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鳅-尤凤伟-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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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瑞没说什么。
他喝了口茶,觉得茶挺苦。
“师母不在家?”国瑞问。
“出去了。”
“出去串门了?”
“出国了。”
“出国了?!”
“嗯,女儿在加州读学位,她陪读。”
“真好。艾老师你可以出国吗?”
“可以吧。”
“那咋不走?”
“这个嘛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你是作家,出于爱国的考虑,是不是?”国瑞问。
“不搭界的事呀。”艾阳打着哈哈说:“要是一个人老想着爱国,那可能在他的意识里已经不爱国了。就像人要能感觉到身上的某个器官的存在,那这个器官一定出问题了。自然而然的事情不用老去想。”
“就是就是。”国瑞赞同地说,“有些人成天把爱国挂在嘴边上,可早就把子孙后代送到国外去了,所以现在流行着这么一句话,说不爱国的都留在国内,爱国的都去了国外。”
艾阳笑了,说:“一不小心我也被打入‘爱国者’当中呵,老婆孩子在国外,自己随时随地可以走,典型的爱国者嘛。”
国瑞不好意思起来:“艾老师,我可不是……”
“用不着解释嘛,我是有自知之明的。”艾阳说:“你看人民广场就说明你把我当成高高在上的权贵了。”
“艾老师,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千万别误会哟。”国瑞急急分辩说。
国瑞的窘相把艾阳逗乐了,边斟茶边说:“小老乡看把你紧张的,我没怪罪的意思,谁不想高高在上?当官愈大愈好,当作家愈著名愈好,这很正常,用不着遮遮掩掩。问题是……咱不说当官的,就说作家这行当,不怕脑袋升到天上,就怕脚跟离开了地面。”
国瑞频频点头,心情和缓下来,他点了一支烟吸着,边吸边想到他看过的那篇叫《凶手》的文章,他一直觉得现今的农村不是他写的那个样子,不是他那么回事,离得挺远。原因没准就是他说的脚跟离开了地面吧。存在决定意识:他不大相信有那种脑袋在天上而脚还站在地上的人,那是多么高大的人呵,现时今有这么高大得顶天立地的人吗?未必。当然,自知卑微渺小的国瑞不能够向作家老乡坦陈这一点,他没这份勇气。
“艾老师,有些事我弄不明白,能请教一下吗?”国瑞采取迂回方式。
“你说吧。”
“歇班我常去书店蹭书看,我喜欢看反映现实的小说,可看来看去,老是觉得不像。”国瑞说。
“不像什么?”
“不像现实。”
“噢。”
“书上写的和现实相差十万八千里。”
“差这么远呵?”艾阳笑了,“都一样?一网打了满河的鱼?”
国瑞也笑了;纠正说:“当然也有一些比较真实的作品。”
“举出一本?”艾阳有考考的意思。
“《××》”国瑞答。
艾阳点点头,说:“这本书已经见不到了。”
“书摊上还有的。”
“那是盗版。”
“艾老师,你对这本书怎么看呢?”国瑞似乎也有考考的意思。
“这看从哪方面说了?”艾阳说:“与目前写官场的书相比,恐怕它是最真实的一本,可如果与真正的官场相比,真实度仍然不够,即使没相差十万八千里,也有几万里吧。”
“真难办呵。”国瑞感叹说。
“什么难办?”艾阳问。
“你们作家呀。写得不真实不行,真实了也不行,上头和下头不知该照顾谁。”国瑞说。
“正因为这样不少作家就谁也不照顾了,只照顾一样。”
“啥?”
“钱。”艾阳说。
国瑞听着,很感动。他没料到艾作家能对自己这么掏心窝子说话,而自己是没有资格与他这样身份的人对话的。他受宠若惊,决定立刻将记录的材料送给这位作家老乡。他说:“艾老师我知道你们当作家的事情多,不一定有时间到下面跑,我把平时听到的一些事记了记,你看看能不能用到作品中去。”说毕从口袋掏出递给艾阳。
艾阳怔了一下,这是他没料到的,不过他挺感动,说声“谢谢你”就接了。随即看起来:
福人无福
某邹姓乞丐在街上乞讨,整整一天无人施舍,正要离开时有一男性公民丢给了他两元钱,他见该施主面有福相,心想何不借福一用,便将这两元钱买了一彩券。竟然中了大奖,获奖金数百万之巨。一下子由乞丐变成暴发户。这位新暴发户吃水不忘打井人,决定找到施主分出一半奖金给他。他来到原先行乞的地方等候施主的出现,一直等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等到了那位福相施主,他高兴之极,连忙上前呼叫,不料那施主朝他大吼一声:今儿个我心情不好,少招惹我!他吓了一跳,刚想解释只见那施主大步开溜,消失在人群中。他怔了半晌后恍然大悟:原来福人是我不是他。
奇事不奇
福建有一对夫妻生了一个男孩,刚生下来就会说话,说的是:给钱给钱。家人觉得十分希罕,果真往他手里塞了一张百元大票。他攥着钱身体不断生长,竟一下子长到七八岁孩子大小,又喊:给钱给钱。家人又塞给他一张。他攥着又继续长个,眨眼功夫长成个十七八岁小伙,又喊给钱给钱。家人不敢给了,他就自己从抽屉里拿钱。这时就见他下巴生出了胡子,一会儿功夫胡子长得老长,又一会儿功夫胡子变白了,脸上也生出皱纹,成了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儿。到这般天地他还不住口地喊给钱给钱,可家里的钱都叫他拿光了,他就把他妈手上的金戒指撸下来。哈哈一笑就一头栽地死了。也有人说这奇事不奇,人一辈子有多大的财运是有数的,早够数早死,晚够数晚死。所以那小孩子拿够了钱数就上西天了。
艾阳不由抿嘴笑笑,他觉得国瑞记的这些东西太荒诞、太离谱,也不伦不类,对写作没什么用处,于是就不再细看,一路浏览下去,也无非是些老鼠抓猫,老鳖成精之类的奇观趣闻。可看到最后一则他被吸引住了,他问国瑞:“这个由集资引发的自杀杀人案件真的发生过吗?”
国瑞说:“发生过,是我老姨村里的事,那个自杀杀人的人我还认识呢。是真的,肯定是真的。”
艾阳点点头。
国瑞问:“艾老师我记的这些材料对你还有些用处吧?”
“多接触一些信息总是有益的。”艾阳说,“最后那个案件很让人震撼,也发人深思,这个案件可以写一篇小说,你能再详细讲一讲吗?”
国瑞很高兴地把案件的来龙去脉讲给艾阳听。
电话响了。艾阳去书房接时国瑞看了看表,九点半多了,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呢?得走了,再不走就不识趣了,抓紧时间问问官司的事就走。
书房的门没关,艾阳讲话的声音很大,不论国瑞想不想听都往他耳朵里灌。很快他注意听起来,因为说的恰是官司方面的事,当然耳机里的话他听不见,单是艾阳的话就得听一半猜一半才成。“……在北京二中院起诉……案子结了已有半年了……我败诉……输在哪儿?输在咱有理上,有理就觉得不用走关系,等着法院判……媒体没报。为什么不报?你们搞新闻的不是都会说: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打官司是有理输了不是新闻,有理赢了才是新闻……好了,用不着你安慰,有空再聊,家里有客人……女客。老婆跑了,来个女客有啥值得大惊小怪的?挂了。”
国瑞并不知道艾阳打官司的事,媒体炒来炒去的时候他还没进城。等艾阳在沙发上坐下,他忍不住问道:“艾老师也遇上官司了?”
艾阳苦笑笑,说:“可不,官司一个接一个。”
“什么结果。”
“全输了。”
国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犹豫着,他想自己是为蔡毅江的官司而来的,可艾作家自己的官司都打不赢,再提出让他帮助打官司,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而且也没有意义。这么想国瑞便把本来要说的话咽回肚里,起身告辞。
中部
从官司起诉到宣判前后不到一个月,法院判决蔡毅江败诉。蔡毅江没有上诉,丢下句:操他妈,骑驴看账本走着瞧!尔后便和寇兰离开了,不知到了哪里。官司也涉及到国瑞、小解和王玉城,天成公司终止了与他们的劳动合同,于是他们分手了,各奔西东。
合租的那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平房如今只剩下国瑞一人。一派树倒(官司输)猢狲散的景象,国瑞心里空落落的,好像被一阵大风吹到了天尽头。不过一个人倒能静下心来想一些事情,而国瑞眼下要想的事情也确实很多:刚刚输掉的官司,以后怎么办?和陶凤的关系……等等等等。
官司真的让他难以忘怀,他怎么也没想到会落到这么一种结果。宣判那一刻他在场,肃穆的法庭,正襟危坐的法官以及义正词严的宣判词,这所有显示着威严与公正的直观愣给他这么一种印象:官司赢了。而当法官念到最后一句:原告证据不足,不予支持。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懵了,直到看见黄天河的律师上前与法官握手,他才明白官司的的确确输了。他不由向自己询问:这世界是咋啦?咋连一点天理都没有了。而在他能够清醒面对现实时,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包括当事人蔡毅江)在整个官司过程中其实一直是不清醒的,用城里人的说法是傻冒一个。眼见得一桩桩怪事出现:司机老陈撤回了原先写的证明材料;医院里找不到蔡毅江的病历;蔡毅江的律师说无法与医院交涉;法院以谁主张谁举证为由不去医院取证……这些怪事已经呈现出一种事态:各方各面(也包括蔡的律师)已经组成了一个联合阵线,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昧心钱走到一起来了。黄天河赢得这场官司就像用一个团的兵力去取一个人的首级,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官司的失败使国瑞耿耿于怀。
再就是下一步何去何从,回乡不在考虑中。对于这一点哥哥国祥有不同意见。他不止一次对他说不要太勉强,混不下去就回家。他知道哥哥是真心关心他,自从父母去世,哥哥便承担起家长的责任,事事处处照顾着自己,生怕出岔。特别是自己进城以后,哥哥更对他放心不下,说来说去就回到了根本:混不下去回家。但哥哥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混不下去回家又怎样呢?又有什么前途?还不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好歹留在城里,没准哪一天就会得到机遇。那天去逛超市,一个算命的老头喊他老板,可他站下了,本不想算命也站下了,更可笑的是他还红着脸向算命老头承认自己不是老板。算命老头说他知道他还不是老板,但不久的将来会当上老板。还说这次他不收钱,让他当了老板后来这儿给他送钱。他把算命老头的吉言暗暗记在心里。想真有那么一天当上老板,他一定来找他,给他送钱。在国瑞的意识里有一点是很坚定:他进城的目的不是为了混口饭吃,而是伺机发展。正是基于这种信念他对丢了眼下的工作并不当回事。他本就想离开,况且陶凤也是这个意思。他也不急于再找事做,他想留点时间归整归整思路,看能不能找到一条发展的捷径。他不赞成小解和王玉城的急功近利,一天挣不到钱就惶惶不可终日,一趟一趟跑职介所,孬好给个活就干。小解去了一家“小肥羊”餐饮连锁店,干杀羊的活。他就不想想靠杀羊能杀出一条血路来么?王玉城到郊区一家养鸡场,养鸡何苦跑到城里来?他劝过他俩不要太匆忙,慢慢找个合适的工作做。可他俩心虚气短,终于走了。临走丢下句国哥别忘了广场三结义呵。说的和听的脸上都挂着笑,可心里都酸酸的。那一刻国瑞也入心地想以后若自己好了一定要帮助他俩。说起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腰缠万贯不肯帮人,而有的人未见富豪念想着帮人,尽管并不能由此断定一个人品性的善恶,却也能看出人的大气不大气来。国瑞是大气的。
国瑞想的最多最苦的还是陶凤,不是丢了工作才这样。在和陶凤的关系上,国瑞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一方面他怕失去陶凤,而另方面为防止失去又处心积虑地“计算”着陶凤。这种“计算”从根本上说与性欲无关,只为一“锤”定乾坤,让陶凤成为“他的人”,为最终结为夫妻铺平道路。尽管这有些不择手段,但就目的而言也算是用心良苦的,大体说得过去。不是说爱情都是自私的吗?允许别人自私也得允许国瑞呵。再回到那句谑言:领袖是人国瑞同样也是人,即使有些不当也属枝节问题,问题是怎样为陶凤评判是非。这么说吧,无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