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草 1-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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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筠,思筠!”
我流泪不语。妈妈!你把你的黑茧留给我了。
“思筠,”他的嘴唇在我的面颊上蠕动,他的手摸到了我的发髻,轻轻一拉,那盘在发 髻上的项炼断了。“你打扮得像个小妖妇。但是,这样的打扮使你看来更加可怜。思筠,你 说一句强烈的话,让我绝了望吧。”
我依然不语,低下头,我看到那散了的珠串正迸落在地上,纷纷乱乱的滚进爱河之中, 搅起了数不清的涟漪,大的,小的,整的,破的……
五
又是一个难捱的晚上。
我坐在沙发中,百无聊赖的用小锉子修指甲。每一个指甲都已经被锉子锉得光秃秃了。 一苇仍然在看他的书,书,多丰富而吸引人的东西呀!我把锉子对准了玻璃桌面扔过去,清 脆的“叮”然一声,终于使他抬起了头来,看看我,又看看锉子,他哼了一声,再度抱起了 书本。“喂,喂!”我喊。“嗯?”他向来是最会节省语言的人。
“一苇,”我用双手托著下巴凝视他:“你为什么娶我?”
“唔,”他皱皱眉:“傻话!”
“喂,喂,”我及时的呼唤,使他不至于又埋进书本中,“一苇,我有话要和你谈。”
“嗯?”他忍耐的望著我。
“我,我提议——我们离婚。”我吞屯吐吐的说。
“唔?”他看来毫不惊讶:“别孩子气了!”低下头,他推推眼镜,又准备看书了。 “我不是孩子气!”我叫了起来:“我要离婚!”
他皱眉,望著我:“你在闹些什么?”“我要和你离婚!”我喊:“你不懂吗?我说的 是中国话,为什么你总听不懂?”他看看墙上的日历,困惑的说:
“今天不是愚人节吧?为什么要开玩笑?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我跳了起来,所有的忍 耐力都离开了我,我迫近他,一把抢下他手里的书,顺手对窗外丢去,一面神经质的对他大 喊大叫起来:“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比你更清楚我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我没有说孩子话!我 要和你离婚,你懂不懂?你根本就不该娶我!你应该和你的书结婚!不应该和我!我已经被 你冰冻得快死掉了,我无法和你一起生活,你懂不懂?你这个木头人,木头心脏,木头脑 袋!”
他被我迫得向后退,一直靠在墙上。但是,他总算明白了。他瞪著我,愣愣的说:
“哦,你是不愿意我看书?可是,不看书,干什么呢?”
“谈话,你会不会?”“好好,”他说,坐回到沙发里,严肃的眨了眨眼睛,望著我 说:“谈什么题目?”我凝视他,气得浑身发抖。随手握住茶几上的一个小花瓶,我举起 来,真想对他头上砸过去。可是,他一唬就跳了起来,一面夺门而逃,一面哆哆嗦嗦的说:
“天哪,你你……你是不是神经出了毛病?他们早就告诉我,你有精神病的遗传……现 在,可不是……就,就发作了……”我举起花瓶,“哐嘟”一声砸在玻璃窗上,花瓶破窗而 出,落在窗下的水泥地上,碎了。一苇在门外抖衣而战,嗫噜嚅嚅的说著:“我要打电话去 请医生,我要去请医生……”
我摇摇头,想哭。走进卧室,我拿了手提包,走出大门,投身在夜雾蒙蒙的街道上。
顺著脚步,我向我的“娘家”走去,事实上,两家都在爱河之畔,不过相隔数十□之遥 而已。走著走著,故居的灯光在望,我停了下来,隐在河畔的树丛中,凝视著我的故居。我 昔日所住的房里已没有灯光,但客厅中却灯烛辉煌,人声嘈杂。我靠在树上,目不转瞬的凝 视著玻璃窗上人影幢幢,笑语之声隐隐传来,难道今日是什么喜庆的日子?我思索著,却丝 毫都想不起来。我站了很久很久,风露侵衣,夜寒袭人,我手足都已冰冷,而客厅里依然喧 哗如故。终于,我轻轻的走了过去,花园门敞开著,我走进去,跨上台阶,站在客厅的门 外。隔著门上的玻璃,我看到门里宾客盈门,而健群正和一个浓妆的少女并坐在一张沙发 上,那少女看来丰满艳丽,而笑容满面。健群却依旧衣著简单而容颜憔悴,那对失神的眼睛 落寞的瞪视著窗子。我顿时明白了,爸爸和萱姨又在为健群介绍女友,这是第几个了?但 是,总有一个会成功的。然后,健群就会和我一样挣扎于一个咬不破的茧中。
再注视那少女,我为她的美丽折倒。下意识的,我看看自己瘦骨支离的身子和手臂,不 禁惨然而笑。下了台阶,我想悄然离去,但是,门里发出健群的一声惊呼。
“思筠!别走!”我不愿进去,不想进去,拔起脚来,我跑出花园,沿著爱河跑,健群 在后面喊我,我下意识的狂奔著。终于听不到健群的声音了,我站在爱河的桥头,又泛上一 股酸楚和凄恻,还混合了一种凄惶无措的感觉。走过了桥,像往常一样,我又开始了街头的 夜游。我累极了,也困极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街头到底走了多久,手表忘记上发条,早已停 摆了。沿著爱河,我一步一步的向前挨著,拖著。脚步是越来越沉重了。我累了,累极了, 在这条人生的道路上,也蹭蹬得太长久了。
我停在一盏荧光灯下,在这灯下,健群曾经吻我。他曾说我是个没有热情的小东西。没 有热情,是吗?我望著黑幽幽的水,那里面有我迸落的珠粒,有我的眼泪和他的眼泪,那些 珠粒和眼泪击破过水面,漾开的涟漪是许许多多的圈圈。记得有一首圈圈诗,其中说过:
“相思欲寄从何寄?画个圈儿替。
言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
我密密加圈,你需密密知侬意!
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
整圈儿是团圆,破圈儿是别离。
更有那诉不尽的相思,把一路圈儿圈到底。”
我倚著铁索,把头伸向河面。我又哭了。泪珠在水面画著圈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 圈,在这无数的圈圈里,我看到的是健群的脸,一苇的脸,和妈妈的脸。是的,妈妈的脸, 妈妈正隐在那黑色的流水中,她瞪得大大的眼睛哀伤的望著我,仿佛在对我说:“你也织成 了一个黑茧吗?一个咬不破的黑茧吗?”
是的,咬不破的黑茧!我凝视著流水,黑色的水面像一块黑色的丝绸。我在寒风中抽 搐,水面的圆圈更多了,整的,破的,一连串的,不断的此起彼伏著。
夜风包围了我,黑暗包围了我,荧光灯熄灭了,四周是一片混混沌沌的黑色。我在这暗 夜中举著步子,不辨方向的向前走去。我知道,无论我走向何方,反正走不出这个自织的黑 茧。夜雾更重了,我已经看不到任何的东西。
幸运草 十三、蜃楼 一
午后下了一阵急雨,正像海边所常有的暴雨一样,匆遽、杂乱、而急骤。但,几分钟之 后,雨停了,炽烈的太阳重新穿过了云层,照射在海面和沙滩上,一切又恢复了宁静,和没 下雨以前似乎没有什么分别,只在远远的海天相接的地方,弯弯的挂著一个半圆形的彩虹。
翠姑站在井边,手里握著水桶和绳索,对天边那五色缤纷的彩虹看了几秒钟。“虹”, 她思索著那个字是怎么写好,但是却记不起来了。她对自己摇摇头,把水桶抛进井里,用力 的拉起满满的一桶水来,然后一只手提著水桶,另一只手拉著裙子,向家里走去。地上的沙 子还是湿的,太阳晒在上面热热的,赤脚走在上面非常的不舒服。
穿过了那间在夏天用来作冰室的大厅,她一直把水提进了厨房里,在灶前面烧火的母亲 慈爱的看了她一眼:
“累了吧,把水倒在缸里去歇一下吧!还有好久才吃饭呢。”
翠姑走到屋子外面,用来作冰室的大厅空空的,椅子和桌子都叠在一起,上面厚厚的积 了一层灰尘。现在还不到冰店开张的季节,等到六月里,台北的一些学校里放了暑假,这儿 又要热闹了起来。海滨浴场会挤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著花花绿绿的游泳 衣,带著帐篷在海滩上过夜。那时候,他们冰店里也会热闹了起来,挤满了年轻的学生和城 里来的少女们。六月,翠姑默默的计算著日子,到那时候,住在那边别墅里的沈少爷也该回 来了吧。
翠姑沿著门口宽宽的街道向前进,其实,这根本不算是街道,路上全是黄色的沙子,只 因为两边有著几家店铺,所以这也就算是“街”了。在几年前,这儿还是一片荒凉的不毛之 地,只因为后来有投机的商人在这儿辟了一个海滨浴场,所以顿时热闹了许多。水果店、冰 店、吃食店,都陆陆续续的建造了起来。翠姑的父亲李阿三也拿著从大陆带出来还剩下的一 点积蓄,开了这家冰店,勉强的维持著一家三口的生活。翠姑穿过了那几家店铺,向海边上 走去,只有在海滩上,她才能看到那建筑在高地上的白色房子,那俯瞰著整个海面的别墅。 翠姑走向海边,海水有节拍的涌向沙滩,又有节拍的退了回去。翠姑站在水中,让那些白色 的泡沫淹过她的脚背,那微温的海水带给她一阵舒适的快感。她仰起头,望著那沐浴在阳光 中的白色楼房,那白色的建筑物高高的站在那儿,带著几分倨傲的神态。翠姑低下了头,风 吹起了她的裙子和头发,她用一只手拉住裙子,用脚趾在沙滩上划出“隐庐”两个字。这两 个字的笔划都这么复杂,翠姑不知道自己写错了没有。但,她猜想是不会错的,因为她曾经 好几次看过那刻在水泥大门上的金色字体。她又抬头看了看那所别墅,在沙子上缓缓的再写 下三个字“沈其昌”,字迹歪歪倒档的,不大好看,翠姑正想用脚抹掉它,一阵海浪涌了上 来,把那些字迹都带走了。
太阳逐渐的偏向了西方,几抹彩霞从海的那一面升到了空中,海水都被染成淡档的粉红 色了。翠姑向岸上走去,在一棵大树底下坐了下来。随手捡了一根枯枝,在沙上乱划著,划 来划去,总是“沈其昌”三个字。半天之后,她抬头看看天,用手枕著头靠在树上,微笑著 低档的说:
“六月底,他就会回来了,去年,他不是也六月底回来的吗?”她眯著眼睛,似乎又看 到了那个漂亮而英俊的青年。
二
第一次见到沈其昌正是去年六月底,天气燠热得像一个大火炉。翠姑在桌子之间来往穿 梭著,汗水湿透了她那件花麻纱的衫裙。她忙碌的递著碟子杯子,柠檬水、橘子汁、刨冰、 西瓜……虽然她自己渴得要命,却没有时间喝一点东西。小冰店里挤满了人,充满了喧嚣和 笑闹的声音。
“喂!四杯橘子汁。”翠站正在转动著刨冰的机器,一个男性的、柔旱的声调在她耳边 响著。她抬起头,四个青年正跨进了冰店,刚才对她说话的青年个子高高的,皮肤很白,一 对黑眼珠亮得出奇。翠姑像触电似的微微呆了一阵,这人的脸庞好熟悉,似乎在那儿见过。 她拿著四杯橘子汁的托盘,走到那四个青年的桌子前面,把橘子汁一杯钡的放在他们面前, 这时,她看到其中一个推了推那起先向她说话的青年说:
“喂,沈其昌,这儿居然会有这样出色的姑娘,想来你假期中不会寂寞了!”翠姑并不 太懂这几句话,但她看到他们四个人的眼睛都盯著自己看,就知道他们是在说自己了。她不 禁微微的红了脸,拿起托盘正想走开,另一个青年笑著拉住她说:
“喂,你叫什么名字?和我们一起喝一杯吧?我们付钱!”
翠姑迷惑而又惊讶的望著他们,她从没有应付过这种局面,有点儿不知所措了。这时, 那被他们叫作沈其昌的青年却微笑的对那拉她的人说:
“别胡闹,小朱!人家的样子满正镜的,别为难她!”
小朱松了手,翠姑急急的拿著托盘走回柜台来,她脸上热热的,心一直在跳。偷档的斜 过眼睛去看他们,却正好看到沈其昌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握著杯子,嘴里衔著吸管,眼光 温柔的望著她。他们很快的就喝完了杯里的橘子汁,高声的叫闹著要去比赛游泳,只有沈其 昌一直文静的微笑著。翠姑猜想他一定不大会游泳,因为他的皮肤那么白,像个女孩子似 的,决不是常在太阳底下傻的人所能有的。像刘阿婆家的荣生,就黑得像锅底子一样。翠姑 正在想著,他们已经喧闹著跑来付账,钱是沈其昌付的,翠姑在忙乱中竟多找了一块钱给 他。沈其昌微笑的还给她一块钱,温柔的说:
“你算错了,小姐。”翠姑目送他们走开,“小姐”的称呼,使她好半天都觉得晕陶陶 的。第二天黄昏的时候,冰店里的生意比较清谈了些,翠姑就习惯性的到海滩上来走走。通 常来游泳的游客,多半是一清早从台北或别的地方坐火车来,黄昏的时候就回去了。但也有 一些人带著帐篷来露营。翠姑最喜欢看那些人穿著鲜艳的游泳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