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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

我是我的神-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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幅《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绣像,他在凝视绣像上的领袖。现在她明白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一直在安静地等待,等待他的组织,等待他们告诉他有关他儿子牺牲的情况。他是那么的相信他的组织,他希望从组织那里而不是战友那里听到儿子牺牲的消息。他在安静的期盼之中足足等了四十三天。
  而他们却瞒着他,没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告诉他,他的大儿子战死了。他们瞒着他这个和他们一道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出生入死、打了半辈子仗的老兵。
  乌力图古拉没有去南方那座海滨城市,萨努娅知道劝不动,知道他和他的组织犟上了,知道他这条船被撞击得厉害,一时半会儿不会拉响汽笛驶出港湾,便向外事办请了假,安顿好家里,自己去湛江,去探望天健。
  萨努娅在一大片灰白色的墓群中找到了天健。腿一软,坐在了地上,眼泪止不住地就下来了,她坐在地上呜呜地哭。
  “莫力扎……莫力扎……”她叫着他从他生母那儿带来的名字。她想,这样的话,他就能听见两个母亲的声音了。
  “莫力扎,我给你带糖果来了。是你爸让我给你带来的。你爸他工作忙,让我来看你。你爸爸他为你骄傲,他说你是他的好儿子,他要我告诉你,他骄傲,为有你这个好儿子,骄傲。”
  “我会再来看你的莫力扎。你的弟弟妹妹们他们也会来,你爸爸也会来。他一定要来。他非常想来。你是他的大儿子,是他的鹰,是他的骄傲,他怎么能不来呢?”
  萨努娅那天拒绝了让南海舰队的人陪,一个人在天健的坟前待到很晚。她带了新毛巾。她找来水,用新毛巾把整座墓仔细地擦拭了一遍。她用另外一块新毛巾扇风,好让湿润快些干爽,以免尘埃沾在墓石上。然后她重新坐下,坐在地上,陪着她的孩子。
  烈士陵园的管理人员来过几次,提醒萨努娅,天太晚了,他们得关门了,他们已经推迟了两个钟头的关门时间。萨努娅向管理人员表示抱歉。她请他们原谅。她说实在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她和他们商量,几乎是乞求,那些美丽的大白兔奶糖,能不能,她是说,可不可以在坟前多放上两天?孩子喜欢吃糖,一时半会儿吃不完,她不愿意孩子吃得太急,那样会长虫牙。
  萨努娅走出烈士陵园的时候,看见南海舰队的人站在陵园外的台阶下踱来踱去。她明白过来烈士陵园为什么会推迟两个小时才关门。她突然有了一丝愧疚。她觉得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们也是一种使命。穿上军装,人人都有了使命。但是萨努娅在愧疚之后,并没有离开自己的丈夫。不管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样的理由,她必须和自己的丈夫站在一起。
  “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还是得拒绝你们。我不能留下来休息。也请你们不要送我。我自己去火车站,这就去。谢谢你们了,谢谢。”
  乌力图古拉吃过两大碗干饭,喝下一大碗汤,放下汤碗,很随意地,就像告诉她院子里的一只鸟儿飞走了似的告诉她,他已经把老三送到部队上去了的时候,她才惊讶地抬起头,看自己的丈夫。
  “天时?”
  “对。”
  “他人呢?”
  “走了。”
  “走了?”
  “走了。”
  “可他才十四岁,还不到入伍的年龄呀?”
  “十五岁。”乌力图古拉纠正萨努娅的算法,“想一想,我十五岁在干什么?你十五岁在干什么?没有入伍的年龄,根本没有。”乌力图古拉干脆地说,然后推开碗,起身离开饭桌。
  乌力天时是从寄宿学校回到家里来的,然后乘轮渡过江,去了黄浦路的兵站,在那里和1965年秋季征兵中应征入伍的新兵一起,乘上军列,去了贵州。
  因为家里孩子太多,乌力天时从小就离开家,被送去寄宿幼儿园,再从那里去了寄宿学校,这一次回家也没能多待,匆匆忙忙吃了一顿饭,洗了一个澡,换了一套衣裳,背上一个挎包就离家了。直到他离开家,他的书包和从学校拿回来的行李卷儿还放在客厅的地毯上。乌力图古拉不许家里人送乌力天时,也不许基地的车送过江,只许家里人送到院子门口,基地的车送到军港码头,然后乌力天时自己搭船过江,再从汉口的接驾咀码头乘公共汽车去黄浦路兵站。
  “为什么不送送他?你不送,军机呢?天赫呢?天扬呢?小禾呢?稚非呢?他们总可以送一送吧?”萨努娅心里一阵绞痛,无法接受这个已然成了事实的事实,“当年红军、八路军、解放军还有老乡送,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他自己的亲人,为什么就不能去送一送?”
  “送什么?能送到贵州去?能送到他当将军或者当烈士?他兜里有三块五毛钱,他想到天上去都能乘宇宙飞船,他是大富翁了呢。”乌力图古拉的口气充满了嘲讽,也不知道他是在嘲讽谁。
  萨努娅觉得乌力图古拉太不近人情。天时是她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是她的头腹子啊!她不能阻止乌力图古拉在她的头腹子三岁的时候就送他去寄宿幼儿园,七岁的时候就送他去寄宿学校,十四岁时就送他去当兵;她无法做到在孩子去远方之前提前回到家里来,和孩子好好说几句话,在三块五毛钱之外再多给孩子几块钱,让孩子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之后,没有了家庭照顾之后,能好好地照顾自己,自己照顾自己;可她总应该知道孩子要去哪儿,去做什么,他总该事先告诉她吧!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是告诉你了嘛。”
  “我是说事先,事先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
  “有必要吗?”
  “我是孩子的妈。”
  “你现在还是孩子的妈。”
  “要这样,天健的事儿,他们也可以不告诉你。”
  乌力图古拉没容萨努娅反应过来就出了手。萨努娅毫无提防,被打倒在沙发上,她的脸上立刻出现了一片红印。她在那儿愣了片刻,撑起身子,母豹子似的向乌力图古拉扑去,揪住了他。他们撕咬成一团。但很快的,她就撤出了战斗——乌力天赫踹开门冲了进来,手中捏着一把冰冷的菜刀,脸色煞白,红着眼睛盯着乌力图古拉。
  “放开她!”那个冷冷的、两颊凹陷、目光阴郁的孩子尖着嗓子对他父亲喊。
  “她是谁?她是谁!”孩子的父亲气急败坏地冲着手拎菜刀的孩子吼。
  “你来干什么?你要死!”孩子的母亲扑过去,死命抱住她的老四,把他往屋外拖。
  “你撒谎!他根本就不爱你!他那就是爱吗?他打你就是爱你吗?”那个倔强的孩子举着菜刀冲她喊,一步也不肯退。但是显然的,他不知道接下来他该怎么办,他手中的菜刀该怎么办。
  “有种。你小子有种。”孩子的父亲呵呵冷笑,拳头捏紧了,捏得咔吧响,“来呀,别站在那儿,别像个磨不动脚的屎虫子。手里的家伙举起来,举高点儿。”
  “他会杀了你!”孩子的母亲头发乱糟糟的,声嘶力竭,紧紧抱住孩子,不肯松开他,“他会杀了你!”
  她没有吓唬儿子。即使在愤怒的时候她也清楚,就算儿子提着十把菜刀,就算所有的儿子每人提着十把菜刀,他和他们一拥而上,他和他们也对付不了他们的父亲。他们会被他们的父亲活活打死,踩成肉泥。她把孩子拖出客厅,让自己和孩子,以及悬置在母子间的菜刀一起,靠在走廊上瑟瑟发抖。
  萨努娅好几天没和乌力图古拉说话。她完全被那一耳光给打蒙了。她见到他就来气,气咻咻的,眼睛瞪得溜圆。你撒谎!他根本就不爱你!他那就是爱吗?他打你就是爱你吗?老四是怎么啦?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他到底想说什么?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她和乌力图古拉发生争执,别的孩子都往楼上躲,唯独老四不躲,非但不躲,还往两人面前冲,冲过来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他父亲。她当然不能和他父亲打架。她说过要和他父亲斗争,但斗争不是打架,不是扇人耳光,不是比谁的巴掌硬。而且,斗争是她和他父亲之间的事,不能扩大到别的什么人当中去,尤其是扩大到孩子们当中去,那不是她要的。
  可是,老四到底想说什么?他为什么要那样说?萨努娅想不明白,或者说,她能想明白,却不愿意想明白。
  乌力图古拉那几天脸阴沉得厉害。他是为自己窝火。他很后悔,不该出手揍萨努娅。天健的事情他控制得很好,天时的事情他也控制得很好,后来却失去控制,全线崩溃,打了败仗。他根本没想出手。可他出手了。他不想解释——没有时间解释,他得处理葛军机的事情。
  葛军机向乌力图古拉提出,他也要当兵。去接过天健哥哥手中的钢枪,而且要去南海舰队当水兵,在主炮位做一名瞄准手。葛军机越来越文静,连说话的语气都文质彬彬的,但乌力家的孩子,倔犟是都有的。
  “当什么兵?有什么兵好当的?你给我好好读书,把书读好。”
  “我是家里的老二,应该第二个离开这个家。”
  “会让你离开。等你能撒野了,就是不想出去,我也会用鞭子把你抽出去!”
  葛军机懂事,知道父亲决定下来的事情不能违抗,不再说什么。反倒是乌力天赫,他把事情做成了。
  两天之后,乌力天赫往挎包里装进两件换洗衣裳,悄悄地离开了家。乌力天扬早晨起来没有看见乌力天赫,而且发现他带走了一把匕首,就大呼小叫地跑下楼去告诉萨努娅。萨努娅一听就急了,直奔厨房,朝案板上看去,然后松了一口气——那把冰冷的菜刀安静地躺在案板上,没有被带走。
  乌力天赫被乌力图古拉从空军的一个招待所里拎出来,带回基地。空军方面证实,他们的确答应乌力天赫,准备把他送到一支高炮部队去。他告诉我们他十七岁,我们也有点儿不相信,不过,乌力司令员的儿子,我们总得照顾一下。对方解释说。
  乌力天赫挨了乌力图古拉一顿好揍。乌力图古拉这次连家法都不讲了,只管动巴掌。萨努娅几次上前阻止,都被乌力图古拉推到一旁。萨努娅说,孩子已经找回来了,你还打他,你算什么家法!乌力图古拉气咻咻地说,这回不是家法,我要他牢牢记住,什么叫组织,什么叫纪律!你去,把菜刀拿来,交给他,我倒是要看看,他能操蛋到什么程度!
  萨努娅气急了。绝望得很,绝望到想要放弃斗争。那天晚上,萨努娅决定和乌力图古拉分床,她不再和他同床共枕,她去客房睡。
  萨努娅走进卧室,去拿她放在枕边的一份保密文件。萨努娅进卧室的时候,乌力图古拉靠在床头想心事,萨努娅没有理他。拿了文件往外走,走到门口,却被身后的什么动静给止住了。她回过头来,看见乌力图古拉在台灯的光晕下咧开嘴笑,嘿嘿的。萨努娅本来就生气,这一下更生气,心想你有什么好笑的,把孩子打成那个样子你还笑。谁知乌力图古拉说出一番话来,让她吃了一惊。
  “胡闹,十三岁,尿床去呀,不是胡闹嘛。”
  “他不尿床。尿床的是天扬。”
  “可他是个人物,知道往哪儿跑,跑去干什么。”
  “你在说什么?”
  “两个月前。中国向越南派出支援部队,帮助越南人打美国人。部队分地空导弹、高炮、工程、铁道、扫雷、后勤保障和筑路。”
  “那又怎么样?”
  “你儿子去了空军,要求分到高炮部队。知道他想去干什么?他想去越南打鬼子的飞机。狗杂种。”
  听乌力图古拉一分析,萨努娅恍然大悟,这个天赫。要去当兵也罢了,偷偷从家里溜出去也罢了,你往越南跑什么?去打什么美国鬼子,这不是胡来吗?要这样,挨一顿揍也不冤枉。萨努娅这么一想,就觉得乌力图古拉揍老四揍得有道理。
  萨努娅回到床边,在床头坐下,愣愣地想乌力图古拉和自己的事。心想打儿子你也打了,看儿子你也看住了,姜还是老的辣,拳头还是老的狠,这些都让你证明了,可你凭什么给我来军阀作风?凭什么打我?我是你的妻子呀!你来军阀作风也别骂孩子,就是骂,也别骂狗杂种,那算什么?萨努娅转念一想,骂狗是不对的,但她和乌力图古拉一个是克里米亚鞑靼,一个是蒙古鞑靼,他们是激烈的一对儿,斗争的一对儿,因为激烈和斗争生下了三个儿子,天赫是三个儿子当中的一个,从遗传学的角度讲,不是杂种又是什么?这么一想,萨努娅竟然抿着嘴,凄凉地,不出声地笑了。
  萨努娅在楼下不出声地笑着的时候,乌力天赫在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里,面对窗外一声不吭。
  一群鸽子从窗外暮色中掠过,然后潜入深不可测的天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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