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的神-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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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努娅事后琢磨了半天,到了也没能明白乌力图古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第七章 肉食主义家庭的病儿
整个幼儿园时期,丑孩子乌力天扬最想做的事,就是让自己长高一点儿,再长高一点儿,高到能攀上练功房的窗户,看见可爱的女孩简雨槐。
简雨槐在练功房里跳新疆舞。她长着一对茸乎乎的长睫毛、羚羊般安详清澈的大眼睛,圆圆的脸蛋儿上嵌着一对深深的酒窝,美丽而骄傲。
五岁的乌力天扬基本上是半个新疆通。他知道我们新疆好地方,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库尔班大叔要骑着毛驴去北京城见毛主席。乌力天扬还会说“亚克西”这种俏皮的新疆话。他说“亚克西”的时候,脖颈像木偶左右移动,并且用大拇指象征性地抹一抹唇上根本不存在的小胡子。可惜的是,这些一点儿也帮不上乌力天扬的忙。乌力天扬太瘦小,牙齿因为老是不规范使用而不断掉落,耳根子后面时时沾着泥垢,一双眼睛倒是滴溜溜的,随时都会露出惊讶来,却不在中规中矩的惊讶之内。在健康而漂亮的孩子成堆的基地幼儿园里,像乌力天扬这样的丑孩子几乎完全可以被忽略掉。乌力天扬这个样子,会不会说“亚克西”都没有用,会不会移动脖子并且象征性地抹胡子都没有用,只能被排除在练习新疆舞的孩子们之外。
乌力天扬被排除在练习新疆舞的孩子们之外,让他沮丧不已。美丽的简雨槐不光是整个幼儿园里最美丽的女孩,还是整个基地最美丽的女孩。她这样的女孩,当然应该成为牙老是缺着的乌力天扬的偶像。
乌力天扬所有的心思都在简雨槐身上。他躲过手工课老师慵倦的目光,偷偷溜出教室,溜到练功房外,想方设法往窗户上攀,去看简雨槐。可惜他个头儿太矮,矮到无法攀上窗户。他只能隔着窗户,咬着脏兮兮的无名指,徒劳而伤心地听活动室里传出“阿拉木罕怎么样”的歌声。乌力天扬有一个习惯,在做错了事情或者孤立无援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咬自己的无名指。有时候他控制不好,咬重了,会把自己咬疼。他还是个孩子,常常把握不好牙齿的力量,这不能怪他。
乌力天扬活像一只长着三副长舌头的八哥,跟在康老师身后喋喋不休地问他怎么才能长高,长得像康老师那么高。康老师不知道乌力灭扬的阴谋,不知道他在练功房的窗下生出的绝望有多么深,她要他多吃饭,这样就能长高。
乌力天扬有一段时间拼命地吃,抓住什么吃什么,连骨头都不放过,嚼碎吞进肚子里,吃完还要舔碗,他这样毫无节制地吃,终于吃积了食,肚子鼓鼓的,解不下大便,疼得直流泪,被送进卫生院灌肠。
康老师对这样的结果哭笑不得。当乌力天扬躺在病床上泪眼婆娑地问她,他要怎么才能长高,长得像她那么高的时候,她就不耐烦地训斥他,要他把嘴闭上。好好睡觉。她向他保证,只要他把嘴巴闭上,好好睡觉,就能很快长高。
从卫生院回到幼儿园的乌力天扬迷上了睡觉,只要入睡时间一到,他就头一个跑进寝室,急不可耐地爬上床,把眼睛紧紧地闭上,一动也不动。平时坏孩子乌力天扬睡觉的时候老是废话连篇,不断惊叫,现在的他就像一头急于冬眠的棕熊,这就让基地幼儿园天下太平了。
可是,没过两天康老师就发现,每次起床,别的孩子起来穿衣裳,乌力天扬却赖在床上不肯动。被窝儿掖得紧紧的,说什么也不肯起来,谁要去拉他,他就咬谁的手,真咬。乌力天扬的表现属于暴力行为,危险性和破坏性很大。大家都知道,乌力天扬掌握不好牙齿的力量,他要真下嘴,会把人咬出毛病来。
“你这个讨厌的孩子,”康老师绝望极了,烦躁极了,怒气冲冲地喊,“你怎么不去吃桉树叶?”
“吃桉树叶吗?”乌力天扬仰了头看面前这个美丽的女人,脸上露出一丝不解的神色,“吃桉树叶就能长高吗?”
绝望的康老师把乌力天扬拉过去,让他贴着自己高耸的胸脯,从衣兜里掏出一方漂亮的手绢,仔细地包住他的一只耳朵,然后用力掐那个地方。手绢上透着淡淡的香水味儿,乌力天扬被香水熏得流出了眼泪。好了,乖孩子,你现在听明白老师的话了吧?
乌力天扬流着眼泪看着康老师,一副困惑极了的样子。他不愿意失去康老师的胸脯,可是,以他有限的经验,他无论如何想不出来桉树叶和长高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他完全被这种联系弄糊涂了。
晚饭后,康老师让班里的孩子手牵手,带着他们在池塘边散步。乌力天扬在半路上成功地摔了一跤,并且就此离开了手牵手的队伍。
离开了队伍的乌力天扬像一头灵活的浣熊,转眼之间爬上一棵高高的桉树。他看见树杈上卧着一块鸽卵般大小的石头,黑灰色,小可怜儿的样子。他想它也许是星星的孩子,落错了地方,再攀不回天空中去。他把石头够过来揣进口袋里。
“这孩子怎么了,怎么老是往嘴里塞东西?”乌力天扬再一次被送进卫生院,大夫一边准备灌肠器皿一边百思不得其解地问康老师,“他塞也罢了,怎么也不挑选一下,什么都敢塞?”
乌力天扬手里捏着从桉树上够下来的那块石头,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小脸儿煞白,一片瓦的脑袋乱糟糟的,人伤感得要命。被洗肠液催吐出来的桉树叶面日全非,盛在盂盆里,被护士端走倒掉。乌力天扬觉得倒掉的不是桉树叶,而是他自己——他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我找不到办法了。”他委屈地抽动鼻翼,“我再也不能爬上窗台去了。”他绝望地抽搭,“我还不如死掉算了。”他伤心地放声大哭。他的哭声把医生弄得不知所措。
这是整个幼儿园时期乌力天扬唯一铭心刻骨的事情,也是他出生后遭遇到的第一次人生挫败。
几年过后,乌力家的老五乌力天扬成了一名小学生。他精力充沛,不喜欢上课,一到上课的时候就打不起精神,哈欠连天,因此成绩平平,不像乌力家其他的孩子,学习成绩各个出色,让老师和家长感到骄傲。乌力天扬学习成绩不好,人却出奇聪明。他的聪明是那种令人头疼的聪明,一眨眼一个鬼蜮伎俩,老是反穿衣裳,做梦脚丫子都动,想着鬼主意。他知道母马怎么生产马驹子、公螳螂和母螳螂怎么交配、动物为什么要分公母、女孩子为什么要蹲着撒尿……在这方面,他简直就是天才。谁都认为他应该成为另一个爱迪生。
“你这都不懂,真是蠢。”乌力天扬在自家门口的石阶前挖坑,人蹲得像一只寻找自己尾巴的鬣狗,满脸不屑地说简雨槐的堂兄简明了,“女孩子站着撒尿,尿湿了鞋子怎么办?那她还不得一天换三双鞋呀?她去哪儿弄那么多鞋?就算有那些鞋,往哪儿放?挂在脖子上吗?”
“放在书包里呗。”简明了自作聪明地回答,“这样,她就可以随时换她的鞋了。”
“鞋放书包里,那杏仁核、桃核、蓖麻子、蚕蛋、桑叶、沙包、剪纸、塑料绳儿、橡皮筋儿、画片儿、歌片儿、万花筒子……还有,鸡毛毽呢,往哪儿放?”乌力天扬脸色青紫,差点儿没被那一长串词儿噎得背过气去。
简明了对乌力天扬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怎么也想不通,语文算术从没有得过一个五分的乌力家老五,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简明了长着一只塌鼻子,他告诉乌力天扬,那是他小时候被一个力大无穷的鬼舔塌的。那鬼起码是个军官。他还告诉乌力天扬,如果不是他那个老实巴交的种田的父亲省吃俭用,供他二伯简先民到上海读书,他二伯现在还在农村种田呢,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父亲是他二伯的革命引路人。
乌力天扬哄简明了行,可哄不住四哥乌力天赫。乌力天赫不是树上的知了,知道不知道的都嚷嚷说知道。乌力天赫的学习成绩是乌力家孩子中最好的,是真知道。女孩子没有鸡鸡,尿不准,只能蹲着尿。乌力天赫揭穿乌力天扬。
“尿不准不是尿到鞋子上面去了吗?尿到鞋子上鞋子不是湿了吗?”乌力天扬在石阶旁挖好一个小土坑,土坑光滑得让人想躺进去。他看出四哥在破坏自己的形象,立刻反驳,而且他不光知道鞋子的事情,还知道别的,比如如何摆脱四哥的威胁,“还有地雷。鞋子可以制造地雷,叫鞋子雷。”
“嗬!”简明了佩服地叫了一声。叫过以后一想,没明白,“鞋子怎么制造地雷?”
“《地雷战》白看了呀。一硝二磺三木炭,火药就是这么做成的,鞋子雷就是这么做成的。”乌力天扬俨然像个老资格的兵工专家。
“我家有木炭,我二伯老让我伯母给他烤鞋垫。”简明了恍然大悟,为自己能联系上鞋子得意。很快的,他又犯傻了,“可是,到哪儿去弄硫磺和硝呢?”
“说你蠢,你比猪还蠢,像抽了脊水的脑膜炎病人,难怪你是白毛。”乌力天扬哧哧地笑,像一只被油灯燎着了尾巴的耗子,笑过以后不客气地指导简明了,“电线杆子上有什么?瓷瓶。瓷瓶里装着什么?硫磺。厕所里有什么?墙壁。墙壁上有什么?尿。尿干了变成什么?硝。要不八路军说,敌人不给我们,我们自己动手做呢。”
简明了很生气。他的确有点儿少白头,可这与他是不是猪毫无关系,而且他长这么大,一次脑膜炎也没得过,脊水一点儿不少,全待在脊腔里,他怎么会蠢呢?原来你的地雷是尿做成的。简明了反过来嘲笑乌力天扬,冲着乌力天扬挖的小坑做了个挖臭雷的动作,一只骨节粗大的手在蒜头鼻子前甩动着,耸着鼻子学电影里山田队长的口吻,“唆——嘎——”
乌力天扬的痛苦就在这里。傻大个儿简明了连一硝二磺三木炭都不知道,白有一副好块头,而他乌力天扬是多么的聪明啊,这么聪明的他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个头儿,站远了看,让人误以为是个被人丢弃在那儿的马桩子。这不公平的世道让乌力天扬苦恼不堪。
乌力天扬不再理会简明了。他从小坑里捡出一片落叶,从兜里郑重其事地摸出一块石头——那块从幼儿园里带回来的石头。乌力天扬抚弄一番石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石头放入坑中,埋葬自己似的把它埋上。
和乌力天扬一样,乌力天赫也有着苦恼不堪的童年。
乌力天赫体弱多病,他是在疾病中度过童年的。萨努娅想不通,自己的老四有什么理由老让她往医院里跑?老四和头三个孩子不同,头三个孩子生在战争年代,吃过苦,老四是黄金年代出生的,萨努娅像对待其他孩子一样,没少给他喂牛奶、鱼肝油和钙片。而且,乌力家是一个肉食主义家庭,在这个家里,肉和空气一样重要,没有肉,一家子大大小小就没法儿活。乌力家的厨师万东葵可以证明,首长家的饭非常好做,只要炖上一锅肉,用大盆子盛着端上桌,怎么做首长都满意。那么,从不缺少营养的老四凭什么会多病?
家里养了七个孩子,萨努娅在乌力天赫身上用的心思最多。她总是被自己的老四弄得心神不宁,夜里睡觉都不安生。乌力图古拉问萨努娅翻来覆去的折腾个啥。萨努娅说,你没听见老四喘得厉害呀。乌力图古拉不满意地说,他喘晕过去的时候我也见过,小犊子,别拿他当蚕养。
大多数时候,蒙古人乌力图古拉喜欢热气腾腾的生活。这个来自科尔沁草原喝骆驼奶长大的汉子打小习惯了开阔的日子,习惯了雹砸当雨点儿、百里一溜烟儿的马上生涯,他总是夸大生活,喜欢把事情说得和原来的样子毫不相干。比如刮胡子,他叫割草。萨努娅,萨努娅,我的保险刀片呢?我得割草,再不割草我就得让草埋掉了!再比如吃饭,他叫喂马料。他脚蹬一双踢死牛的皮靴,地动山摇地往饭桌边一坐,一秒钟也不肯等,大拳头把桌子擂得山响,大声嚷嚷:萨努娅,今天什么马料?我得喂喂我的肚子,再不喂我可啃桌子啦!他管萨努娅叫“我的母马”,管儿女们叫“犊子们”。一会儿,他会柔情蜜意地把萨努娅拽进怀里,说,我的母马,别老是尥你那小蹄子,来吧,咱们干点儿正经事儿。一会儿,他又双手叉腰气呼呼地说,这是哪只犊子干的事儿?非得给套上马嚼子不可!他在高兴的时候会一只粗壮的胳膊环了他的“母马”,另一只粗壮的胳膊环了他的“犊子们”,把他们吊起来抡风车,抡起来很有力量,呼呼转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有时候转急了,碰了桌子板凳,这个时候的乌力家,萨努娅悦耳的笑声和孩子们尖锐的叫喊声响成一片,能传出很远。
乌力图古拉习惯惊天动地的生活,喜欢干什么都弄出