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吴强)-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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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军正解着衣服,罗光拦禁了他,严厉地说:
“你不行!伤口刚好,跟我一起上木排!”
“伤口早好了,不碍事!”他拍着肩背说。歪过脱了衣服的肩背,把伤痕给罗光看着。
“我也不下去!这样的河,我要游还游不过去?”
罗光硬把杨军拉上了木排。
石东根跳了下去,林平跳了下去,王茂生跳了下去,张华峰早在水面上漂着了。
会水善游的杨军,却被罗光好意地剥夺了下水的权利,他望着波浪里滔滔滚滚的群鸥一样的同志们,羡慕极了,心里真是痒得难受。好象又是一个伟大的战斗没有参加得上似的,苦恼着脸,用不愉快的、但又感激的眼色望着罗光。
木排离开沙滩,先在水边的浅滩晃了几晃,然后就进入深水,踏上急流,象一只飞艇在空中疾驶,又象一只山鹰从山崖上斜翅猛扑下来。
大批木排,大群战马,大浪大浪的人,黑压压地奔腾在急泻狂流的浑浊的水面上。
“木排子翻掉了——!军部的木排子沉下去了——!”
突然,两岸有人惶急地呼唤起来,其他的木排上也有人撕裂着喉咙呼喊着。紧接着,就有不少的人从岸上、木排上慌乱地跳到水里,朝在中流沉没下去的官兵身边飞游急泳。
一个最大的木排,驶到中流的时候,触上了河心的礁石,木排翻转了身子,木排上的二十多个人,全部卷没到水里。他们大多是不会游水的人,不能自主地在波涛里冒上、沉下,遭受着波涛的冲打袭击。
其中的一个人是军长沈振新。
他不会游水,水,打击他、欺侮他。他的生命在波浪里挣扎着。
在这危急的一刹那间,杨军甩掉身上的背包和小皮包,象一只勇猛的海豹,不顾一切地跳入到狂涛里面。他迎着巨浪,在下游的地方逆流上扑。两只敏锐的眼睛,在水面上猎视着在水波里失去自主的人们,他的两手如同两把船桨,急速地划动着,两条腿使着所有的力气,把水波向后排击。在一个浪头卷裹着一个人的身躯向他摔掼过来的时候,他认出那是军长沈振新。于是他奋力地钻入到浪头下面,张开两臂,使足了气力,接住了被摔掼过来的沈振新的沉重的身躯。他立即托起沈振新的沉重的头来,背负着沈振新的沉重的身子,象一匹马载荷着骑士一样,踏着大步向前疾驰。他终于喘哮着游到东岸,把沉重的身躯驮上沙滩,让被救的沈振新在沙滩上头低脚高地俯卧着,排挤着腹中的河水。
沈振新的脊背上给杨军轻轻地捶击了一阵以后,吐出几口沙河浑浊的黄水。过了一会,他平安了喘息,转过身来,睁开水湿胀痛的眼睛来一看,便一把抓住了杨军的臂膀,象在水里得救的时候那样抓住他一样,紧紧的,用力的。
“是你!小杨!”他吃力地叫道。
“是我,军长!”杨军说。扶着沈振新缓缓地坐起来。
“你伤好回来了!”
“好了!回来了!”
沈振新渐渐地恢复了常态。但是脸色苍白,心胸里还很难过,不住地打嗝。胃里也不住地泛漾出一口半口浑浊的水来。
“我来了好几天了,没有见到军长。信,交给李尧了。”杨军一边扶着军长缓缓地走着,一边说道。
“看到了。”
“黎医生她很好?”
“唔!”
军长的警卫员汤成给洪水吞没。另一个警卫员李尧保全了自己的生命和身上背着的望远镜、皮包。他浑身沾遍泥水,惶急地奔来。
乘另一个木排过来的黄达、胡克、姚月琴他们,也都奔到沈振新的身边来。
“是你?杨军!”李尧感激地惊叫了一声。他和杨军共同地扶着沈振新发着颤抖的身子。
“去找衣服来!”杨军对李尧说,象命令似的。
过了一会,沈振新换了衣服,睡上担架,身上盖着毯子。
“小汤呢?”沈振新躺在担架上问李尧道。
“我没有抓得住他,好几个人也没有救得起来!”李尧悲痛地低声说。
沈振新惊讶地望着李尧,从担架上下来,大声问道:
“淹死了?”
“唔!”李尧流着眼泪,应了一声。
沈振新站在岸边,向河面上望了许久,懊丧地问黄达道:
“就是小汤一个?”
“别的全都救上来了!”黄达回答说。
沈振新悲伤地叹息着,又接连吐了两口黄水。
“你躺下来吧!”姚月琴拉住他的膀子说。又把他拉着躺到担架上去。
“见鬼!多少年没有睡过这个东西!叫人抬着走!”沈振新苦恼地说。
杨军水湿的身子,还是站在他的旁边,卫护着他。
“回连里去!打七十四师!消灭这个敌人!报仇!”
沈振新对杨军激励着说,他又一次地抓住杨军的臂膀。
队伍纷纷攘攘地走上了征途。
天黑了,高空悬着无数的星灯。大队大队的人马在苍茫的夜色里飞奔前进。
后面还在渡河的叫嚷声,响荡在初夏的夜空里。
杨军回到连里,随在连长和指导员的后面,疾步劲走地向着死敌七十四师被围攻的地方,迎接他所渴望的新的战斗。
使他快慰的,是他一到前方,就立即打了一个胜利的水上的战斗。
“真是一手好水!象一条水龙!”
“不是他,军长还危险哩!”
“你们晓得他是什么人啦?”
“嘿嘿!出名的战斗英雄杨军!”
杨军从纷纷称赞他的人的身边擦了过去。
“就是他!”有人指着他的背影大声地说。
五七
队伍比沙河的激流还要汹涌,在这个星光灿烂的夜晚,进入了山峦重迭、奇峰高耸的沂蒙山区。
山,越走越深,越走越高越陡;脚下,全是陡险的羊肠狭道,而战士们的步伐,却越走越快。
真是飞的一般,两条腿象轮子一样向前急滚,上山滚得快,下山滚得更快,两只臂膀只是前后拨动,不是翅膀是什么呢?谁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疲倦,谁也不甘落后一步。象最怕走山路的张德来吧,枪、子弹、干粮袋、米袋、背包,还有手榴弹和洋瓷碗、水壶等等,统统背在自己的身上;不但不用班长秦守本或者别的同志给他负担,而且还倒转过来争着分担班长秦守本身上的东西。
班长秦守本下了两次水,肚子痛,一连吃了两包“人丹”还没有止住。但他还是自己背负着所有的东西,拒绝了张德来和别的同志的帮助。
“不要紧!走走,出身汗就好了!”
他把已经给张德来夺去的步枪,又夺回到自己的肩上,一边快走,一边说道。
一切牢骚、怪话顿然绝迹。
“叽叽”“喳喳”的,谈谈说说的,是即将到来的战斗。
“文化教员!七十四师给围在什么崮?红娘崮?《西厢记》里的红娘到过这个山头上?”安兆丰有意说笑着问道。
好些人“咯咯嘿嘿”地笑起来,笑声和脚下碎石块滚动的声音相仿佛。
“叫孟良崮!”田原说了一句,又立即回过头去,仍旧和背着照相机的新闻记者夏方并肩走着,低声地谈着歌曲的事情。
“这个名字好!梦娘崮!张灵甫梦见他的爹娘亡故了!”秦守本按着肚腹大叫着说。
这一下,笑声更多了,连走在他们后面的别的连队的同志们也哄笑起来。
田原在哼着歌曲,没有纠正他的误解。罗光一边向前走,一边高声地叫着:
“不是梦见爹呀娘的‘梦娘’!是《辕门斩子》里焦赞、孟良的‘孟良’!真是瞎三话四!”最后一句,他是用上海话说的。
安兆丰一开口就是戏文,他在黑暗里扮作鬼脸,前句用青衣嗓子,后句用老生嗓子,仿照京戏道白的腔调,但又夹杂滑稽的味道说:
“指导员在虎头崮演的是《宇宙锋》里的青衣,到孟良崮么,又反串老生,演起《辕门斩子》里怕儿媳妇的杨六郎来了!……”
笑啊!有的笑得几乎给石块绊倒,有的笑得身子无力,抓住前面同志的背包,有的笑得走不动路,背包撞到后面同志的脸上,有的笑得嘴里的小烟袋掉落到山坡下面,在去拾起它来的时候,还是笑着。秦守本则是拚命地捧着他的隐隐作痛的肚子笑着。
待大家笑了一阵以后,罗光咳了一声,打起京戏里武生嗓子,响亮地喊叫着:
“不是《辕门斩子》,是孟良崮刀斩张灵甫!”
跟着这句话,路上讨论会开始了:
“打死的好?还是活捉的好?”
“活捉的好!”
“不!打死的好!留他那条狗命干什么?”
“活捉的好!捉到以后问问他:‘为什么打内战?为什么进攻解放区?’还要问……”
“这要问蒋介石!”
“那就问问张灵甫:你还神气不神气?还威风不威风?”
“捉了以后放不放回去?”
“诸葛亮七擒孟获。放他回去!再来,再捉住他!”
“我不同意!绝对不同意,别的人都好放,张灵甫绝对不能放!他在涟水打死、打伤我们多少人,苏团长就是给他们打死的!杨班长身上的伤疤,也是七十四师的炮弹打的!”
“对!不放!一千个不放!一万个不放!”
路上的讨论很热烈,争先恐后地抢着发言,洋溢的情绪象面前的山峰似地越来越高,话语里充满着仇恨和愤怒。坚决主张不放的有张华峰、秦守本等等一些人。
“赞成捉住张灵甫不放的,举手!”秦守本狂喊了一声。
除去一个人以外,凡是听到他的声音的,有的举起手来,有的举起枪来,连石东根、罗光、杨军、李全都举起了手,正在交谈着的田原和夏方,嘴里还在说话,也跟着大伙高高地举着手。
一个没举手的是张德来。
“你不举手,主张放了他?”周凤山不满意地问道。
张德来阴沉着脸,气愤愤地吼叫着:
“谁说我主张放的?”
“那你为什么不举手?”
“我主张打死的!”张德来挥着粗大的拳头,气狠狠地说。
张德来的愤怒的声音,压盖了所有的声音,一路谈话不停的田原和夏方也不谈了,许多人伸头探颈吃惊地望着他。他的一对大眼,在朦胧的夜色里发着紫光。
“连个放牛的小孩子都给他们飞机打死,我们不打死他们?我们煎饼小米吃不了?”
张德来激动的怒火燃烧的语言,感染着所有的人。谁也不再说话。人们听到的声音,只是越来越快的脚步声和越来越响的脚下碎石块彼此碰击、磨擦的“喀喳喀喳”声。
离开部队半年多的杨军,在刚刚回来的这个夜晚,见到熟识的和不熟识的同志们一路上这么快乐和这等激愤,听到这些诙谐的和豪放的语言,他的心里生起了十分惊奇的感觉,获得了深刻入骨的印象。半年来后方医院的生活,使他养成了善于感触和言语稀少、喜欢沉思的习惯。他觉得张华峰不同了,比过去坚强、老练得多。秦守本有了更多更明显的变化,他活跃得很,看来班长当的挺能胜任,战士们服他,也爱他,他和同志们的感情是很融洽的。许多新战士,杨军连他们的脸还没有认清,姓名一个也不知道,他们那股欢快的情绪,强烈的战斗要求,对敌人的仇恨,都使他觉得部队的生气勃勃,有一种英雄豪迈的气概。他觉得自己落后了,生疏了,他开始感到不安、惶恐,以至悔恨自己负了伤,和部队脱离的时间过久。连队的人数多了,山上山下一长串子,象一个小营似的,比涟水战役的时候,似乎要多上一倍。他一走到队伍里来就留心地数点过,机枪是九挺:比过去多了三挺。他的眼睛早就留神在武器上,全连队的枪,一律一式,鲜明透亮。班长、排长身上全是汤姆式枪,指导员、连长的驳壳枪,显然是调换过了,罗光在木排上察看自己的枪是不是浸了水的时候,杨军就留心地看到,那是二十发连放的快慢机,乌亮得象一块簇新的深蓝色的缎子。连长的,那就不用说了。通讯员李全身上背的,不是从前那支满是烂斑的小马枪了,而是一支新的卡宾枪。就是炊事班吧,过去只有一个担子、两个破箩筐,一出发,一个破箩筐里是一只“空空”响的油桶,一个破箩筐里是刀呀、勺子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现在,有了两只大行军锅,住到哪里,用不着象从前那样,往往要找上三、四个人家,在这家烧饭,在那家烧菜,又在另一家烧汤、烧水了。虽然是在夜晚的星光下面,他仍然可以明显地看得出来,队伍比过去整齐雄壮得多。半年以前,同志们的背包是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有的横背,有的竖背,还有的挂在肩膀上。现在是一色的灰毯子,打的样式一样,大小相仿:长方形,背包带子扎成“井”字形,全是竖背,全是紧紧地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