凉徐家成为无源之水,还早呢,一靠朝廷精心运作,舍得舍得,先舍些东西给北凉。二靠接下来的凉莽消耗,三靠北凉民心倾斜朝廷,朝廷不可再识其为未开化的北凉蛮子,不可在科举功名一事上约束凉地士子。四靠庙堂上有立足之地的北凉官员,不可无孙寅姚白峰,也不能只有晋兰亭之流。五靠离阳赶紧让许拱卢升象宋笠这些身世清白且可堪大用的武将脱颖而出,赶紧结束广陵战事,不要再想着往死里消减地方武将的势力,水至清则无鱼,一旦武将在离阳彻底无言,北莽大军犹在北方未伤根本,难道到头来还是只靠徐家铁骑去打仗?那么先前‘四靠’,岂不是成了笑话?”
赵篆一颗颗从桌上捡起那些从6诩手中漏下的棋子,使劲攥紧,陷入沉思。
赵篆下意识模仿目盲青年的动作,手心的棋子相互摩擦,“归根结底,先生是要朝廷以退为进?”
6诩毫不犹豫说了句大逆不道的话,“是要陛下以退为进。”
赵篆讪讪一笑,很奇怪的是年轻天子显然没有生气。
6诩突然问道:“陛下难道就不奇怪以张巨鹿元本溪两人的眼光,为何想不出这釜底抽薪的粗浅手段?”
赵篆心头一震,哈哈笑道:“朕只知道先生此番手笔,绝不粗浅。”
6诩松开手心,棋子哗啦啦坠落桌面,“两位前辈,只是无法作此想而已,相信当时两人一切布局,主要是针对北凉两人,而不是徐凤年。相同的药方,用在不同地方,效果截然相反。”
赵篆匪夷所思道:“除了徐骁,还能有谁?”
6诩抬起头,面无表情。
赵篆恍然,“陈芝豹!”
6诩的言辞越来越惊世骇俗,“早年谁都想不到徐凤年真的能够顺利世袭罔替,但是以张辅元先生两人大才,仍是能够亡羊补牢,只可惜,先帝没有给张巨鹿机会,陛下你也没有给元先生机会。”
赵篆脸色阴沉。
6诩“看着”这个年轻皇帝,“其实陛下这次是来兴师问罪的吧,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