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的神-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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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儿战争年代富家子弟为革命大义灭亲的架势。
那天晚上,三人夜马衔枚,避开营区巡逻哨,潜入家属区。
汪百团熟悉地形,领着乌力天扬,两人顺着楼后的下水管道爬上二楼露台,再用棉衣包住窗棂子,敲开一扇玻璃,开了窗户,翻进屋里。汪百团撞倒了客厅里的一只花瓶,弄出响声,差点儿被巡逻的夜哨发现。汪百团先去自己屋里找到一双回力牌高帮球鞋,把鞋往脖子上一挂,这才领着乌力天扬到处翻东西。白区来的干部果然有不少浮财,他们找到一捆衣裳、半筐松花皮蛋、一桶大米、半打午餐肉罐头、两瓶竹叶青酒、一套《白痴》、一套《叶尔绍夫兄弟》。乌力天扬甚至在汪家的储藏间里找到半条长满绿色肉霉的金华火腿和几大坛咕噜咕噜冒着气泡的泡菜。乌力天扬小声说汪百团,我操你妈,你家真是财主,难怪你爸有力气,生出你们七个。汪百团对那些东西没兴趣,他找到了一件东西,没告诉乌力天扬,偷偷掖进怀里。他还找到一本他爸爸的工作日记,也掖进怀里。东西从窗户递出去,鲁红军在外面接应,运进小树林。汪百团从黑暗中摸过来,小声问乌力天扬,他找到一包避孕套,问乌力天扬要不要。乌力天扬哧哧地笑,说又不能拿来装大米。汪百团很认真地把避孕套揣进裤兜里。说汪大庆没了橡皮筋,拿去给她当气球吹着玩。
第一次任务完成得很漂亮,乌力天扬以党小组长的名义占有了《叶尔绍夫兄弟》和《白痴》,其他东西,让汪百团和鲁红军分。鲁红军大方地说,我爸一个小破科长,我家没落到你们这个份儿上,也别想落到你们这个份儿上,我就别分了,都给百团吧。
乌力天扬那几天有事干了。他整天不出门,躺在床上读《白痴》,鲁红军和汪百团几次来找他,耍他乘胜出击,去偷别人的家,都被他拒绝了。
乌力天扬被《白痴》里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深深吸引住,被书中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他觉得自己的家庭就像伊伏尔金的家庭,每个人都只顾着维护自己表面的尊严,骨子里却相互冷漠,自私自利;他觉得自己就像浑不觉世的瓦略,乌力天赫则像轻视家庭的笳纳,他俩身上都充满了庸俗、吝啬和琐碎的平凡。乌力天扬对费里帕夫娜这个人物非常着迷,她是一个追求正义和理想生活的化身,却又是一个被摧残和牺牲掉的人,乌力天扬好几次为她的悲惨命运流下了眼泪。
汪百团躲开母亲胡敏和几个兄弟姊妹,蹲在公共厕所里看完偷回来的那本日记。有好几天,他情绪低落,不想和人说话,再说话时,竟然闷头闷脑地说,我爸被打成脑震荡不冤枉,他是一个心理阴暗的小人。
乌力天扬和鲁红军不知道汪百团说那话是什么意思,问他,他又不肯说。后来汪百团把那本日记烧掉了,谁也不知道那里面到底写了一些什么。
卢美丽在基地大门口等着。看见一个认识的基地孩子回大院,就把那个孩子拦下来,让孩子给乌力天扬捎话,要乌力天扬去反修煤店找她。
卢美丽头上戴了一顶帽檐软耷下来的工人帽,脖子上围着一条分辨不出颜色的毛巾,身穿一件肥大的工作服,眼窝和鼻翼上全是黑煤粉子,正操着一口夹生的武汉话和一个买煤球的人争吵。卢美丽把乌力天扬拉到煤店外,撩开衣襟,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小沓钞票,数出两张五元的,一张一元的,想了想,又添上两张一元的,塞给乌力天扬,告诉他,这是她上个月的工资,想到他该没钱花了,给他一半。乌力天扬没讲客气,把钱接过来揣进裤兜里。卢美丽不放心,遮挡着乌力天扬,一定要看着他把钱塞进袜子里,叮嘱他别让人发现,别买零食,节省着花,这才放心。然后她告诉乌力天扬,天时很好,一点儿褥疮也没长,人也胖了一些,匡家奶奶非常喜欢他,因为他高兴的时候会说毛主席语录。匡家奶奶很骄傲,说他前世一定是文曲星,要是不让石头砸上,肯定是个了不起的文化人。
等说完这些事,卢美丽才告诉乌力天扬,叫他来不光是给他钱,听基地医院陈护士长的丈夫说,国棉系统的造反组织提出帮助基地开展文化大革命,比如批斗那些死不悔改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基地答应了。这一次是在国棉系统的十几个厂轮流斗,得斗七八天时间,国棉三厂借斗过好几次走资派。从来不管走资派的饭。卢美丽猜测,基地借出来的人当中肯定有首长。她担心首长饿着,准备和匡志勇一起给首长送饭。可是,别的厂她和匡志勇可以送,国棉三厂不行,匡志勇一家人都在厂里,让人家知道了日子不好过。
“我要你姐夫把时间打听清楚,斗到厂里那天,我把饭煮好,你给首长送去。”卢美丽交代说。
“什么首长,他早就不是首长了。”乌力天扬不耐烦地说。
“别人怎么叫我不管,反正我叫首长。”卢美丽固执地说。
“他没打死我,我凭什么给他送饭?饿死他才好。”乌力天扬恶狠狠地说。
“你是谁生的?谁养的?”卢美丽恨恨地说,“你怎么没让他打死?你这种儿子,就该让他打死!”
到了那一天,乌力天扬还是去了。
卢美丽用饭盒装了热饭热菜,还用罐头瓶子装了一瓶木耳菜蛋花汤。匡志勇有点儿不高兴,小声埋怨卢美丽把鸡蛋做了,丫丫没吃的。卢美丽去整理匡志勇的衣领,柔声说,我改天变成母鸡,我给你生蛋,好不好。匡志勇就不再说什么,用一个帆布包装了饭盒,领了乌力天扬出门。
匡志勇把乌力天扬带进厂里,把帆布包交给乌力天扬,告诉他,沿着厂区大道往前走,第三个路口往左拐,过制冷水塔再往右拐,一直走到头,厂部大楼边上那个绿瓦盖的房子,就是俱乐部。
乌力天扬刚拐过水塔,身后就响起一片枪声,乌力天扬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缩了脑袋往路边躲,趴在地上,把脑袋紧紧地抱住,罐头瓶子从手里滑出去,摔在地上,碎了。乌力天扬稍稍抬头,看见不远处有人惨叫着摔倒在路上,一辆卡车失去控制,撞上了路边的热冷管道,车头立刻冒出一股浓烟。乌力天扬知道子弹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就一点点往边上挪,挪到拐弯的地方,判断子弹打不着自己了,猛地从地上蹿起来,拎着帆布包拼命跑。
乌力天扬撒丫子狂跑,一口气蹿出好几个路口,也找不到哪座建筑是俱乐部了,看见一座两层楼的房子,上面盖着绿色的瓦,他推开门就冲了进去,一看,好几间房里,地上铺着褥子,墙上贴着“打倒走资派”的标语,小板凳上战战兢兢坐着一些灰头土脸的人,人手捏着一本红宝书。
乌力天扬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问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是不是挨斗的。戴眼镜的中年人害怕地往后缩,点点头。乌力天扬就想,瞎猫撞上了死老鼠,总算让他找到了,身子一软,靠着墙壁,一屁股坐到地上,头晕得一个劲儿地想吐。
外面的枪声渐渐消失。乌力天扬喘了一阵儿,心不慌了,眼里也不冒金星了,这才看清楚,屋里的这些走资派,没有一个穿军装的,他谁也不认识。乌力天扬问中年眼镜,乌力图古拉在不在?中年眼镜反问,哪个乌力图古拉?乌力天扬就知道找错了地方,这里关着的是别的地方的走资派,不是军队的。
“你是谁家的孩子?到这儿来干什么?”中年眼镜朝门外看了看,悄悄移过来,小声问。
“给人送饭。”乌力天扬没精打采地说。
“都什么时候了,还来送饭,没听见外面枪响得狠?”一个额头上长满抬头纹的小老头儿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感慨地说,“是烧干豆角。”
“是烧茄子,放了郫县豆瓣。”一个额头上贴了一块纱布的中年人兴奋地说。
“胡工……老胡的判断对,是烧干豆角,用猪油渣烧的,我过去当总务主任的时候,晒过干豆角,熟悉这个味儿。”一个躺在褥子上背朝门的人说。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一个尖着嗓门儿的人不满地说,“你们都没有调查,狭隘经验论,乱发言,所以黄至清你才成了反动的技术权威,廖若行你才带着我们走上了一条资本主义道路。”
“区千秋,你不要对别人马列主义,对自己自由主义,你就是毛主席说的那种下车伊始就哇啦哇啦发议论,这也批评那也指责,十个有十个要失败的人,你这种钦差大臣才最该被革命群众打倒。”有人反驳尖嗓门儿。
屋里热闹起来。尖着嗓门儿的人和人争吵,兴味盎然地猜测乌力天扬的帆布包里到底是烧茄子还是烧干豆角。
“你们没吃饭?”乌力天扬突然问。
“也不能这么说。前天吃过一顿,昨天也吃过一顿,今天嘛,到现在还没有,也许没到时间吧。”戴眼镜的中年人说。
“那你们吃吧。”乌力天扬把帆布包推过去,“炒河虾和炒豆角。本来还有一瓶木耳蛋花汤,让我给泼洒了。”
“你说什么?炒河虾和炒豆角?不会吧?”额头上贴纱布的年轻人朝身后看了看,激动地说,“我们都犯了经验主义的狭隘错误,是炒河虾和炒豆角!”他回过头担忧地问乌力天扬,“你不给你爸爸送去?他没有吃的怎么办?”
乌力天扬已经出了房间,靠着墙在门口坐下。他听见身后人们围上来的声音、七嘴八舌议论怎么分那份饭的声音,然后,这些声音突然消失,屋里响起一片狼吞虎咽的声音。
乌力天扬靠在墙上,把头埋在膝盖里,在脏兮兮的裤子的阻挡下拼命睁大眼睛。他想,他没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根本看不穿他自己的腿。他想,他本来就不该给“那个人”送饭,反正不管怎么样他都得死,饿死比让人揍死好。不知为什么,因为这个发现,乌力天扬快乐得想哭。他想,饿死他!饿死他!他为自己这个念头激动得发抖。
冬天到来的时候,乌力天扬的小组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件事,让小组的活动从偷窃上升到抢劫。
汪百团的小妹妹汪大庆得了急性脑膜炎,胡敏和汪百团抬着汪大庆去基地医院。医院根据文革小组的规定,拒绝给黑帮家属看病。胡敏找到文革小组,文革小组同意她带汪大庆去地方医院治疗。去地方医院看病得花钱,汪道坤已经被开除了党籍和军籍,不再享受组织上发给的薪水,胡敏50年代就从部队转业,回家当了家庭妇女,长期没有收入,家里没钱。胡敏抱着汪大庆坐在营区的路上号啕大哭,惹来很多人观看。
乌力天扬去果树林里挖出小铁盒,取出里面的二十块钱,交给胡敏。胡敏千谢万谢,找修缮队借了一辆板车,和汪百团一起把汪大庆拖到武昌区人民医院。哪知到了医院,钱却被小偷给偷了。胡敏一急,就在医院急诊室里,一头撞到墙上,头上撞出个大大的血窟窿。汪大庆躺在一旁没人管,她倒让人拖进了急诊室。
乌力天扬和汪百团、鲁红军商量,怎么才能尽快弄到钱,既给汪大庆治脑膜炎,又给胡敏治血窟窿。想了好几个方案都不行,最后鲁红军出主意,抢,不抢别的,就抢手表——抢别的目标大,钱少,一块手表怎么也值几十块,给汪大庆和胡敏治病足够了。
行动时间定在晚上,这个时候路上没有太多行人,容易得手。作案地点和撤离现场的路线是事先确定的,选择在中山大道三角路地带,这里是胜利街、岳飞街和蔡锷街的交会处,就算两条路线出了问题,至少还有第三条路可供撤离。
到达作案地点后,三人在马路牙子上坐下,等得天黑。看东南两北过往行人,猜谁戴了手表,是梅花牌还是上海牌。汪百团老是吸鼻子。鲁红军烦,说汪百团,你不要老吸鼻子好不好?吸得人怪紧张的。乌力天扬说,别吵,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汪百团说,我最想干的是杀掉邱义群。鲁红军说,天扬没问这个,天扬问的是理想,对吧天扬?我最想有一个兄弟,亲兄弟,不过现在没关系了,天扬就是我的亲兄弟。乌力天扬说,我最想我是别人,不是我,随便是谁都行。汪百团看了一眼乌力天扬,闷闷地说,我也是。鲁红军想了想,说,我也是。
三个人一直在街上待到夜深,眼看着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就开始行动。
乌力天扬眼尖,很快发现了目标。目标是一个大个子年轻人,大概有急事,匆匆从他们身边走过。路过他们身边时,抬起手臂看了看腕上的表,表面在路灯照耀下反射出诱人的光。乌力天扬示意鲁红军和汪百团行动。三个人跟过去,看着跟近了,大个子年轻人却拐进了路边的公共厕所。乌力天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